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迟了13年的葬礼,留下多少悲伤与深思(2)

人死了不埋会很快腐烂发臭的,再说虽然没有“鬼”一说,可毕竟死人不入土,邻居和周围的人受不了呀!特别是一到夏天,那从棺材里发出的臭气,直熏得方圆十几里路都能闻得见。姚家从此成了谁也不待见的“死人户”,白天村上的小孩子们绕过姚家上学,晚上连成人们都不敢出门串亲访友,怕姚家的棺材里钻出一个“鬼”来喊冤。失儿离众的畅春英和老伴越发感到悲哀,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们只有在儿子的棺材面前向鬼魂哭诉人间冤情。那凄凉悲切的恸哭,伴着阵阵夜风,飘荡在四周的村野上空,更令乡里乡外的村民们毛骨悚然,长嘘短叹。

畅春英的老伴姚志忠是个农村教师,他知情知理,可同样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老两口你携我扶着又一次次地往县上、市里、省城甚至北京城里跑,成了天安门派出所的常客。他们手中拿到的领导“批示”有厚厚的一叠,但“批示”后面的下文就没有了。畅春英和老伴不相信天下无说理之处,他们年复一年地跑啊跑,而长眠在棺材内的儿子的尸体,也由腐烂变干巴了,直到最后像被神灵抽走了云丝似的只剩下一具骨架……只有半夜里他的亲生父母那凄凉悲切的恸哭依旧飘荡着。

常年的上访和悲伤,使畅春英夫妇身无分文,疾病满身。1996年,畅春英丈夫又在上访的回程路上猝死。老伴在临死时拉着同是病魔缠身的畅春英叮咛道:“家里借不到钱,就不用为我备棺材,也可以扔在野地里不埋我,但儿子的事你一定要上访下去,直到有好干部来管我们。”

那年畅春英五十刚出头,可她的模样已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她把家里所有能换成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卖了,总算给老伴备了口薄皮棺材,只是既没有办丧事也没有给他入土。她把装着老伴的棺材放在自己的房间,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天天依偎着棺中的老伴,权当他还活着……畅春英家共有三间陋房,隔成两半,中间一道墙壁。老伴死后,她家隔开的两半房子内各放一具棺材,儿子和丈夫默默地躺在棺内伴她日起日落。打那以后,村上的人再也听不到深夜那一男一女此起彼伏的凄凉悲切的恸哭声了。丧子失夫的畅春英早已哭干了眼泪,只有每天夜深人静时,她才像全身瘫了似的伏在儿子和丈夫的棺材上用苍老的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棺木,借以倾诉心中的无尽悲愤与思念,那拍打棺木的声响,在静寂的黑夜里,显得很响,传得很远,会惊醒三里五村,会引得鬼泣犬哭……

村上的成人和孩童谁也不敢再接近畅春英,虽然他们非常同情她,但毕竟那两具停放在屋子里的棺材,让所有的人无不感到恐惧和晦气。村上的干部,乡里的领导,一届又一届,届届都知道胡家堡有这么一户家里停放着两具装着死人棺材的“上访专业户”,但谁都没胆子进过畅春英家一步。

“并不全是怕死人的晦气沾到自己身上,而是怕自己没那个能耐帮姚家了结冤情。唉,说来愧疚啊!”村干部、乡领导谈起此事,谁都摇头。

不用说,与畅春英同村的人更是有气无处出,人家已经惨到这份上了,你还能说啥不是?可政府和干部们吃什么饭的?咋就没个人来姚家瞅一瞅?开始是畅春英独自上访,后来村上的人也受不了了。特别是那些男娃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因为这村上躺着死人,夏天“死人味”冲天,那外村的女孩子说啥也不愿嫁这胡家堡村来呀!十几年来,村上的年轻人只出不进,这可愁坏了爷们娘们,于是有人告诉畅春英说,运城市纪委有个“梁青天”,他是市纪委副书记,人称“百姓书记”。你去找他,准没错。

走投无路的畅春英将信将疑地擦着眼泪,然后朝大伙作作揖,随即拎起身边的那只麻袋(这是几年来支撑她上访和度日的惟一“财富”,用它捡酒瓶和破烂卖钱换饭吃),便来到运城,找到了市纪委梁雨润……

“大妈,你不用再说啥了,我一定想法为你死去的亲人讨个说法,让他们能入土安息,在九泉之下合上眼……”梁雨润听完畅春英一番难以置信的哭诉,心头早已阵阵痛楚,“什么事都可以放一放,但这件事再不能拖一天了!”梁雨润感慨万千,不由对天长叹。当他抚摸着畅春英老人那双粗糙干裂的手时,默默地从口袋中掏出50元钱。

“大娘,你先上街吃顿饱饭,改日我一定上你家去。啊,千万别再受上访这份罪了!”

