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度妄想症患者

丁千乐想,如果她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在这里。

时间往前推移……

晚上八点十五分,正是聚香南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一溜长排的摊贩,卖麻辣烫、烤肉串的,卖烤香肠、烤鱿鱼、烤鸡翅膀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一种奇妙的香味。

在路灯也照不到的最阴暗的角落里,搭了一个可疑的帐篷,在一片繁华热闹中,显得神秘而冷清。

帐篷里,一身巫女装扮的丁千乐正抱着一盒泡面吃得吱吱溜溜的,正吃得兴起,手机忽然响了,铃声是最近传唱度很高的穿越电视剧神话的片头曲。

“前世注定,逃不脱这命运;梦中惊醒,倒转了古今。”跟着手机铃声哼了两声,在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慌忙接了起来放在耳朵边,“刘阿姨你好,房租?您再缓两天成不?就两天,两天之后就给你,谢谢您啊,阿姨您真是好人,嗯,谢谢谢谢……”说了无数个谢字,挂了电话,丁千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又火烧屁股地跳了起来,从挂在一旁的双肩包里掏出银行卡,拨通了电话银行的号码。

“还差一千块啊……”将银行卡塞回背包,丁千乐叹了一口气,这要命的房租,希望今天晚上有客人光顾吧。

刚这么一想,便有人掀开了布帘,丁千乐忙将面碗塞进桌子里,又悄悄喷了点香水盖住满屋子的泡面味,好在隔壁摊有人在烤鸡翅膀,倒显得帐篷里的味道不是那么怪异了。

“请坐。”正襟危坐,丁千乐抬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来者是个中年妇女,画着浓妆也盖不住一脸的忧愁。

“您可以叫我千乐,那么,您要占卜什么呢?”丁千乐摸了摸桌子上的水晶球,露出一个职业性的温和微笑。

“什么都可以问么?”中年妇女看了一眼丁千乐。

“当然。”丁千乐脸不红气不喘地道,“过去未来,我无所不知。”

“我老公被狐狸精勾掉了魂儿,你知道那个狐狸精住在哪儿么?”死死捏着手中的拎包,那中年妇女恶狠狠地问。

“……”丁千乐眨了眨眼睛,“唔,这个,我想您请私家侦探比较合适哦,不过关于您丈夫外遇的事情……”

“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开什么占卜屋!还大言不惭过去未来无所不知!骗子!”中年妇女大骂一通,拎起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

丁千乐张大了嘴巴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喂喂,什么叫骗子啊!要不要这么犀利,人家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啊。

撇撇嘴,她有些憋闷地从桌子里掏出面碗,继续吃。

虽然她的确没有什么法力啦,虽然开这个占卜屋的确是有点骗子的嫌疑啦,可是她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她本来还打算好好安慰安慰她的咧,就当心理咨询费不成么,好歹她也是有着正宗二级心理咨询师执照的啊……

若要问她一个有心理咨询师执照的人为什么要沦落到这个地步,那真是一言难尽,只能说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正叹息着,门帘再度被掀开了。

来不及将叼着的面条吸进嘴巴里,丁千乐抬起头,就这么傻乎乎地看向门口。

站在门口的是个高个子男人,帐篷入口的高度似乎令他有些不适,因为他正弯着腰。

与他大眼对小眼地互瞪了一阵,丁千乐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吱溜”地一下将面条吸进嘴巴里,然后有些尴尬地抹了抹嘴巴,再度将面碗塞进桌子里:“呃……请进。”

丁千乐本以为他看到她这副形象,一定会愤慨地骂她是个没有巫女形象的骗子,然后甩帘而去。

令她惊讶的是,那个男人居然点点头,走到她面前坐下了。

“想占卜什么?”丁千乐厚着脸皮问。

巫女怎么了,巫女也是要吃东西的呀。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那男子看着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你可以叫我千乐。”丁千乐笑得有些勉强,那个男人盯着她看的目光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擦干净嘴巴,因此有些神经质地抬手再次抹了抹嘴。

“果然。虽然知道有些无礼,但能否请您解开衣衫给在下看看。”

解开衣衫?!

丁千乐瞪大眼睛,“咻”地一下站起身,贴在帐篷边上,双手揪着衣领,抖着声音说:“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想看一眼。”那男子站起身,冷冰冰地说。

很久以后,丁千乐才知道这个家伙这张冰块脸是天生的,只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场景下,那张脸简直就是“歹徒”两个字的最好诠释啊。

“你你你,你不要靠近我!我很瘦没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要再过来了,我会报警的!我真的会报警的!”丁千乐揪着衣领子,一边抖抖索索地喊话一边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那男子站起身,稳步走到她面前。

丁千乐惊恐地发现她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动不了了,不是因为害怕而动不了,而是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缚住了似的。

呜呜呜,这果然是报应吗?这是在惩罚她假扮巫女吗?

那男子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步,然后缓缓伸出手,去拉她的衣领。

丁千乐穿的是一件在淘宝上买的仿制巫女服,此时她无法动弹,只能惊恐万状地看着那只和他的脸一样冷冰冰的手拉开她的衣领,尖叫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为什么……这是什么了?

呜呜呜,如果她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在这里的!

想象中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男子只是稍稍将她的衣领拉开了一些,看了一眼左肩,然后点点头,又冒出两个字,“果然。”

果然你个大头鬼!丁千乐恶狠狠地腹诽,却见那个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冰块脸男人忽然身子一矮,就这么半跪在她面前。

“冒犯了,在下是赫连府管家连进,奉家主之命迎接千乐小姐回府。”冰块脸男人低头道。

丁千乐愣了愣,发觉自己的手脚已经能动了,她定了定神,抬手拉起衣领,然后温柔一笑:“原来是这样啊,你先起来。”

连进依言站起身,退到一旁。

“唔,你说你叫连进?”丁千乐后退了好几步,空出一段安全距离,这才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尽量地放柔了声音问。

“是。”连进一丝不苟地回答。

“你还有家人么?”丁千乐又问。

“在下是孤儿。”

“啊,抱歉……”丁千乐抿抿唇,又问,“你家住在哪儿呀?”

“在下自幼在赫连府长大。”

“赫连府?”

“是,北莽国凉丹城的赫连府。”

北莽国?凉丹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上没有这么一个地方,世界地图上也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吧?

丁千乐暗自叹息,重度妄想症患者。

“我明白了,多谢你来接我,可是我要准备一下行李,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么?”丁千乐偏了偏脑袋,将脸上善意的微笑发挥到极致。

“是。”

丁千乐赶紧地摸了手机跑出帐篷,跑了约十几米远,然后才掏出手机:“喂,您好,南山派出所吗?我这里是聚香南路夜市区,嗯,在路北的一间占卜屋里有个重度妄想症患者……嗯对,虽然没有伤人倾向,可是目前似乎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需要治疗的样子,嗯,我试图沟通了一下,无法沟通……”

连进在占卜屋里等了许久,好不容易门帘再度被掀开,他刚要行礼,却见进来几个身着白大褂和绿色衣服的男人,皱了皱眉,他警觉地后退一步。

“就是他。”丁千乐指指连进。

“千乐小姐,他们是谁?”连进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

“乖哦,他们都是好人,你跟他们走吧,他们会治好你,帮你找到家人的。”丁千乐温柔地冲他笑了一下,然后扭头对警察和医生道,“可以了。”

连进蹙眉看着他们逼近:“不要过来。”

“不要激动,我们不会伤害你。”一脸慈祥的白大褂试图安抚他。

连进下意识抬手,做出防御动作,脑海里却忽然出现了临行前家主的吩咐,不可以搅乱这个时空的秩序,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施展法术。

而看到连进做出防御性动作的警察则立刻采取了强制措施。

于是最后,赫连府的管家大人寒着一张冰块脸,被绑在担架上,抬进了救护车。

“放心,没事的,妄想症这种病没什么了不起,可以治好的。”丁千乐微笑着站在占卜屋门口,一脸温柔地嘱咐着,挥手跟连进告别。

连进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一根筋“嘎嘣”一声断了。

不是说巫女大人性格清冷、不通人情世故么?!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个笑得这么可恶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那张冰块脸上的愤怒,丁千乐缩了缩脖子,转身走进了占卜屋,作为一个正宗的二级心理咨询师,她才不会承认她在报复,一切都是为了患者好啊。

过了十二点,夜市区渐渐安静了下来,丁千乐只做了一单生意,赚了五十块钱。闷闷地收拾了帐篷,她背着大大的双肩包,骑上停在一旁的脚踏车,回家。

初夏的夜,身穿巫女服的女孩,旧旧的脚踏车,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时空错置的错觉。

两旁的路灯大约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其间总有几盏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但这并不妨碍那些小小的虫子向着光飞舞,可丁千乐并没有心思欣赏这些,她正在烦恼房租的事情,若是再不缴齐,她大概就会真的被扫地出门无家可归了。

因为心不在焉的缘故,她并没有注意到头顶那弯月牙正一点一点如同被蚕食般消失不见,满天的星斗也都悄悄地隐入了黑暗,只有一颗小小的未名星在黑色的天幕上闪闪发光,亮得惊人。

夜风呼呼地从耳畔掠过,丁千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股凉爽的气息一直沁入心底。正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影子突然出现在道路中间,她吓了一跳,赶紧用双手紧紧握住刹车,双脚踩地,急急地停了下来。

“喂!大哥,大半夜不睡觉在路中间吓人啊!”因为被惊到,她提高了嗓门,语气有些不善。

那拦路之人却只是如塑像一般侧身而立,豪不搭理她。

借着忽明忽暗的路灯,丁千乐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他只隐隐透出一个轮廓,周围仿佛始终笼罩着一层雾气般。

她莫名地打了个寒战,然后下意识地闭了嘴,低头踩上脚踏车便要走,谁知脚踏车却如生了锈般任她怎么推都推不动。

密集的汗珠爬满了她的额头,正在丁千乐开始考虑要不要弃车逃跑以及弃车之后的经济损失的时候,道路两旁的路灯突然之间全部爆裂开来,四周骤然一片黑暗,只剩天际那一颗亮得非同寻常的未名星。

再无半分犹豫,丁千乐撒手丢开车,转身便跑。

比起金钱,显然生命更重要。虽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是怎么回事,但丁千乐选择相信自己那小动物般的直觉。

可是这个抉择似乎来得晚了点,她刚转身,一柄泛着血光的利剑便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她愣了一下,僵着脖子拿眼睛的余光去瞄那柄抵在她下巴处的剑。

没错,是剑……

居然是一把剑?!

