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请让我紧紧地抱你

《离岛情诗之伤别离》

我要为你写一首情诗,一百首情诗,一千首情诗,一万首情诗。

为你。为一个你,两个你,无数时刻的你,这个你,那个你,无数面影的你,具体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怀中猫身的你,舌头中的你,温暖子宫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独的梦中梦不见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龙眼树下没有的你。

有你在我身边

我才会变成一个坚强的男人

你是我唯一的宗教

一旦没有你

我就会脆弱得像一只壁虎

拖着伤心的尾巴

爬行在黑夜的角落

每一滴冲上岩石的海浪都是一条凶狠的鞭子。岩石思念海浪,星星思念夜晚。可是海浪会把岩石的心脏抽成粉碎,倏忽的星星把夜空映照得那么孤独。离人在海的这边,看海浪翻滚,海里的舢板猛烈地动荡。

你是我唯一的宗教

你的声音是我全部的教规

所有的福音

你的身体是我辉煌的教堂

每一件新买的衣服都是墙壁上艳丽的壁画

你的乳房是我的灯塔

我愿意俯伏在你的身上忏悔

双手搂紧你结实得像罗马柱般的臀部哭泣

我将为我永远爱得不够的爱忏悔

我将为我此刻竟不能陪你入眠而哭泣

让一切的承担在此刻见鬼去吧,把它们扔到大海里,变成泡沫、浪花,变成乌贼的汁液,变成落叶飘零,碾碎它们,那冰冷的机器和罪恶的现实。我只愿意想象你的美好,你就是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语言,我的诗歌,我的我。你是全世界完美中的完美,令我号啕的完美。为何不普照我?为何此刻我如此伤心?

银鱼在浅海里跳跃

它们不是一条

野花在山坡上盛开

它们不是一朵

捡贝的孩子拎着红桶在沙滩上奔走

他们不是一个

那站在渡船上紧握栏杆朝北方张望的人

他将从一个岛屿

去往另一个岛屿

家山在北,人在天涯。你在家山,我在天涯。回不去的家,攀不过的山。站在萍州岛湛蓝的天空下,看稠密的海水像一颗巨大的澎湃的离人之心向我猛扑过来。

我的朋友们

刚刚在祖国的癌症中学会笙歌

而我正在癌症之外学会伤感

学会引颈翘望

渴望回到那片癌症之中

那片癌症里有我的家

我的爱,我的你

也许癌症终将扼住我的喉咙

我仍然将用残存的肢体爱你

也许癌症终将切掉我的舌头

我仍然将用滚烫的舌根吻你

我吻你吻得太少,那些甜蜜的时刻,赤裸的吮吸之夜,互换的汁液,流淌的爱!此刻的战栗不是因为亲吻,而是因为怀揣一颗放逐之心!这里的沙滩已经被巨大的岩石填平,海上黑黢黢的,波浪像无数只野猫的背一样翻腾,每看一眼,就会被它们尖利的爪子挠破心肺。

在电话的声波里

我用最高兴最热烈的言辞和你说话

用我的欢乐使你欢乐

你不能悲伤

你一悲伤

我就会陷入疯狂

终于要挂断了

静寂

阴影中竖起的耳朵

四周尽是悲伤的虫鸣

我将燃尽所有的烟头

将这悲伤一一擦亮

刚刚在维多利亚港湾看到一艘艘巨轮停靠,三十年前的老水手,如今在一家大排档的厨房里炒蚬;转眼便已在马六甲海峡的沙滩上看公海里的船舶驶向中国的方向。从一片海洋到另一片海洋,从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我不知道那鲨鱼的国度是否真的一定要将我吐出,像吐出一堆肉做的秽物。

而我的肉体就生长在那鲨鱼的嘴中

在它咀嚼着的尖利的牙缝中小心地存活

我的肉体和你的肉体

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才能回到一张宽阔

如同草地的床榻

而我将簇拥着你

它比墓床还要宁静

马来女人用长袍鼓动着风声,中国女人摇晃着她们被热带的海风浸泡得宽阔而松软的髋部,欧洲女人掀开泳池的波浪躺在乳白色长椅上堆积晒黑的乳房,她们在青天白日向我冲来,将我团团围困,就像棕榈树包围了山冈,枝叶朝天空狂暴地张开,不分昼夜地酝酿着情欲。

可是除了你以外

再也没有别的身体能让我在环抱中感动

在记忆中仍然因为感动而涌出泪水

我愿意为回到家园再抱你一次

而付出所有此刻其他的梦想

我愿意为能永远抱紧你的身体

轻抚你赤裸的小腹入梦

而背叛这世上一切冰凉的真理

那么请让我回去吧

回到那片癌症之中

回到那鲨鱼的口腔

为抱你一生

用尽所有的心肠!

