第2章 涅磐

贞观二年六月的一天,天气异常闷热,整个太极宫都处在一片不安、焦虑的气氛当中。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窄小的宫巷中,遇到相熟的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安静得让人窒息与恐惧。

立政殿,这座大唐皇后的寝殿,由于皇后的即将分娩而变得尤为忙碌与重要,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如果是女儿,这将是大唐王朝的第二个嫡公主,如果是儿子,他就是皇帝与皇后间的第三个儿子,也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嫡皇子。因此无论男女,这个孩子对于整个皇家都尤为重要。可是前三次生养都极为顺利的皇后,这一次却遇到了难产。

二十九岁的皇帝脸色难看地在内殿门边站着,妃子中地位仅低于皇后的四位夫人同样站在离皇帝几步之遥的地方,内室里传来的一阵阵的哀叫声让素来弱不禁风的杨淑妃摇摇欲坠,想起皇后平日里对自己的好,更是低低地啜泣。韦贵妃见状,忙让身边的宫女将淑妃扶到一边坐下,然后视线又焦急地望向内室。

整整一天了,不但未听见婴儿的啼哭声,皇后的叫喊声也是一阵弱似一阵,更让人惊骇的是从刚刚开始,里面端出了一盆盆的血水,皇后这次怕是……

韦贵妃心里所想的也正是其他三人所害怕的,可这时,却没有人对身边那位九五至尊的皇帝有所安慰。因为恐怕这会儿,深宫之中,没有人不知道,皇后的命悬一线起因便在一个女人身上,她就是巢刺王妃杨氏。

忽然内室的门帘被挽起,宫里资历最深的御医上官平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在皇帝面前跪下,哀戚地说:“下官无能,皇后……皇后怕是不好了……”

皇帝的身影猛地一震,将上官平从地上拉起,刚想吼些什么,看到眼前一张悲痛却毫无惧色的脸,手却忽然无力地垂下,仿佛过了良久,他对身边的内侍,一句一句地吩咐道:“将太子、四皇子、长乐公主还有……长孙无忌唤来。”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帝第一次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脑海里,似乎还浮现着那一幕,无忌对着自己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

将心中莫大的恐慌压下去,就连武德四年,自己领着三千五百名将士面对窦建德的十万大夏军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如果……如果……皇帝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就是这双手……他一生中从没有像此刻恨过自己,他用颤抖的手拉开帘子,令人恐惧的血腥味涌了过来,里面的每一张脸上都只有哀伤与悲痛,没有一丝的希望。他缓缓地将视线转向自己结发妻子的脸上,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白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只有身体的挣扎让别人知道她还活着。

李世民直直地跪倒在妻子的床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忽然,妻子紧闭的双眸睁了开来,可是空洞得仿佛没有焦距,身体紧绷了起来,这时,御医和产婆发出了难得的惊呼声,紧接着便是婴孩细弱的啼哭声。李世民来不及去看出生的孩子,他大声叫唤着妻子的名字:“若水!若水!孩子生出来了!”

可是,年轻的皇后仿佛在刚才最后的生产中耗去了全部的力气,双眼依旧闭着。皇帝一手将御医拉了过来:“快!快看!皇后怎么不醒?”

御医却跪了下来:“陛下,小皇子没有气息了。皇后,恐怕也……”

皇帝像没有听到一样,怒吼道:“朕让你快去看皇后!”

门帘又一次被拉开,皇后的三个孩子和她的兄长惊慌地向床上的身影看去,哭声开始此起彼伏起来。长孙无忌似乎失去了身为臣子的理智,一把推开皇帝,拉住妹妹的手,轻轻地叫着妹妹的小名:“观音婢,观音婢,是哥哥啊。”

“哥哥……”皇后的神志似乎开始恢复了,“桃花,还记得井边的那株桃花吗?还有阿良哥哥,我们一起……”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眼睛又慢慢地合上了。

每个人都在痛哭,可上官平却看见皇后的胸口似乎又开始有了起伏,他抑制不住狂喜,平生第一次在皇帝面前高声叫道:“陛下!陛下!皇后娘娘似乎有救了。”

除了御医、医女和三四个宫女,所有人又都被拦在了内室之外。

深夜,皇后转危为安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子夭折,但对于整个大唐来说,没有什么比皇后更重要了。

第二天的凌晨,全长安早起的人们似乎都看见了天边一整片宛若凤凰涅磐的朝霞。

寅时,两仪殿。

在那里等候内朝的重臣们得到了“罢朝三日”的消息,不过由于之前就对皇后的生产不顺以及嫡皇子的夭折有所耳闻,再加上今日又不见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的身影,杜如晦、房玄龄、魏征、李纲等朝中重臣也不觉得吃惊。更何况皇后的性命无忧使得这一阵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封杨氏为妃的争执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只是可惜了九皇子,至少大部分只听闻皇后贤惠无双的臣子们是这般思量的。