现在的抢匪已经这么有个性了吗?还是说,她又碰上了一个重度妄想症患者?可是明明刚刚距离她还有大约一米的距离,他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没有时间去细细思考,丁千乐十分识时务地掏出刚刚赚的五十元双手奉上:“就这么多了。”

那戴着奇特面罩的抢匪却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手中的剑便挥了下来。

“喂喂!虽然钱是有点少,可是也用不着杀人吧!不要冲动!杀人是要偿命的你知不知道!”丁千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险险地避开了那要命的一剑,大声叫道。

面罩男仍是一言不发,手中的剑却再一次刺了过来。

眼睁睁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剑冲着自己刺了过来,避无可避的丁千乐尖叫一声,双手抱头,在地上笨拙地打了个滚,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只听耳边“叮”的一声,那细细的声音听在耳中无异于惊天响雷,她僵着身子抱着脑袋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到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剑正插在她面前的地上:若她再往前多挪一步,那这柄利剑便该插在她的脑袋上了。千乐立刻感觉自己手脚发软,半分力气也使不上了,恨不能扑上前抱住他的大腿叫声好汉饶命。

就在她叫苦不迭暗自纠结的时候,她的面前突然多了一双脚,然后那把插在她面前的剑被拔了起来,剑尖抵着她的下巴,直指她的脖子。

她吓得惊呼一声,仰起脖子,顺势直起身子以高难度的动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趁着这个当口,她反手从背包左侧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防狼器,然后胆战心惊地抬起了头。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模样,他穿着奇怪的服饰,面上还戴着一张银制的面具,面具勾勒出鼻与嘴的轮廓,只露出两只眼睛。

此时,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来自地狱的死神一般。

丁千乐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噩梦。可是除了噩梦,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一个身着古装戴着面具的男人正企图用一把剑对自己行凶!

不是这个男人疯了,就是她自己也得妄想症了吧。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丁千乐得出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再想想之前碰到的那个奇怪的男子,丁千乐忍不住歪了歪嘴,莫非妄想症也会传染?

正在丁千乐苦苦思索关于妄想症是否会传染这个严肃的问题时,她忽然感觉领口处一阵冰凉,她瑟缩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那男子趁着她发呆的时候竟然用剑挑开了她的领口。

原来不是劫财,是劫色啊!丁千乐大怒,正在她挤出一个悲愤欲绝的表情,捏紧了手中的防狼器,准备冲上去给这个疑似精神有问题的歹徒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那剑却突然停了下来。

丁千乐注意到那男子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左肩,仿佛在仔细确认什么一样,她有些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然后又抬头看向那个男子,明明那里连颗痣都没有,为什么他的眼神竟然仿佛确定了某件事?他为什么和之前那个自称连进的妄想症患者一样要看她的左肩?

此时,某些蛛丝马迹似乎组合到了一起,可是她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眼前这个神秘男子的眼神令丁千乐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随之而来的,是毫不掩饰杀气。

不等那男子有所动作,丁千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势起身扑向他,打开了手中的防狼器。

那男子惊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反击,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见一击得手,丁千乐得意地地龇牙,泄愤似的拿脚狠狠踩了他两下,这才蹲下身,伸手一把掀开了那家伙的面具。

然后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好漂亮的……一张脸,漂亮得近乎于妖异。

对着这样漂亮的脸,外貌协会且对美少年有着特殊嗜好的丁千乐立刻就怜香惜玉了起来,哎哎哎……戴什么面具嘛,早点让我看到你的脸,劫色什么的都好商量嘛……

就在丁千乐对着昏迷美少年的脸流口水的时候,比美少年的脸更闪亮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张银制的面具……丁千乐拿起来仔细确认了一下,发现她竟然看走眼了,这哪里是银制的啊,分明是……纯金的!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戴着一张纯金面具上街打劫的啊!这不是诱人犯罪么?!

正为房租头疼不已的丁千乐看得两眼发直,趁着月黑风高四下无人,转身将那面具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随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回头将那柄看起来寒光闪闪也挺值钱的剑也塞进了那个大容量的包里。

直至将那神秘的昏迷美少年洗劫一空,丁千乐才仿佛良心发现似的掏出手机打算给他叫辆救护车,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你好,这里是……”电话刚刚拨通,丁千乐一边讲电话,一边寻找路标,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一颗流星闪过。

就在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是不是要对流星许个愿的时候,那颗流星忽然放大数倍,然后她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巨大的陨石向着她迎面砸来……

——以上都是慢镜头回放,其实一切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快到她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果然顺手牵羊是要遭报应的吧……

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丁千乐这样想。

乞丐阿九

“砰”的一声巨响,丁千乐感觉自己被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已经做好被砸成肉泥准备的她神奇地发现自己的手和脚竟然恢复了知觉。

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黑色的天幕,满天的繁星,还有一弯亮得出奇的月亮。

被那样巨大的陨石砸到,她竟安然无恙?正暗自庆幸着,左肩却是突然传来一阵灼痛感,试着动了动肩膀,疼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了一番。

手撑着地慢吞吞地坐起身,丁千乐疑惑地拉开衣领,低头一看,然后一下子僵住了。

火焰纹!

在她的左肩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个火焰纹身!那朵赤红的火焰赫然出现在了她的左肩上,仿佛正跳动燃烧一般,看起来十分的诡异。

……这是怎么回事?

怔怔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印迹,她想起了那个光顾她帐篷的冰块脸男人,还有那个奇怪的面具男,他们在她肩膀上找的是这个火焰纹吗?

皱眉思索着,她左右瞧瞧,注意到自己身侧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还在嗞嗞地冒着烟。随即她有些傻眼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正坐在道路中央,这是一条宽大的青石板街道,十分陌生,两旁的民居都是青瓦灰墙的古式建筑……

她这是……在哪儿啊?

还没有等她琢磨过味儿来,不远处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间或夹杂着兴奋的叫喊声。

“在那儿!”

“快!”

“大人有令,捉住赏一百金!”

“驾!驾!”

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惊破了夜的寂静,她侧耳仔细听了听,似乎不止一个马队,而且是从不同的方向包抄了过来,听着听着,丁千乐突然发觉不太妙,那些声音似乎是冲着她来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块还在冒烟的石头,虽然对于现在的处境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觉得自己会被砸到这个地方肯定跟这块奇怪的石头脱不了干系。

但现在没有时间仔细研究了,她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些马蹄声叫喊声听得人心里发慌,怎么听都是来者不善的样子。

这么想着,她赶紧捡起一块碎石放进双肩包里,然后背上包,左右瞧了瞧,寻了个巷子钻了进去。

谁知刚跑进巷子,丁千乐便一头撞上了一个人,她有些惊骇地倒退一步,转身便要逃,那人却伸出一只手手臂勒住她的腰,将她拖进了巷子的更深处,同时用另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感觉到那手臂可怕的力度,丁千乐“唔唔”地挣扎了起来。

“嘘,不要惊动他们。”那人贴着她的耳朵,小小声地道。

是个女人,身上还带着奇异的香味。温热的气息喷进她的耳朵,痒痒的,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脑袋,然后放弃了挣扎,因为她看到那些手举火把的人策马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大人,这里有块奇怪的石头!”

“封锁起来,传令下去,全城戒严。”

黑暗的巷子里,丁千乐小心翼翼地缩着身子,怔怔地看着那些身着黑衣,手执火把的人,有种正置身于影院看3D电影的错觉。

“跟我来。”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轻声道。

丁千乐回过神来,看着那人的背影,黑色的夜行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形,在这暗夜里,有种特别的美。

犹豫了一下,她跟了上去。

一路沉默地跟着她七拐八拐地走过好几条巷子,丁千乐心底的疑虑越来越深,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跟着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走,是不是太冒险了?

“呼,真是太险了!”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停下脚步的时候,那人却是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夸张地擦了一把汗,转过身来。

月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脸上,直到此时,丁千乐才看清她的模样,不出所料是个美貌的女人。

“最近宵禁查得很严,早些回家吧。”她笑盈盈地道。

如果不是她肩上扛着一个大得有些诡异的大布袋,丁千乐几乎要以为自己碰上传说中的精灵了。

既然宵禁,那你为什么到处乱窜还一副对地形很熟的样子?她暗暗腹诽,但也只是腹诽而已,她还没有笨到在这种不利的环境下质疑眼前这个行踪诡异的女人,于是硬着头皮道了谢,然后看着她消失在巷子的深处,如夜行的猫一样优雅而美丽。

回过神来的时候,丁千乐傻眼了,她忘记问路了!这里每条巷子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简直就跟迷宫一样,她要怎么走……

还有,这到底是哪儿啊?!