2004/08/02-10,本诗写于在香港、马来西亚辗转的途中。

《1976》

狮子在山冈上的咆哮

惊醒了很远的村庄里

熟睡的孩子

河北唐山的一次地震

竟吓住了苏北的人们

他们在户外

用木材、铁皮和茅草

搭建起简易的屋子

没有人敢在原来的房屋过夜

连刚刚刷过一层清漆的

雕花大床

都被他们扛进了简易房

人们在里面吃饭、劳动、做爱

甚至有一个妇人

在十月一日,生下了一个小男孩

分娩的疼痛

和连夜的呻吟

像蛇一样,顺着地震的波动

一路向南传递

比起火车和飞机

它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等传到云南

滇池旁边的安宁城时

已经是十一月一日

一个女婴降落在医院的产床上

一个在滇池南

一个在长江北

两个孩子比赛着孤独

和恐惧似的,扯着嗓子

无边地哭喊

他们的降生

仅仅错过了一个月

而到了他们相识

并且亲吻的时候,却已经是

二十年之后

昆明小街

我和女友

并肩走在

雨后的沥青街道上

像一对

年老的伴侣

顺着一段斜坡

往下走

从灰暗的邮电局

走回保险公司

开着玉兰花的

宿舍大院

经过一条

饭馆云集的小街

她陪我在这里

吃过鸡枞菌、干巴菌

童子鸡、蘸水鱼

堆满酸菜和辣子的

小锅米线

这条小街

我已经很熟悉

她更熟悉

在这里长大

变成一个女人

说一口好听的昆明话

饰品店门口

两个推自行车的少女

正在高兴地说话

细小的胳膊

轻盈的小腿

马尾辫不停地摇晃

我问她

你小时候

是不是也像她们

骑着自行车

游逛在这条街上

上坡,下坡

摇着清脆的铃铛

跑遍每一个店铺

我多想变得

像她们一样大

或者更小

我想在这个地方

这条街上

陪着你长大

陪你吃冰激凌

陪你买好看的发卡

肩并肩

和你一起度过

那些我一无所知的

你的青葱年华

2002/03/02

《请让我紧紧地抱你》

先是爱上你在深秋的风中

走路的样子

像个小伙子一样

接着

就被你的笑容迷住了

我不敢看你

多看一眼,就会被你嘴角的笑纹融化

然后才是不可遏制地爱上你柔软的身体

我知道它是柔软的

温暖的小野兽

不靠抚摸

我也能感觉到

可它竟然藏在一个小伙子一样走路的姿态里

我于是爱上了

你的身体

我一定要抱着你

就像西藏的僧侣

抱住土地

如果我不能抱住你

我的爱

将如同孤魂野鬼

无处皈依

请一定要让我紧紧抱住

你滚烫的身体

不要让我空空荡荡地

说爱你

《我爱你什么呢》

实际上我还远未老去

皮肤红润得像是新生

为何从不奢谈爱情

只是因为不太习惯

但我到底爱你什么呢

竟令我如少年般鲁莽

莫非是你深眍的双眼

使我想起初恋的童年

想起年轻的姐姐

想起同桌的女生

我多爱看她们眨眼的样子

如同爱看你头发半拂眼睑

但这一瞬的心动

怎就会成为爱情

什么东西在你眼睑后隐藏

就是什么东西使我心激荡

什么东西我看不见摸不着

就是什么东西在暗自闪亮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泓湖水

即使有时它会凝结成冰面

如果允许我在你的冰面上滑行

我定会在冰面下找到我的投影

我一直在你的湖水里等

等待另一个我前来寻觅

当两个我在你身上相遇

我就忍不住要说我爱你

2003

《你的孤独》

我爱你在人世间形单影只的孤独

我爱你衣衫单薄的孤独

我爱你被我紧搂在怀中无法逃逸的

孤独

我爱你吻我时浸透舌尖的孤独

我舔舐着你的孤独

它像一条冰凉的蛇

我爱你在泳池中划动碧波的孤独

分开,又聚拢

仿佛你从未置身其中

谁比你更孤独——

真空中唯一的身影?