但还有一些从秦王时期,甚至更早以前就成为李世民幕僚的大臣们,对这位与之一起度过了几次生死之关的皇后更有着发自肺腑的崇敬之情,对于皇后的生还,便都有着一种叩谢天地的冲动。毫无疑问,当今皇上是天生的英雄、王者,可只要是人,总是会有犯错的时候;可是皇后娘娘就像是天上的菩萨一样,完美得毫无瑕疵。

三天后。这时的立政殿很是奇怪,从外殿到内殿按品阶高低站满了后宫的嫔妃,可再往里,就空荡荡地不见什么人影。昨天还是充溢着血腥味的内室,今天满是苦涩的药味。年轻的皇后已经知道了幼子的夭折,可令皇帝不安的是,她的脸上似乎并不见十分的悲切,甚是古怪。帝后之间默然不语,站在一边的四位夫人也不好开口。

这时,皇后似乎是思量了很久,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还很是无力,但并不软弱:“陛下前日和臣妾商量的事……”可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给打断了:“若水,杨氏一事是朕思虑不周,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皇后听出了丈夫语气中的悔过和讨好的亲近,于是微微一笑,可还是依足了礼仪:“陛下请听臣妾将话说完,其实纳杨氏为妃,就臣妾个人而言并无多大反对,只是有两点思虑不得不说:一是,如今贵、贤、德、淑四个妃位上都各有人在,她们是从秦王的时候就跟着皇上过来的人,德行容貌,臣妾都一一看在眼里,毫无过错可言,她们的位子,只要臣妾还是皇后,就绝不答应任何人来动。”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抬头看着皇帝有些憔悴的脸。

李世民听了,握住妻子的手,用着许久不曾有过的温和的语气说道:“是,朕懂得,你比朕更念旧情。”

皇帝的话音刚落,四位妃子便朝皇后跪了下来,四人都抑制不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快起来,地上潮。”皇后连忙示意宫人将主子们扶起,“你们先出去歇会儿,过会儿还有事情要麻烦你们呢。”同时她也示意周围的宫女先退下。

接着又对丈夫继续说道:“二则是为了陛下,倘若如今我们是寻常人家,臣妾对此绝没有二话,出嫁从夫,这点臣妾也从没有忘过。可现在陛下是天下至尊,万民的表率,若是正式纳了弟媳为妃,载入了皇家的族谱,这般违反人伦纲常的事,足以为世人所言语,为后人所诟病。皇上可还记得,前朝炀帝纳了宣华夫人为妃,而前朝灭,这实在是不好的兆头啊。”说到这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帝,果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撼动,男人,尤其是在这个男人心里,天下永远是重于任何女人的。

李世民也同样注视着眼前似乎有些陌生的妻子,心中觉得有些异样,可眼前一时又觉察不出什么,于是握紧了她的手,郑重地说:“放心,若水,这次是我错了,害得你和我们的孩子都……”他甚至在妻子面前换了称呼,等着对方的回应。

只见眼前的妻子先是神色一黯:“就当是他和我们没缘吧。”语罢,忽然微微一笑,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二哥,”用的是夫妻俩私下的称呼,“那你可赔我一样吧。”

李世民心中一阵温暖,还是原来的若水,他放下心来,随即答应道:“说吧,无论什么,朕都同意。”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二哥,过会儿,我把韦姐姐她们叫进来,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许反对,这样可答应?”

自信的皇帝朗声一笑:“这有何难,朕不出声就是了。”

皇后将人都唤了进来,皇帝坐在一边看着似乎神色好多了的妻子,一边注意听着。

韦贵妃先开了口:“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皇后似乎先前说话说得有些吃力,喝了口水,才开口说道:“韦姐姐,你为人处事都镇定果断,于大事上,本宫很是放心。淑妃温婉贤良、心思细腻,和韦姐姐恰好能取其长,补之短。阴德妃和燕贤妃,大方端庄,后宫交给你们四人,本宫很是放心。”这时,四夫人似乎听出了些端倪,一齐跪下,齐呼不敢。

这次,皇后未曾拦住她们的行礼,只是微微一摆手,说道:“上官御医昨日和本宫商量,因为这次生产,本宫元气大伤,若想要养好,半年之内,怕是不能再伤神,否则……”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原本,本宫也实在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可怜三个孩子。为此,宫中太过潮湿,不适合休养,本宫想着长安郊外有一处别庄,地势高过一般地方,便打算在那边住上半年,后宫的大小事务,你们四人尽可商量着做,最后交由韦姐姐决断便是。”

皇帝在边上听了半晌,这时出声允道:“你们四人便答应下来就是了。”

这样变成了圣旨,于是韦贵妃领着另外三人,嘴上领旨谢恩,随后便退了出去,怕是有好一阵才能理出个头绪来。

内室里又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的嘴边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过了良久,皇后似乎有些面带倦色,也不看身边的丈夫,也不出声,暗里却缓缓松了一口气,刚刚好一场硬仗啊。渐渐地,睡意便涌了上来,眼帘缓缓合上。

李世民看着自己陷入沉睡的皇后,十四年的夫妻,到今天才明白什么叫做上善若水,可是不是有些晚了?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洁白的额头,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