沿着一条巷子走到尽头,竟是一道关着的大门,她呆呆地站了一阵,直到有马蹄声响起,才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藏好自己,于是她赶紧找了个隐蔽处,猫着腰藏好。

刚刚藏好,便有一列马队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因为担心电影里那种因为不小心踩到枯枝而惊动敌人的狗血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丁千乐蜷着身子没敢乱动。

蹲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她竟是歪着脑袋睡着了。

恍惚间,丁千乐听到了一阵悠长的钟声,那钟声由远及近,次第传来,扰人清梦。她皱起眉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闹钟,却摸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再摸摸……嗯……脚?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脏兮兮的脸。

“啊!”她一下子被吓醒了。

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异味的男人正蹲在她面前好奇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个缺了口的碗,光脚拖着一双破布鞋,而她的手正放在他的脚上……

“你是谁?!”她赶紧缩回手,坐起身来抱着怀里的双肩包靠紧了墙,真是太大意了,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她居然会睡着,还好包没有丢,不然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你好勤快呀,大清早就来上工,我还以为我是头一个呢。”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大喇喇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的破碗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身前的地上,用赞叹的语气说。

上工?

丁千乐疑惑了一下,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到“叮”的一声脆响,那个缺了口的破腕里多了一枚铜板,抬头一看,一个肥胖的妇人正挎着菜篮子经过,那枚铜板正是她顺手丢下的。

“谢谢,您真是好人。”他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朝那妇人磕了个头,又坐了回去。

丁千乐愣了一下,刚刚太过吃惊没有注意,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入耳犹如溪流抚过卵石,有种莫名的温和感。

“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你。”他从肩头的褡裢里掏出了一个白面馒头出来,一边咬一边对着丁千乐道,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袍子因为他的动作滑向一边,露出半边肩膀,看起来有几分稚气的无辜。

丁千乐低头看了看自己,淘宝网上买的巫女服已经又脏又破得辨不出原样了,头发也乱七八糟的散了下来,看起来果然十分的狼狈,难怪他一副遇到同类的表情。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她应该是极其戏剧性地被那块巨大的陨石砸到另一个时空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切跟那个出现在她帐篷里的冰块脸男人,还有那个奇怪的面具男有没有关系,还有她肩膀上莫名其妙地出现的那块火焰纹身又是什么意思,真是扑朔迷离啊……

思绪翻转间,丁千乐的视线不自觉地绕着他手中那个白胖的馒头转,肚子也极其应景地叫了起来。

正咬着馒头的男人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又从肩头的褡裢里掏出了一个白面馒头出来递给她。他的动作很慢,脸上还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

丁千乐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接过,道了声谢,低头三两口解决了,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肚子不再空落落地如火烧般难受。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阿九。”阿九一边慢吞吞地咬着馒头,一边好奇地斜觑着她。

“叫我乐乐吧。”丁千乐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馒头。

阿九顿了一下,身子偏了偏,正好挡住她的视线,然后咬馒头的速度突然快了起来,看得丁千乐忍俊不禁。

还没有等她笑出声来,阿九已经被噎着了……

丁千乐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替他拍肩。

“咳……谢……谢谢……”他仰了仰脖子,被噎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阵风吹过,扬起他乱七八糟的头发,丁千乐愣了一下,这个看起来肮脏邋遢的男人,竟然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奇怪的是,他左眼是碧绿色,右眼却是黄褐色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阿九仿佛受了惊一般低下头,将脏兮兮的头发盖在了眼睛上。

丁千乐乖觉地收回视线,没有再看。

过了好一阵,他似乎才放松下来,盯着街对面发了一阵呆,忽然道:“乐乐,你看对面那家酒楼,天源福大酒楼!那里面的鸡腿可好吃了,一只鸡要足足一两银子哦!我吃过耶……”

“哇,阿九好厉害。”丁千乐看了一眼对面那家装饰豪华气派的大酒楼,顺着他的口气赞叹。

“嘿嘿……等我攒够钱,就请你去吃!”

丁千乐有些敷衍地笑着点头,刚要说什么来回应一下他,阿九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将她拖进巷子里面。

丁千乐皱了皱眉,刚想甩开他的手,却发现有三五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从天源福大酒楼走了出来。

他们的装束,与她昨晚看到的那些人是一模一样的。

等着他们走过了,阿九才松开了她的手,叮嘱道:“他们是臭名昭著的黑衣卫,平时见到他们千万要绕着走,不过平时他们也很少出现,不过这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在街上溜达,好像说要抓什么人,害我生意冷清了许多……”

“黑衣卫?是干什么的?”

“是宫里的人,专门替皇帝抓钦命要犯……嘘,不要多问了。”阿九有些紧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道,“总之见到他们绕着走就没错了。”

丁千乐点点头,应了一声。

阿九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人一脚踹翻在了地上,面前的破碗翻了过来,一枚铜板孤零零地滚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丁千乐抬头,便看到三个乞丐打扮的人正叉腰站在他们面前,当中一个人抬脚踩上了阿九的胸膛。

“死阿九,我好像说过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还敢来,看来上回没有被打怕啊!”那人破口大骂着,踩在他胸口的脚使劲蹍了蹍。

“大刚哥饶命……”阿九大叫着求饶,伸手使劲够着那一个铜板,颤巍巍地伸手递给他,“大刚哥,我交保护费,交保护费……”

大刚哥很有大哥风范地一努嘴,让一旁的小个子上前从阿九手里接过了那枚钢板,这才松开了脚,说了声“算你识相”便领着两个人扬长而去。

丁千乐看得目瞪口呆,低头看到阿九还在地上挣扎,赶紧扶他:“你没事吧……”

“咳咳……没……没事……”他趴在地上使劲咳了咳,嘴角溢出血丝来。

“……这还叫没事?”丁千乐瞠目结舌,说不定都内伤了吧。

阿九趴在地上,没有起身,只是一边咳一边伸手拉过那只破碗。

“叮”的一声,一枚铜钱落在了那只破碗里。

“谢……咳,谢谢,咳……您真是好人……”趴在地上,他依然恭恭敬敬地磕头。

等那施舍的人走过了,他侧过头来,咧开嘴,冲着丁千乐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小小的狡黠,竟透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丁千乐看着沾在他牙齿上的血,皱了皱眉,坐回墙角。

阿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间或咳嗽两声,仿佛随时会断了气似的。可那破碗里的铜板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增多——还是孤零零的一枚。

坐在墙角,丁千乐沉默地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街边一长排的烧饼铺、包子铺,还有面铺;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有步履蹒跚的老者,有面戴轻纱的少女,也有挎篮提菜的妇人。

她发现,这个时空的文字她应该是从未见过的,可是她却奇怪的全都认得,就好像这里的语言一样,她莫名其妙的便会听会讲。

初到异世界的茫然在太阳西落的时候,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丁千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不管怎么样,总还要活下去的。

反正似乎……她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就跟某天醒来一样,孤儿嘛,只不过换了个生存的环境而已。

“你……要去哪里……”正打算离开,趴在地上的阿九突然吱声了。

“找个地方住下。”丁千乐说。

“天快黑了,各街各巷的坊门一会儿就会关了,最近宵禁特别严,被抓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随时会被砍头的……”

宵禁?丁千乐愣了一下,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状况。

“跟我来吧。”阿九收起碗里的铜板,扶着墙站起身,佝偻着身子往巷子里走。

又是迷宫一样的巷子,七拐八拐地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出现在丁千乐眼前的,是一排破败的房子,每间房顶上长出了厚厚的青苔,地上更是野草丛生,看起来阴森森的。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像坟场更合适一点。

阿九熟门熟路地堆开一扇长满了霉斑的门,然后对着丁千乐招了招手。

丁千乐稍稍停了一下,摸出了防狼器握在手中,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人住的样子?”

“这里已经三年没有人住了。”阿九叹了口气,“这屋里不能点灯,小心些,到底下就好了。”说着,他拉开了一块地板。

丁千乐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地窖的入口,握紧了手里的防狼器,走了进去。

大概走了二十级阶梯,眼光突然明亮了起来,阿九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蜡烛,点上了。

丁千乐四下打量了一下,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角落里放着床,还有桌椅碗筷,除了有些脏乱之外,竟仿佛真是一个家了。

“这是我家。”阿九笑着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你随便坐吧。”

丁千乐点点头,找了凳子坐下,看着阿九架起铁锅煮东西。

“这里怎么没有人住啊?”

“没人敢住这里的。”

“为什么?”丁千乐好奇。

“因为这里是被银月巫女大人诅咒过的地方。”说起银月巫女大人的时候,阿九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是恭敬还是惧怕的神情,“银月巫女大人以前可是北莽最强大的巫女大人呢。”

“银月巫女?诅咒?”丁千乐扬眉,怎么有种在听神话故事的感觉。

“你是外乡来的不知道,三年前凉丹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赫连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都被杀了,因为现场有银月弯刀留下的痕迹,所以判定是银月巫女大人做的……可是银月巫女有什么动机要杀那么多人啊,而且还是赫连府的,她是在赫连府长大的啊……”阿九摇摇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这跟诅咒有什么关系?”丁千乐听得一头雾水。

阿九正拨弄着锅子里的地瓜,听到这个问题,他侧过头,看向丁千乐,缓缓道:“因为这件事,银月巫女大人被剥夺姓氏,逐出了赫连家,还施以火刑,挫骨扬灰了呢,这……也算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烛火摇曳间,阿九那双美丽的异色瞳孔泛出奇特的神采,大约是那银月巫女的下场太过凄惨,丁千乐听得遍体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九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去,继续拨弄着锅里的地瓜,以很平淡的语气道:“后来,凉丹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当日主持行刑的官员、执行火刑的刽子手一个接一个地死了,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人体自燃,被烧得连渣都不剩了。这还不算,当日观刑的百姓也都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状千奇百怪,极其可怖……渐渐的,当日火刑台那片区域的百姓,竟是一个不剩,所以这个区就成了无人区,大家都说这地方被含冤而死的银月巫女大人诅咒了,再没有人敢进来。”

“那你呢?”丁千乐突然问。

阿九愣了一下:“我没地方住啊。”

很理所当然的语气,多么简单的理由,如果连衣食住行都成问题,还会惧怕什么呢?丁千乐也愣了一下。

“其实你别怕,诅咒什么的,也未必全是真的。”似乎是为了安慰丁千乐,阿九又道,“我天天在街头巷尾转悠,其实还听到了另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那些人,都是赫连珈月杀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阿九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似的。

“赫连珈月?”