我爱你献身的一瞬紧张而勇敢的孤独

我爱你不甘心时愤怒的孤独

我爱你凝望着自己的孩子

静静等待他的成长和离你而去的孤独

这孤独太漫长

你在漫长的孤独中衰老

在更漫长的孤独中死亡

我紧攥着你的孤独

如同一个孩子

攥着母亲的衣角

2009/04/26

《爱情是一首诗》

啊!那被压榨着的爱情

那多余的爱情

那不够的爱情

那搂抱在一起

然后摔跤的爱情

那我在书房一晃腿

你在卧室

就会头晕的爱情

那你一头晕

就会砸烂所有杯子的爱情

那你一砸杯子

我一个晚上不敢晃腿的爱情

那你给我挤酒糟鼻的爱情

那我给你洗臭袜子的爱情

那愤怒的爱情

那悲伤的爱情

那幸福的爱情

那所有传染病

我们都会先后染上的爱情

那互相憎恨的爱情

那彼此索要的爱情

那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儿又当女的爱情

那不可磨灭的爱情

那除非有一个

先死

才能解决掉的爱情!

2002/10/31

《数星星》

亲爱的

我们来天台

数星星

一颗

两颗

应当还有很多颗

但是我们

看不见

星星为什么

上来得这么慢

就像你的纽扣

一颗

两颗

什么时候

解得完

2006/03/15

《婴儿》

我曾经多么害怕你来到这个世界

赤条条的身体终将被泥垢涂满

稚嫩的唇齿必有一日吐出成串的谎言

我如何忍心你来到这个世界

人们像鲨鱼一样彼此撕咬

血液把天空浸染得像挑逗公牛的红布

而你终将跻身其中从婴儿长成野兽

但你终于还是降临了人间

这一遭你是一定要顺着自己的意去走了

你在清晨的光辉中醒来

冲着我幸福地微笑

这一瞬连光芒都是甜蜜的

我的心有些疼痛仿佛青苔被流水冲刷

你让我知道生命竟可以如此纯净因为我爱你

你让我变得干净和明亮因为我爱你

我怀抱着你仿佛柳树抽出新芽

爱在空气中轻轻流淌,像面包一样柔软地膨胀

你的嘴唇也是鹅黄的呀就像树叶在春天

这个时候的世界多么清澈因为有了你

这个时候的我又重新变回一个婴儿

乌黑的眼珠看着世界并且再次爱上了它

2006/05/03

《战书》

我搂着他妈

他妈搂着他

三口之家的夜晚

充满柔情

刚刚入睡

就被他的尖叫吵醒

拧开台灯

乌黑的眼珠看着我

哭声凄切

他妈坐起来

将他抱在怀里

轻轻哄着

慢慢安静下来

关了台灯

接着睡

我搂着他妈

他妈搂着他

哭声随即响起

如此反复

每一次

都用乌黑的眼珠

看着我

看得我发毛

一个念头泛出

再睡下时

他妈搂着他

我往外挪了挪

没搂他妈

果然不哭了

我啪一下打亮台灯

看着他

有些得意的

乌黑的眼珠

这小小的男人

以为自己

打赢了一场战争

嘿嘿

臭小子

我们之间的战争

从今天晚上

就开始了吗

那这仗

咱们就打下去吧

不管是你妈

还是这个世界

你老爸我

在任何时候

都不会拱手相让

2006/12/27

《凶器》

是我让她小巧的屁股变得圆润

是我让她圆润的屁股变得臃肿

是我让她鸽子般的乳房充溢奶水

是我让她细小的爱摆动的胳膊变得慵懒

我以为我修改了我爱的女人

并对此充满洋洋得意的内疚

哦,那在爱和暴力的溪涧山谷中

跃荡飞翔如猿猴的

其实不是我

是岁月

2010/06/24

《狗日的美好》

整整一个夜晚

陪儿子画画

一大盒子彩色的笔

涂满好多张纸

我画一只维尼熊

他画一个圆圈

直到他困倦

满足地闭上眼

后来每天

他都要拉我

陪他画画

但怎么也

找不到那一晚的感觉

儿子越来越烦躁

彩笔扔了一地

然后哭泣

看着儿子的眼睛

我感到疲惫

我无法告诉他

一个成年人的常识

美好的时刻

总是一闪即逝

《妻子想再生一个》