“梁、梁书记啊,我和我躺在棺材中的儿子、老伴,一起在家等着,你可一定得来……”畅春英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梁雨润看在眼里,心头阵阵作痛:这就是中国的农民!一个为了能听到一句公道的话而在家中放两口棺材整整十几年生不如死景况凄惨的乡村老妇人--除了党和政府能救她,还会有谁能给予她一丝希望呢!

可这漫漫十几年里,我们是不是欠这样的乡村老人太多太多东西了呀?!梁雨润的心潮久久不能平息。第二天,他来到畅春英所在的河津市调查了解情况。当地法院领导一听这事,朝梁雨润直摇头:她的事全法院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可就是不好办呀!怎么个不好办?梁雨润要问个究竟出来。

“因为当时畅春英没有向法院提出在刑事判决的同时附带民事赔偿这一条,所以作为受害家属的畅春英一家自然没有得到一分钱的经济赔偿,这是其一。其二,虽然她后来多次上访,也曾提出当时没有进行民事赔偿这一条,可我们这儿的法院已经换了好几茬人,陈年旧案不好再翻过来。”法院的人说。

“畅春英夫妇上访多年,你们知道吗?”

“知道。样子也挺可怜的。”

“那你们有人去过她家了解过情况吗?”

“没人去过,她家放了两口棺材里面都装着死人……”

梁雨润见法院领导的脸部表情僵僵的,便什么话都没有说了。

“你是小梁乡党委吗?你就是书记?!那好,请你带上民政干事,我们一起上胡家堡村,就是上那个畅春英家。对对,就是那个家里放着两口棺材的人家。什么?问我知不知道那棺材里有死人?当然知道。我今天就是为这事而去的。请你也尽快到胡家堡村,我们见面再商议具体解决方案。好,就这样。胡家堡村见!”梁雨润说话间,已经登上了去畅春英家的面包车。

十几年来从未有人围聚过的畅春英院子外,此刻却人头攒动,热闹异常。自打1989年畅春英的儿子姚成孝死后装入棺材的那天起,整整13年间,她畅春英家几乎与世隔绝,没有人到她家来往过。这一天,梁雨润是作为十几年来市县乡三级党组织和政府官员中第一位踏进她畅春英家的领导干部。

“梁书记,你真的来了呀!”畅春英颤颤巍巍地从里屋走出,泪流满面地拉着梁雨润的手,久久不能言语。老人凝视着眼前的梁雨润,仿佛是在做梦。

“大娘,这些年您受苦啦,我们早该来您家看您和您没有入土的儿子及老伯……”梁雨润向畅春英大娘说完此话,便独自大步朝放着棺材的两间破屋走去,并且站在那两口棺材前凝视许久,然后毕恭毕敬地鞠躬默哀。

“儿啊,他爹啊--你们睁眼看看哪,梁书记他到我们家来啦!他代表政府来看你们啦--十几年啦,你们盼啊盼,连魂丝儿都盼干了,今儿个你们该知足了呀啊呜,我的儿啊,你和你爹该瞑目了呀--啊呜呜……”就在梁雨润鞠躬默哀的那一刻,吃尽人间苦楚的畅春英大娘再也无法克制地一头伏倒在棺材盖上,嚎啕恸哭起来。那断肠裂肺的恸哭,像决堤的山洪,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村民和干部的胸膛,人们无不落下同情的泪水……

“大娘,根据你家庭的经济状况,政府决定给2万元经济补助,好让你儿和丈夫的灵柩早日入土。”

“梁书记,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把儿和老伴的棺材埋了。过去即使有海一样深的冤,有你这么大的干部今天上我家来这一趟,看咱屈死的儿和苦命的老伴一眼,我从今再不上访了!我谢谢你,谢谢党……”

“大娘,我要代表党组织和政府向您表示歉意,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您一家受那么大的冤和苦,真对不住您老人家呀!”

“不,梁书记,我要谢谢你,谢谢政府和党啊!”

梁雨润和畅春英就这样长时间地边流泪,边诉说着,那情景让在场的人无不感动。当然,最受震动的是那些闻讯赶来的县乡村几级干部,他们面对这一场景,都忍不住愧疚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