“对啊,巫术世家赫连家族的家主,当朝国师赫连珈月……当年国师府的灭门惨案中,只有他活了下来,后来,那些主持行刑的官员中,也只有他没死,你说奇不奇怪?”阿九的声音刻意地压得低低的,“有人说他根本是他自己杀了人,嫁祸给银月巫女大人呢……哎呀,烧焦了!”正说着,一股子焦味在地窖里漫延开来,阿九跳了起来,回头手忙脚乱地往铁锅里加水。

吃完了那锅煮糊的汤,阿九将床让了出来给丁千乐睡,自己跑到地窖上面捧了一床被子来,也不顾那被子又潮湿又长霉的,直接铺在地上躺了进去。

阿九的床出乎意料之外的没有异味,也很温暖干净,丁千乐躺在上面却睡不着,因为她想起了那个闯进她帐篷的冰块脸男人。

“冒犯了,在下是赫连府管家连进,奉家主之命迎接千乐小姐回府。”

“唔,你说你叫连进?”

“是。”

“你还有家人么?”

“在下是孤儿。”

“啊,抱歉……你家住在哪儿呀?”

“在下自幼在赫连府长大。”

“赫连府?”

“是,北莽国凉丹城的赫连府。”

北莽国凉丹城的赫连府,那个冰块脸男人口中的地址,竟然与阿九说的话对上了号。

他说的千乐小姐又是谁?为什么和她同名?为什么他会认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千乐小姐?就凭那个火焰纹吗?

“阿九,银月巫女大人叫什么名字啊?”颤巍巍地,丁千乐突然问。

阿九似乎已经睡熟了,就在丁千乐放弃得到答案的时候,阿九忽然迷迷糊糊地说,“赫连千乐。”

赫连千乐?

千乐小姐……

丁千乐纠结了,可千万别跟她狗血地来一出什么前世今生,她消受不起啊……

黑衣卫副指挥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九便将丁千乐叫了起来,说他要上工了。

这么敬业的乞丐,丁千乐倒是头一回见到。走出了地窖的时候,刚好听到有钟声传来,阿九说,这是早钟,代表宵禁时间已经结束,各街各巷间的坊门都会打开,店铺也会营业。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阿九说。

他这么说的时候,那掩藏在肮脏而凌乱的头发下的妖异双瞳熠熠生辉,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出了一道坊门,又经过几条巷子,便是昨天她遇见阿九的地方,但阿九却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

丁千乐没有问,只是跟着他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直到走到一处比较繁华的街道,阿九才寻了个地方坐下,开始“上工”。

这条街区显然比昨天的那条街要更为繁华,青楼歌苑、酒坊赌场、茶摊酒楼、当铺钱庄应有尽有。

她有些无聊地坐了一阵,便起身跟阿九打了声招呼,背起包准备走了。

“你……你要去哪儿?”

见她要走,阿九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磕磕巴巴地问。

“我去转转。”丁千乐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阿九对着她的背影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这才垂下头,默默地坐回原地。

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之后,丁千乐基本上将这个时代的情况摸了个透,比如说,年号恒天,国姓淳于,如今正值恒天七十五年,当朝皇帝叫淳于金等等之类的,货币有金,有银,有铜板,也有银票……

经过当铺的时候,丁千乐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头顶写着“白氏当铺”字样的匾额,抬脚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一个模样伶俐的小伙计迎了上来:“姑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丁千乐有些惊讶,他居然看得出自己是个……姑娘?看阿九对她一点也不避嫌的样子,她以为她现在应该看不出是女孩子才对,而且……这个状况跟她预期的桥段有点不一样,不是应该伙计狗眼看人低,嫌弃地赶她走,然后说“去去去,哪里来的臭乞丐”……这样才符合剧情的么?

“姑娘?”

丁千乐轻咳一声,收起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正色道:“我要当东西。”

“好嘞,里边请。”伙计将她迎了进去。

丁千乐一边走一边四下环视,这间当铺看起来很大的样子,一直走到柜台前,那伙计才喊了一声:“师父,有客。”

丁千乐注意到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正一脸严肃地低头记账,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

“要当什么?”老头问。

丁千乐低头从背包里拿出黄金面具和宝剑,放在了柜台上,她背包里比较值钱的也就这两样了。

老头愣了一下,伸手取过,仔细地观察了起来,半晌,才道:“这是哪里来的?”

她从欲打劫她的那个神秘美少年身上顺来的,大概算是黑吃黑吧。

当然,她不可能这么回答,于是她低眉顺眼,期期艾艾地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东西……爹娘走后,剩我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昨日上街行乞被地痞打成重伤,我不得已才……”一边说着,她一边拿眼偷觑那老头。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一脸严肃的老头竟然眼泛泪光。

看来有戏!

“你爹的东西?”正在丁千乐暗自雀跃的时候,一个含笑的声音冷不防插了进来。

丁千乐有些不爽地侧过头去看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这一眼,那不爽的感觉立刻去了一半,无他,只因那声音的主人是个黑衣的美男子。

……等一下,黑衣?!

丁千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这是送羊入虎口哇……

眼前这男子美则美矣,那一身装束分明就是阿九说的黑衣卫啊!而且那黑衣又与她昨日看到的有些不一样,看来他应该还不是普通的黑衣卫……

“二少爷。”刚刚引路的伙计恭敬地称呼了一声。

丁千乐当下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满大街的当铺,她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一家啊!

“洛儿,你今日不是当值么,怎么有空出来?”瞧了一眼刚进门的黑衣男子,那老头问道。

“偷个空来瞧瞧爹。”黑衣美男走到柜台边,拿起那黄金面具瞧了瞧,又拿起那宝剑看了看,不时还抬头看一眼丁千乐,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丁千乐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不自觉地心虚起来。

“洛儿,这姑娘怪可怜的,你就不要为难人家了。”见丁千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那老头帮腔道。

丁千乐心底立刻对这个面相严肃的老头产生了十二万分的好感。

黑衣美男盯着她看了半天,正在丁千乐犹豫着要不要逃跑的时候,才突然道:“开个价吧。”

丁千乐松了口气,赶紧伸出一只手,想了想,又收起两根指头,比了个三,道:“三十两黄金!”

“三十两……黄金?”那男子似笑非笑地挑起眉头。

丁千乐被吓得心脏漏跳一拍,跟他讲理:“那……那个面具的分量应该就有三十两的样子了……那宝……宝剑就算是送的,买一送一,很划算吧……”

那男子摸了摸下巴,不置可否地点头:“也对。”

如果不是错觉,她似乎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抑制的笑意?

“我要现金不要银票,另外给我兑二十两碎银。”丁千乐顺竿爬,极其利索地说道。谁知道这个北莽国可不可靠,万一碰到通货膨胀她要找谁哭去。

听到这话,他眼中的笑意更盛。

“爹,这生意我接了。”黑衣美男回过头,笑着对那老头道。

“小辛,去取银两。”老头一甩袖,发话了。

那伙计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沉甸甸的一袋金子递到她手上的时候,丁千乐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三十两金子啊,折合人民币的话差不多有十万块呢吧!

“听闻你哥哥被地痞打伤了?”黑衣美男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丁千乐被噎了一下,想起她刚刚扯的那个谎,有些痛苦地点头。

“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竟有地痞伤人,在下身为黑衣卫副指挥使,实在难辞其咎,带我去看看你哥哥吧。”黑衣美男一脸正义地道。

黑衣卫……副指挥使?!

丁千乐想,这下真是玩大发了。

虽然他一脸的正义,可是丁千乐分明瞧出了他眼中的揶揄和不怀好意。

揣着三十两黄金的丁千乐生平第一次尝到身怀巨款的滋味,本来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十分雀跃的……如果不是身后跟着一个阴魂不散的黑衣卫副指挥使的话。

丁千乐一边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边思索着要怎么样才能甩掉那个烦人又危险的尾巴。

“在下白洛,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趣的尾巴开口了。

正常情况下,当这样一个风度翩翩赏心悦目的美男子彬彬有礼地说出这句搭讪的经典台词的时候,通常预示着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即将展开……如果女主不是又脏又臭又邋遢,而且有盗窃嫌疑又来历可疑的话……

最糟糕的是这美男子还是政府工作人员!

于是此时此刻,丁千乐半点欣赏美男的心思都没有,色字头上一把刀哇!

“乐乐。”因为确定了千乐这个名字有一定的危险性,丁千乐决定说简化版,正好和告诉阿九的名字统一了口径。

“乐乐。”他跟着念了一遍。

那两个极其普通的字眼在他的舌尖打了滚,念出来竟是出奇的温柔旖旎。

丁千乐的心跟着也漏跳了一拍,随即醒悟过来,这可不是犯花痴的时候。

“乐乐。”他又念。

“干……干什么?!”她一下子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瞪着他,仿佛被念了紧箍咒似的。

“我只是想说,这条街你已经走第二遍了。”白洛一脸无辜地笑,又好心地道,“迷路了么?”

丁千乐磨了磨牙,知道不能再耗下去了,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转过身,悄悄摸出了从昨天晚上开始便藏在袖袋里的防狼器,正打算给他一击再跑的时候,一个有些熟悉的求饶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饶了我吧……不要打了……饶命啊……”

阿九?

“不要打了……饶了我吧,求求你们……”阿九蜷着身子倒在地上,双手护着头部,大声求饶,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厉。

“大刚收保护费你就有钱,到我的地盘你就想吃白食啊,做梦!不把我梁昆放在眼里,简直找死,给我打!往死里打!”一个同样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男人大声呵斥道。

五六个人围着躺在地上的阿九一阵拳打脚踢。

“不要打了……不要……会死的……我不想死……饶了我吧……”阿九断断续续地求着饶,地上渐渐积起了一摊血。

丁千乐看得心头火起,快速冲了上去,一把推开那自称梁昆的中年男人:“住手!住手!你们想打死他吗!”