妻子想再生一个

我拒绝

妻子说你想想

再生一个女儿

跟你最贴心了

我拒绝

妻子说再生一个嘛

又不要你带

不会让你太辛苦的

我拒绝

妻子说再生一个吧

你老了,多个人对你好啊

我拒绝

妻子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真是个冷血动物

再生一个能把你累死还是能把你穷死啊

我拒绝

是否再生一个孩子

成了我和妻子不断争执的主题

她已筋疲力尽

我已头痛欲裂

那天晚上

在她美丽身体的环绕和无休止的纠缠中

我说我他妈豁出去了

今晚不戴套

怀上就生

怀不上以后就别烦我了

饱含情欲和愤怒

带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

埋头苦干

喷涌的一瞬

眼前一群光屁股小人儿围着我舞蹈

个个都叫我爸爸

我仰头倒下

紧闭双眼

坚决不看

直到十几天后

妻子的月经如期而至

欣喜的是我

心中有大石落地

沮丧的是妻

眼泪在眶中打转

那天晚上我搂着伤心的妻子

两人说尽了心中的话

我对妻说

不要怪我

我确实自私

因为心中恐惧

我怕

我怕再一次去爱一个人

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了你

有了我们的儿子

我爱你们

我觉得我已经用尽了我的爱

我不是一个愿意去爱别人的人

每爱一分

都在消耗和燃烧自己

我想留一点爱

给我自己

再生一个孩子

又要倾尽全力地爱

我害怕这爱

我感到恐惧

妻子在我怀中哽咽

“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也是因为恐惧

我害怕极了

我太爱我们的儿子

我怎么爱他都不够

我怕我爱他爱得太多

他会受不了

我也会受不了

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让新的生命分掉我的爱

我害怕被爱灼烧

烧掉我的孩子

也烧掉我

我害怕这爱

我感到恐惧”

2008/10/20

《你必须记住你爹的家乡》

家乡的方言

土得掉渣

比如“东西”

我们那儿读“搞子”

“去,把那搞子拿来”

“这搞子真漂亮”

“你他妈的是个什么搞子”

从我家往西

十公里之外

就不读“搞子”

舌头卷起来——“搞吱”

太难听了

多年之后

读大学中文系的我

才突然发现

“搞子”一词

竟是古语

日出东方为“杲”

日落西方为“昃”(zè)

东西东西

杲昃杲昃

我将这个妙词

送给刚出生的儿子

做了他的小名

我的儿子

有一天

当你回到你爹的家乡

才会知道

这个充满文化的名字

是多么土得掉渣

沈杲昃

沈杲昃

读出来就是

“什么玩意儿”

的意思

2006/12/20

《侥幸 ——写给儿子,祝他生日快乐》

我怀抱浓郁的爱意

并且想让你

每一分钟都体验到幸福

你可知道

我是多么心怀侥幸

(当我看到

病死在难民营的

阿富汗孩子

活埋在沙滩的

伊拉克孩子……)

有一天

爱你的人会被上帝收走

又或者有一天

灾难降临

幸福的时光不再有

(当我看到

上个世纪

七十年代面黄肌瘦的

六十年代全身浮肿的

五十年代饿死家中的

四十年代死于炮火的

三十年代遭遇屠杀的……

和你一样的

中国孩子)

因此我怀抱更为浓郁的爱意

去给予你弥漫内心的幸福

有一天

当你的幸福

被一支粗暴的枪管击中

即使我已不能再给予

也会为已经给予的

而心怀侥幸

2007/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