梁昆没有防备,被推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他恼羞成怒地爬了起来:“哪里来的小混蛋!敢在我的地盘对我动手,不要命了!给我打!”

丢下已经如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的阿九,那些人立刻掉过头来看向丁千乐,摆出凶狠的表情,一副准备揍她的样子。

见情形不对,丁千乐吓得赶紧拍拍屁股躲到了白洛身后去。

原本一脸凶神恶煞的梁昆在看到白洛的衣着后,神色立刻变了。

“这是谁的地盘?”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还揪着他衣角的丁千乐,白洛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梁昆。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梁昆一伙一下子面如土色,两腿战栗,站在原地直发抖,仿佛见了猫的老鼠一般。

没有一个人敢吱声,明明是在热闹喧嚣的大街上,可是这一瞬间,丁千乐分明感觉到以白洛为中心的那一圈,整个气氛都凝滞了起来。

“不要再让我在凉丹城里看到你们。”白洛开口道。

他的声音很轻,脸上甚至还带着温和的表情,可是那些痞子们却是一个个如蒙大赦一般拔腿便跑,一转眼便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处。

望着一溜烟消失在眼前的痞子们,丁千乐瞠目结舌,黑衣卫果然声名在外,名不虚传啊……

“没事吧?”收回目光,丁千乐走到阿九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阿九有些呆滞地看着丁千乐,似乎还不相信自己被救了一样。丁千乐想起,刚刚被打成那样,他也只是向那些地痞求饶而已,却始终没有向路人求救……

是不习惯向旁人求救,还是已经习惯孤单一人?

“没事吧?”放轻了声音,丁千乐又问。

阿九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他摇摇头,看清是丁千乐之后,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似乎透着欢喜,然后有些吃力地伸手,拉住了丁千乐的衣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咳出一口血来。

“乐乐,令兄似乎需要去医馆一趟。”白洛看了一眼满身满脸都是伤的阿九,顺手在路边叫了一马车过来。

丁千乐知道他误以为阿九就是她哥哥了,干脆将错就错,点点头,扶着阿九上了马车,然后回头,一脸感激地道:“白指挥使,真是多亏了您。”

“即是如此,在下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你们去医馆吧。”白洛笑容可掬地道。

感激的表情在脸上僵了一下,丁千乐硬生生地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白指挥使日理万机,怎么敢再劳烦您。”

白洛笑得更开心了,在丁千乐再一次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防狼器的时候,他终于松口道:“那乐乐一路小心,有事随时可到白氏当铺来找我。”

“嗯,多谢。”丁千乐忙不迭地点头,心里暗暗记下了,从此将白氏当铺和白洛列入黑名单,最好从此不相见。

“车夫,送这位姑娘去城西的白氏医馆吧。”白洛吩咐。

放下车帘,丁千乐松了口气。

“乐乐。”车帘突然再一次被掀开。

丁千乐瞪大眼睛,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噎住了。

“忘记说了,我们都这么熟了,以后乐乐无需客气,叫我白洛即可。”笑得一脸的温和,白洛道,“或者……阿洛?”

丁千乐嘴角狠狠抽搐了两下,咬紧牙关再次挤出一个笑来,点点头。

车帘终于被放下。丁千乐作了好几回深呼吸,才算把那口气给顺平了,哪里来的神经病啊,没事套什么近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怕的家伙,下次见着这家伙一定要绕道走!

感觉到马车开始往前走,从刚刚见到白洛开始便一直低着头闷不吭气的阿九忽然动了一下:“我不去医馆……”

简单一句话,他说得十分费劲。

“不行,你伤得太重了。”丁千乐一口回绝。

“我不去医馆……”阿九坚持,然后又低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他赶紧用袖子将血擦了去。

虽然他极力想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明显行动迟缓,声音很弱。

“师傅,去离城西白氏医馆最远的一家医馆。”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笑呵呵地道,“姑娘可真有眼光,离城西白氏医馆最远的,便是城东头的开云医馆了,那里的周郎中不但是个大善人,而且医术也十分的高明呢。”

“我……咳咳……我不去医馆……”阿九挣扎了起来,力量和声音都薄弱得可以忽略不记。

于是丁千乐选择无视了他,又不是小孩子,受了伤还闹别扭不肯看医生。

街边,白洛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引得路人频频回望,却又因为他的衣着而不敢妄加议论,只能加紧脚步绕道而行。

“乐乐。”轻声念着,他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扩大开来,“真好玩。”

半妖之殇

开云医馆里坐堂的是个长相白净的中年男人,长了一张很普通的大众脸,见丁千乐扶着奄奄一息的阿九踏进医馆,他立刻迎上前帮忙,将阿九扶了进去,丝毫没有嫌弃阿九身上的味道。

丁千乐立刻对他好感度大增,觉得那普通的眉眼间透着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果然是相由心生。

“他怎么样?”

见阿九垂着头一动不动,干脆没了声息,丁千乐有些担忧地问。

“从表面上看,左手骨折,断了两根肋骨。”那郎中检查了一下,皱眉,“这伤势不轻,且不宜移动,这一路颠簸让他的断骨有些错位,必须躺平。”

说着,他招呼一旁的伙计,让他们将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阿九扶到了隔壁房间。

“周郎中,他的伤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站在一旁,丁千乐见他手起手落间,鲜血四溅,忍不住撇开头,不敢再看。

“现在还不能肯定。”他一边手脚利落地处理伤口,一边道,“我不是周郎中,他今日出诊了,敝姓许。”说话间,许郎中已经站了起来,“伤口基本上都已经处理过了,不过……”

“不过什么?”丁千乐瞪大眼睛,有点紧张。

“他的脉象很奇怪,不如等周郎中回来,让他再仔细瞧瞧,他对内伤比较在行。”许郎中拿布巾擦去手上的血污,道,“反正他的伤需要静养,暂时不能移动,不如先让他住下吧。”

丁千乐想了想,目前她除了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之外,好像暂时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便点点头同意了。

“如果姑娘不嫌弃,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下,也方便照顾他。”许郎中又道。

从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时空以来,她还没有洗过澡,身上味道的比起阿九是稍稍逊色了一点,但也算得上精彩了。连阿九都能将她误认为同行,便可以想象她此时的模样有多么的狼狈。

以她现在这副尊容,他居然还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讲出这样的话来,丁千乐几乎要对这许郎中的好修养叹为观止了。

“你就不担心我付不出诊金?”丁千乐忍不住问。

“姑娘不必担心,开云医馆对于所有伤病者一视同仁,决不会见死不救。”大概以为丁千乐担心诊金的问题,许郎中温和地道。

丁千乐有些惊讶,她诚恳地道了谢,乖乖掏出诊金,连房租都一道付了。

许郎中也没有多说什么,收了诊金,吩咐一旁的伙计准备一些热水来,便继续去外堂坐诊了。

送走了许郎中,丁千乐回到屋子里,伙计已经将准备的热水送了来。

对着热水发了一会儿呆,丁千乐叹了口气,拿了布巾浸在热水中,又拎出来拧干,回过身小心翼翼地替阿九擦脸。

虽然她也很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可是谁让他对她有一饭一宿之恩呢。

也不知他多久没洗脸了,脸上的泥垢厚得惊人,等将他的脸洗净之后,脸盆中的水已经污黑一片了。伸手拂开他乱得跟鸟窝一样的头发,丁千乐目瞪口呆。

这个爱唠叨又无比敬业的乞丐……居然长了一张祸国殃民倾国倾城的脸!

微微凹陷的眼窝,长而密的眼睫,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颊,看着那张脸,丁千乐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见过那双异色的眼瞳,即使在他满脸泥垢辨不清面目的时候,她都曾惊叹于那双眼瞳的惊人美丽。

如果此时……他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话……

仿佛是听到了丁千乐心底的愿望,就在她盯着那双眼睛发呆的时候,那眼睫忽然微微动了一下,缓缓张开。

如盛着绝世珠宝的盒子被开启一般,那一瞬间,丁千乐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夺走了。

“乐乐?”某人眨了眨眼,坐起身来,一副不在状况中的迷茫表情。

“等一下!别乱动!”丁千乐回过神来,将他又按了回去,“你身上有伤,要躺着。”

阿九蹙了蹙眉,左右看看。

丁千乐不自觉地又开始看着他发呆,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阿九没有在意她的表情,只顾着四下打量,然后他的面上逐渐染上些许的张皇:“这是哪里?”

“这是医馆,你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现在只需要好好休养就成。”轻咳一声,丁千乐依依不舍地收回快要粘在他身上的目光,道。

“医馆?!”阿九瞪圆了眼睛,他立刻再次翻身坐起,不顾丁千乐的阻拦,慌慌张张地下了床,“快走。”

“怎么了?”丁千乐不解,“如果是担心诊金的话,我已经付过了。”

阿九没有理她,只是放轻手脚走到靠近走廊的窗边,小心翼翼有些神经质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在找什么?”

“嘘。”阿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人来了。”

“是医馆的伙计,我请他帮忙买了些换洗的衣物……”话还没有说完,阿九已经一把拽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到另一边的窗户旁,翻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丁千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翻窗而出,摸到医馆的后门,直到跑上大街的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丧家之犬一样从一个已经付过诊金和房租的医馆里逃出来……

跑了几条街,一直跑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子,阿九才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停下脚步,看着从刚刚开始就神神叨叨的阿九,丁千乐喘着气皱着眉头,看在他是美男的面子上才忍住没有出手揍他。

阿九没有回答她,只是蹲下身,迅速低头从地上抓了两把泥抹在脸上,还仔仔细细地将两边涂匀,又将那头鸟窝一样的头发往前抓了抓,盖住了眼睛。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刚刚还是绝色倾城的美男子,这么一会儿功夫,又变回了邋里邋遢的乞丐。

……他到底是有多热爱这项职业啊!

丁千乐快抓狂了。只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那个许郎中不是说他应该要大半年才能下得来床么?怎么只一会儿功夫,他就活蹦乱跳,还能拉着她满大街乱窜了?

她上前一把拉开他的衣襟,然后呆了一下,按常理来说,刚刚他这样剧烈的动作,伤口应该早就已经裂开才对,可是那些白色的绷带上并没有血迹渗出。

阿九顺着丁千乐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伸手便要去拆绷带。

“你干什么?”丁千乐按住他的手。

“绑着不舒服。”阿九说着,已经低头拆去了那些“碍事”的绷带。

丁千乐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将绑在身上的绷带拆得七七八八,然后丁千乐看到了令她无法相信的一幕。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而且连道疤都没有留下。

“你……”丁千乐呆呆地望着他。

果然……他不是一般人吧?

丁千乐不可免俗地以貌取人了……

因为目睹过他的真面目,以及快到离谱的自愈能力,眼前这个邋遢肮脏的乞丐阿九在她眼里立刻显得神秘起来。

阿九仰头望天,残阳似血,艳丽的晚霞覆盖了整片天空,如火烧一般,透着莫名的诡谲。

丁千乐看着阿九,他的脸也被映照得微微发红,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是谁?

“天色都这么晚了,看来今天做不了生意了。”仰头看了看天,阿九讷讷地道。

丁千乐绝倒。

“宵禁时间快到了,我们快回去吧。”阿九回过头,看向丁千乐。

他说“我们”,丁千乐犹豫了一下,她真的要继续跟这个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阿九住在一起么?

丁千乐正犹豫着,一抬头便见阿九贴着墙站着,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神里带着希冀的表情,像是被遗弃的小狗。她太了解这样的眼神了,因为那样的眼神也曾经在她的眼中出现过,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跟整个社会都仿佛脱了节似的,某一天醒来,就发现自己是这么个处境,那么努力地想要融入人群,要想结交朋友……

那是寂寞的眼神,寂寞了太久的人,急切地需要同伴。

可是只是希冀而已,却永远不敢将那样的希冀宣诸于口……

“嗯,走吧。”思绪还没有收回,嘴巴已经自动自发地得出了结论。

回去的路上,似乎是因为高兴,阿九的话更多了,絮絮叨叨的都是凉丹城里的各种流言,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在街上行乞的缘故,他听到的八卦绯闻特别的多。

“你知道吗,东坊区的胡大娘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异国人呢……”

“听说公主殿下本来是要指婚给国师赫连珈月的哦,后来因为赫连珈月身体太差才作罢的……”

“前几天,西坊区穷人住的地方出现了奇怪的事,每家每户都在窗口发现了银子呐……”

“乐乐,要不我们明天去西坊区转转吧,说不定也能发现银子呢……”

丁千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也间或问他一些凉丹城里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东坊区附近,这是她昨天遇见阿九的地方。她今天才注意到的,整个凉丹城分为四个坊区,每个坊区间都有坊门间隔着,入夜到了宵禁时间坊门就会关闭,阿九住的地方是北坊区,回去的时候东坊区是必经之路。

经过一条有些眼熟的街道时,丁千乐停下了脚步,往左手边的巷子看了看。那天夜里,她似乎就是被一块巨大的陨石给砸到这里的。

阿九神情很紧张,赶紧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看了。

丁千乐这才注意到那巷子里已经驻扎了许多的黑衣卫,只得收回目光,跟着阿九悻悻地往前走。

已经临近宵禁时间,可是东坊区里的居民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竟然大部分都围在街道中间,似乎在等待什么一样。

一身褴褛急着赶路的阿九和丁千乐立刻引起了旁人的侧目,为了避人耳目,阿九也拉着丁千乐在一旁站好。

街道的尽头渐渐出现一辆囚车,那是一头老牛拉的车,正慢慢地沿着街道走过来,囚车里坐着一个身着囚衣的女人,满身的血染红了白色的囚衣。

“妖女!”

“可恶的窃贼!”

“烧死她!烧死她!”

街道两旁的群众将手中的烂番茄臭鸡蛋砸向囚车,不一会儿,囚车上便汤汤水水地挂满了各种杂物,臭不可闻。

坐在囚车里的那个女人却始终盘腿坐着,连躲都没躲,由着那些东西砸得她满头满脸。

经过丁千乐身边的时候,那女人忽然抬头看了过来,丁千乐一下子呆住了,她见过这个女人,她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

当时是在月光下,她没有看清楚,现在她才看清,那个女人的眼瞳……竟然是猫一样的,在日光下看着,仿佛透着丝丝的寒意。

这个发现让丁千乐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了一小步,这一退,她撞上了站在她身后的阿九。她回过头看了阿九一眼,便见阿九正一脸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

阿九侧过头,避开她的视线:“走吧,天快黑了。”

丁千乐点点头,没有再看那个囚车里的女人,跟着阿九往北坊区的方向走。

为了避开人群,阿九没有带丁千乐走昨天走过的那条路,而是走了别的岔路回去。

跟刚刚兴致高昂一直絮絮叨叨说着各种八卦的阿九不同,这一路,他显得很沉默,丁千乐觉得有些奇怪。

直至最后一丝阳光也被黑暗吞噬的时候,丁千乐和阿九才走到北坊区。

阿九在前头带路,依然没有点灯。天空很黑,没有月亮,连一丝光线也无,浓重的黑暗使这夜色中的无人区显得更加阴森和压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丁千乐竟然闻到风里有若有若无的奇怪的味道飘来。

……像是……烤肉的味道?

还没有等她开口,阿九突然停下了脚步,将丁千乐拉到了一旁的隐蔽处。

那味道越来越浓郁,已经带了些许的臭味,像是某种肉类被烤焦了,丁千乐感觉阿九在发抖,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冰凉凉的。

“阿九……”

“嘘。”阿九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了她开口。

随着那味道越来越浓重,丁千乐看到一队手持火把的黑衣卫从北坊区里走了出来,他们后面跟着一辆老牛拉的囚车,是刚刚在东坊区附近看到的那辆囚车,可是囚车里那个女人不见了。

阿九突然一把拽住了丁千乐的手,死死地握住。

丁千乐感觉手被他握得生疼,但那些黑衣卫就在附近,她只得忍住。

许久之后,那队黑衣卫才从那道坊门间鱼贯而出,看着那些火把的光亮逐渐消失在北坊区的大门口,这个无人区终于重新回到了黑暗与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丁千乐竟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感觉这样的黑暗和寂静才是安全的。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露出了脑袋,给这片死一般静寂的无人区笼上了一层薄纱,借着这朦胧的月色,丁千乐看到了阿九惨白的脸。

“别怕,他们走了。”丁千乐试着想抽回自己的手。

阿九这才仿佛回过魂来,然后猛地松了手。

因为他突然松手,丁千乐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在祭银月巫女。”扭过头,阿九看向丁千乐,脸上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

“祭银月巫女?”丁千乐皱眉,联想那辆空的囚车,那阵奇异的味道,忽然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

阿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继续往前走,丁千乐没办法,只能跟着他,毕竟在这里,她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丁千乐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回他住处的路,看着阿九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丁千乐开始有点后悔不该头脑发热跟着他回来。

就在丁千乐暗暗懊恼的时候,走在前头的阿九突然再次停下了脚步,丁千乐一时不察,一头撞了上去。摸着脑袋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到阿九正望着一处高台发呆。

他的眼睛里,有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她顺着阿九的视线看去,那是一个石头砌成的高台,虽然已经是十分陈旧的模样,但上面雕刻的图案还能够隐约看得出来,那些图案和丁千乐曾在一本奇闻录上看到的十分相似,似乎是某种驱魔的符咒。

那石头砌成的高台下方架着一圈已经快要燃尽的木头,木头被烧得只剩下红色的芯子,不时随风飘出一些火星子,在这暗夜里,像是飞舞的萤火虫。

丁千乐的视线落在高台之上,那里有一根石柱,石柱上绑着一个已经烧得焦黑的物体,隐约还能看出是个人形。

她打了个寒战。

那是一个人!

“这里便是三年前处死银月巫女的祭台。”阿九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丁千乐怔怔地看着那个高台。

“自银月巫女大人死后,这里渐渐荒芜,他们说,为了祭灵魂难以安息的银月巫女大人……需要妖类的血肉,所以,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处死妖族和半妖的刑台了。”

“妖?”丁千乐捕捉到了一个奇怪的字眼。

“没错,妖。”阿九回过头来,看向丁千乐。

他的左眼是冰冷纯粹的碧绿色,如上等的翡翠,右眼却是暖暖的黄褐色。

她猛地回头,看向高台上那个被烧得焦黑,渐渐已经辨不出人形的物体……她应该便是囚车里那个有着猫眼的女人吧。

“她是半妖,并不是纯血的妖。半妖是人类和妖族相结合的产物,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妖族,虽然天生便是人形,但通常身上会带有妖的特征。”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阿九适时的开口,“传说中,若干年前,为了人族与妖族的永世安宁,妖王碧梧和人类的皇帝赫连金做出了两大种族联姻的决定,可是最终联姻失败,妖王碧梧生死不明。而那场失败的联姻,直接导致的……是人类的世界多出了许多的半妖。”

这么说的时候,他那异色的双瞳在暗夜里泛出幽幽的光。

“妖王失去音信,人类便开始大肆捕杀妖族,纯血的妖族杀出一条血路,逃到漠水以北的万妖山,而没有强大力量的半妖们……只能在人类的世界四处躲藏。”

“你是……半妖?”丁千乐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丁千乐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又是妖族又是半妖的,她这是到了一个怎么样玄幻的世界啊!不过既然连穿越时空这种狗血的事情都发生在她身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丁千乐说服自己要淡定。

阿九沉默不语,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有夜风吹过,丁千乐看了一眼祭台上那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那尸体随风而散,连一点形迹都琢磨不到了。

大约是出于物伤其类的心理,阿九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就这样随风而散,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呢……”他喃喃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抬起头来,有些凄然地看了丁千乐一眼,“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

没有力量回去妖类的世界,又被人类排斥捕杀,只能孤单地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然后……说不定某一天就被人类发现,捕杀。

而这样的命运,他却无从选择。

这一切,从他出生开始,便已经注定好了。

“不会的。”看着他那样的神情,丁千乐心底某处被触动,她下意识反驳,“就算真的变成这样,至少我会帮你收尸。”

阿九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忽然伸出手,紧紧将她抱住。

被他抱在怀中,丁千乐有一刹那的不适应,随即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竟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回到地窖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阿九大概是累极,很快便睡着了。这一天对于他来说,太过漫长了吧,被殴打受伤,又亲眼目睹了同类遭受火刑。

丁千乐却是迟迟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做了噩梦,恍惚间,那个被绑在祭台上烧得焦黑的女人……俨然就是她自己!

睁开眼睛的时候,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仁慈的郎中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丁千乐看着自己面前那个破碗,长长地叹了口气。

终于……还是沦落到这一步了啊。

来这个时空这么久,还没有洗过澡,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已经辨不出模样的巫女服,灰不溜秋的,还酸臭酸臭的,真是连自己都不忍心闻了……

阿九倒是十分开心的样子,挨着她认认真真地坐在墙角,还不时扭过头来瞅瞅她,像是瞅着心爱洋娃娃的孩子似的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来。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贯穿全身,她撇开头,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丁千乐想,她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身怀三十两黄金的“巨款”,却坐在这里等待施舍的怪胎了吧。

今早自噩梦中醒来,她表示可以将他列入她的人生规划,比如说开个铺子请他当伙计之类,可是阿九居然用一副快被抛弃的表情泪汪汪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头火大。

……但是,最后还是她妥协了。

阿九对于乞丐这项职业的执著显然来自于他先天性缺失的安全感,尤其是经过昨天晚上那一幕,他简直成了惊弓之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比如今早上街正巧遇到捕快捉贼,结果阿九火烧屁股似的拉起她的手便逃,从街头逃到街尾,跑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最后才闹明白人家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再比如刚刚一队黑衣卫经过,他便跟见了猫的老鼠一般拖着她的手就往街角的垃圾筐里钻……

一想起垃圾筐里那精彩绝伦的味道,丁千乐便忍不住想要狠抽阿九一顿的冲动。

按了按有些发疼的脑袋,丁千乐心不在焉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被阿九传染了的缘故,她也有些神经过敏,总感觉街边的警备力量似乎加强了许多,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黑衣卫,比之前看到的多了一倍有余。

“阿九,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看着看着,丁千乐额头有冷汗冒了出来,但出于上午的两次乌龙事件,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谁知话音还没有落下,阿九已经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拉了她的手便一副要准备逃跑的架势。

又逃?!

丁千乐还没有来得及抱怨,便闭了嘴,因为她刚转身,便发现他们早已经被二十几名黑衣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是误会,不是乌龙,这一次……他们的目标竟然真的是阿九么?

丁千乐感觉阿九握着她的手一瞬间变得冰凉,她感觉到了他深切的绝望。

“那个……”丁千乐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来挽救一下局面。

然而,那些黑衣卫个个都面带肃杀,慢慢逼近,完全没有要听解释的意思。

感觉到阿九缓缓松开了她的手,丁千乐皱起眉,还来不及表示些什么,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再次被握住了。

……不对,是手腕被反扭至背部,她被押住了?!

在阿九错愕的目光中,那些面带肃杀的黑衣卫干脆利落地带走了丁千乐,完全无视了他。

看着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的阿九,丁千乐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苦笑,阿九啊,看来你又自作多情了……

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抓她?莫非是那个黑衣卫的副指挥使白洛发现了她放在白氏当铺里的东西来路不正?当下这种情况,丁千乐只有想到这个可能性了,想到这里,她便是一头的火,那个笑面虎伪君子,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等……等一下!”一直呆呆站在原地的阿九突然大叫着追了上来。

一路被拖着走的丁千乐正在默默腹诽白洛,忽然听到阿九的声音,愣了一下,抬起头,便看到阿九正不管不顾地追上来,不禁十分惊讶,明明一直都十分胆小谨慎,明明刚刚逃过一劫,为什么又往刀口上撞?

见阿九一副要扑过来的架势,一名黑衣卫转身挥剑,泛着寒光的利剑直指阿九的喉咙,止住了他冲过来的步伐。

“大……大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阿九僵住身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滚开。”执剑的黑衣卫冷冰冰地说着,一脚踹开他。

那一脚直接踹上了他的心窝,阿九一下子蜷缩在地上起不来了。

黑衣卫不再理会他,用看臭虫的眼光斜了他一眼,回身跟上了大队。

“大人……大……大人……”阿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眼见着要跟不上他们了,他趴在地上,心急如焚。

“大人,大人!你们抓错人了!我是半妖,我才是半妖!”终于,他握紧双拳,闭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被押着的丁千乐一下子呆住。

为了活着,他不惜蓬头垢面沿街乞讨,如今,他……竟然在最惧怕的人面前喊出一直小心翼翼掩藏的秘密。

为什么?

只是为了救她吗?

其实,她和他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吧。为什么可以豁出性命也要来救她?

那些黑衣卫似乎也十分惊讶的样子,刚刚那执剑的黑衣卫皱了皱眉:“不要叫了,捕杀半妖的命令已经撤销三天了。”

说完,不再理会呆呆地趴在地上的阿九,押着丁千乐走了。

丁千乐十分合作,因为力量实在太过悬殊,所以她根本没有兴起一丝丝反抗的念头。不过丁千乐十分郁闷倒是真的,她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好端端地在夜市摆个摊也能给陨石砸中穿越时空,穿越时空也就罢了,她还穿越到了一个玄幻的时空……好吧,玄幻的时空她也忍了,结果她居然还要面临牢狱之灾!

坑爹呢吧!

虽然内心拼命地咆哮着,但她脸上硬是扯出了一个谄媚的笑来:“诸位大人呐,不知道小人犯了什么事呀?”

没有人理她。

有些无趣地,她也闭了嘴。

算了,静观其变吧。

走着走着,她又开始琢磨,既然捕杀半妖的命令三天前已经摊销了,为什么昨天那个半妖会被送到祭台烧死?

仔细想想,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上背着一个大到可疑的袋子,莫非她玩劫富济贫给抓了?

一路胡思乱想着,丁千乐抬头的时候,发现她竟然给押解到刑部来了。

那些黑衣卫们似乎很忙碌的样子,将她移交给刑部大牢的狱卒之后,便匆匆走了。

刑部大牢,这四个字总是透着莫名的阴森,听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丁千乐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看到里面的景象时,还是吓得脚下一软,差点晕死过去。

上石阶的时候,她看到石阶下吊着四个人,皆是双手交叠着被挂在大大的铁钩上,尖利的铁钩刺穿他们的手腕,他们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血淋淋的像是被剥了皮似的,看起来就像是被屠宰的生猪。

见丁千乐被吓得挪不动脚,狱卒推了她一下:“走。”

丁千乐被推得一个趔趄,极力稳住身子才没有摔下去。

好不容易站稳了,丁千乐怕怕地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阶,如果刚刚摔下去,不死也要残废吧。心有余悸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怪叫,极其凄厉刺耳,丁千乐吓得回头,便见左侧那个被吊着的血人似乎是受不住疼痛折磨正哀嚎连连,可是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痛苦地大张着嘴,仔细一瞧,那被血糊住的嘴巴里竟然是没有舌头的!

丁千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被吓得面色煞白。

“走走走,看什么看!”那狱卒竟也是铁青了脸,似是不忍一般地侧过头去,催促丁千乐。

丁千乐勉强收回有些发直的眼睛,战战兢兢地走着。

“郑头,我们刑部为什么要腾出房间来关黑衣卫抓来的人啊……”身后,有一个狱卒抱怨。

“上面这么吩咐的,照做就是了,哪里轮到我们来过问。”被称为郑头的人淡淡地道。

“可是那些疯子满大街的抓人家小姑娘干什么,莫不是咱们皇帝陛下要选秀了?”那狱卒继续嘟囔。

“休要胡言。”郑头呵斥。

那狱卒这才噤了声。

丁千乐被刚刚的情形震撼到,一时也分不出心思来想些什么,直到随他们走到一间牢房门口,才有些惊讶。

因为那间牢房里关着的,全都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进去。”刚刚抱怨的那个狱卒推了她一下。

丁千乐踉跄一下,被推进了牢房,身后铁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牢房里那些女孩一个个都面带惊惶,还有几个在低低地啜泣,丁千乐数了数,连她自己在内居然已经超过了十个,整间牢房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寻了个位置坐下后,丁千乐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在止不住的颤抖,那地狱似的景象烙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小姑娘被吓坏了吧。”牢房中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丁千乐被吓了一跳,侧头去看,这才发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老妇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显然,那老妇人一下子便明白了她在问什么。

“那几个人呐,原先也是狱卒,据说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被吊在那里拷问。”那老妇人叹着气道,“都三年了啊……老婆子我杀了那不孝子之后便给关在这里了,本来挺清静的,三年前不知怎么的,那四个狱卒就被吊在了外面,这大牢里的刑具每天都要换着花样的给他们挨个过一遭……”

“三年?”丁千乐愣了一下,“这么个折磨法,他们怎么能挨上三年的?”

“你不知道,天天有郎中来给他们治疗的。”那老妇人啧啧赞叹,“这凉丹城里有哪个郎中肯天天踏进这晦气地方,也只有那个好心的周郎中。”

丁千乐却是感觉头皮都麻了,这才真的是连求死都不能吧……就算是凌迟,也该有个头,可是这样的折磨,却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那个好心的周郎中……是谁?

正在丁千乐心里直犯嘀咕的时候,刚刚一直持续的嚎叫声突然停了。

那老妇人啧啧有声:“好心的周郎中来了。”

丁千乐好奇地往牢房外看了一眼,奈何角度不对,一点都看不到,只得收回了目光。

就在丁千乐收回目光的时候,那边突然“咣”的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周郎中,您没事吧?”有人语带紧张地问。

沉默了一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没事。”

丁千乐竖起耳朵,再没有听到更多的声音,只有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响起,便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地坐着。

那个大背包还有金子她都留在阿九的地窖了,不过也庆幸如此,否则这会儿已经被狱卒收走了吧。

想起刚刚阿九歇斯底里的叫声,丁千乐不自觉地咬唇。

如果不是捕杀半妖的命令已经摊销了,他刚刚那一嗓子已经把他自己的小命给断送了吧。

他是单纯呢,还是傻呀。

大概是因为昨天做了一宿噩梦没有睡好的缘故,丁千乐靠墙坐着,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虽然睡着,可是在这种地方显然不会睡踏实。迷迷糊糊中,牢房里女孩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这个哭累了那个接着哭,总没有消停的时候。

“烦死了!有完没完!”蓦然,有个声音大吼。

女孩们被吓到,啜泣声立刻停了下来。

丁千乐也被那个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身着巫女服的女孩子正双手叉腰,站在牢房中间,满脸都是不耐烦。

“哭哭哭,哭有个屁用啊!”那女孩一脸烦躁地说完,又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牢房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人家,人家只是害怕嘛……”一个带着抖音的声音响起。

“是啊,莫名其妙就被抓进了这么恐怖的地方……”

“呜呜呜,早知道我就不到凉丹来了……”

一时间,哭声又起,比刚才更甚。

那女孩磨着牙,一副发作不得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丁千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身着巫女服的女孩有些讶异地看了过来,见丁千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站起身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走到丁千乐身边坐下,侧过头问。

“乐乐。”丁千乐给出了官方统一答案。

“我叫白依依,你叫我依依好了。”那女孩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十分讨喜。

丁千乐看着她笑的样子,竟然觉得有几分面熟,不过她在这个时空应该没什么熟人,大概是大众脸吧。

“你真勇敢,跟那些胆小鬼不一样啊。”白依依一脸佩服的样子。

丁千乐笑笑,心道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还会更糟吗?她此时也只是破罐子破摔罢了。

“你也是刚来凉丹的么?”白依依一脸好奇地问。

丁千乐点点头。

“我也是一进凉丹城就给抓到这里来了,她们也都是,真不知道那些黑衣卫在搞什么鬼。”白依依皱了皱鼻子,道。

丁千乐想了想:“会不会他们想抓什么人,但又不能确定对方身份,只知道是刚进凉丹的女孩子,所以就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把最近入城的女孩都抓了来?”

“哎!我怎么没有想到!”白依依瞪大眼睛,连连点头。

正说着,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夜大人,白大人,请。”

听到声音,丁千乐向外看了一眼,这一眼,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

为首那个脸上戴着面具的男人,不就是那天夜里打劫她的神秘面具男么!记得当时她还奇怪他的衣着服饰,现在再看,这完全是黑衣卫的打扮啊!他他他……他也穿越时空了么?

心虚不已的丁千乐暗道不妙,赶紧缩起身子,将自己尽量往人堆里藏,好在这间牢房里人数众多,而且光线不足,她一时也不是那么显眼。

“两位大人,之前黑衣卫寄放在这里的女犯就这么多了。”一旁领头的狱卒开口,然后扭头提起手里的灯笼,呵斥道,“都站起来,让两位大人好好看看!”

躲在人堆里的丁千乐心里直打鼓,那货还不是普通的黑衣卫啊?看起来还是个官呢……

她打劫了他!

其实那也不算打劫吧,顶多算是顺手牵羊的报复行为啊,要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那么倒霉地穿越时空啊……

丁千乐默默地安慰自己,然后突然愣住。

身着这个朝代的黑衣卫服饰,却出现在另一个时空,而且那时他分明不是打劫,他是想要她的命的!莫非……他的出现不是偶然?他是专门去杀她的?

这个念头让她额门上沁出了冷汗。

他们想抓的人……该不会就是她吧?!

“哥!”正在丁千乐抱着必死的觉悟的时候,白依依突然站起来大叫。

“依依?”站在面具男身后的男子一脸惊讶地道,“你不是在洛城吗?”

声音十分耳熟,丁千乐看了一眼,第二次差点背过气去……

这也是个熟人——黑衣卫副指挥使白洛!

难怪觉得白依依面熟,她跟白洛居然是兄妹……

见牢里的女犯中突然跑出来一个副指挥使的妹妹,一旁的狱卒开始抹汗,急忙打开牢房的门放白依依出来。

“人家特地回来给爹爹祝寿的,结果居然一进凉丹就被抓了起来,还害我错过了爹爹的寿辰!”白依依嘟着嘴,狠狠瞪了白洛一眼。

白洛苦笑,摸摸她的脑袋,看向一旁的面具男:“夜桑,她是我妹妹。”

原来他叫夜桑,丁千乐默默记住,列入了白洛之后的黑名单第二名。

从面具里透出来的视线冷冰冰地在白依依身上扫了一圈,夜桑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见他暂时没有清查的打算,丁千乐松了一口气,感觉背心都湿透了。谁知白洛却是突然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在丁千乐身上转悠了一圈。

丁千乐瞪大眼睛,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噎死。

……这个混蛋,他发现她了!

出乎丁千乐预料的,白洛并没有当场揭发她,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丁千乐的二级心理咨询师执照也不是白拿的,白洛这个人性格相当恶劣,他此时不揭穿她,无非是想像猫捉老鼠一般,要把她玩得筋疲力尽才肯下口罢了。

夜里,令人头皮发麻的哀嚎声又响了起来,据那老妇人说,他们又在对那几个人用刑了。

本来就已经受了惊吓的女孩们更是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那样如地狱般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天亮才渐渐止住,丁千乐又是一夜没睡好,再这么下去,不等那个夜桑来杀她,她就已经被折磨疯了。

但是显然丁千乐的神经已经算是坚韧的了,因为已经有女孩顶不住病倒了。有狱卒来看过,脸色也不大好的样子,毕竟是黑衣卫寄存在这里的犯人,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也不好交代,只得说下午等周郎中来的时候,一并请他看看。

周郎中来的时候丁千乐刚吃完饭,也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饭菜的原因,丁千乐居然感觉这刑部大牢的伙食还不错。

“周郎中,有几个女孩发了烧,看起来不大对劲的样子,您给瞧瞧吧。”是郑头的声音,竟然是异常的恭敬。

“好的。”依然是温和如水的声音,十分好听。

监牢的大门被打开,传闻中的周郎中竟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他在门口稍稍站了一阵,似乎在适应监牢里的光线,然后走向躺在一旁的几个女孩。

“都是染了风寒,又受了些惊讶,明天我带些汤药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依次把过脉,周郎中温言道,“只不过这里环境实在太差,又不通风……”说着,他顿了顿,忽然看向丁千乐。

丁千乐被他看得僵在原地,心里直打鼓,该不是……他看出什么蹊跷了?

“这位姑娘……”他皱了皱眉,忽然走近她,伸手搭在她的脉上,然后神色微变。

“她有什么问题吗?”郑头有些紧张的样子。

“是天花。”周郎中蹙眉道。

郑头闻言,几乎是立刻后退了一大步,面上带了嫌恶,监牢里的其他女孩也都立刻远远地避了开去。

“这可怎么是好!”郑头急得直顿足。

“天花容易传染,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她是黑衣卫捉来的,我这就通知他们。”郑头赶紧起身,一副要把烫手山芋甩开的模样。

“黑衣卫行事一向乖张,这次大肆捉拿良家女子早已让凉丹人心惶惶,他们也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周郎中摇了摇头,“只怕他们只会怪罪郑大人看管不力罢了。”

“您说得有理,只是此事不宜声张。”郑头停下脚步,跺了跺脚,开始频频抹汗,“这可怎么是好?”

“天花若是不及时治疗的话,一旦蔓延开来,恐将祸及百姓啊,到时候追查源头,郑大人恐怕也难辞其咎……”叹了口气,周郎中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头的脸已经铁青铁青了:“除了她之外,有没有其他人传染?”

“这个倒不必担忧,她只是初期,还没有传染的迹象。”周郎中想了想,提议道,“不如让她随我回医馆吧。”

郑头闻言,大喜:“那就有劳周郎中了,周郎中真是仁心仁术啊!”

当事人丁千乐纠结了……明明是在讲她的事,为什么她一点发言权都没有?还有,她什么时候患上天花的?为什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于是,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中,丁千乐由两名狱卒押解着,由偏门出了刑部大牢。经过台阶的时候,丁千乐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那几个吊在台阶下的血人。

“那几个人……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踏出刑部大牢的时候,丁千乐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那送她出来的狱卒。

“什么事?谁让他们得罪了国师大人呢。”年轻一点的狱卒有些忿忿地道。

“别乱讲!”另一个狱卒低声呵斥。

“我哪里乱讲了,如果不是赫连国师吩咐下来,我都想一刀送他们上路,省得他们活着比死还难受!”那狱卒仿佛受不了似的大叫起来,“天天拷问,拷问什么!他们明明都已经被拔了舌头,哪里还能讲话!”

听到这里,丁千乐又是一哆嗦。

年纪稍长的狱卒有些紧张地左右看看,捏起拳头便往他肚子砸了一拳:“你想像他们一样被吊在那里么!”

那年轻的狱卒这才煞白了一张脸,不敢再吭声。

丁千乐也乖觉地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赫连珈月加入了黑名单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