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疑惑(2)

到中世纪的欧洲,手工业的发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使用了新的能源。一种高效率的轭具在全社会得到广泛使用,大幅增加了农田亩产量。同时人们改进水磨坊和风车,提高木材和面粉的产量,改善排水系统。所有这些物资的大规模生产都是在非奴隶制的环境中实现的。正如科技史学家林恩·怀特(Lynn White)写到的那样:“中世纪晚期的主要辉煌成就不是大教堂和史诗,也不是经院哲学,而是推动了这样的潮流:这个庞大文明在历史上第一次主要依靠非人力动力来生存,而不是奴隶或苦力的汗流浃背。”机器正成为我们的苦力。

18世纪,几种革命让社会翻天覆地,工业革命是其中之一。机械生物侵入农庄和家庭,但人们对这种入侵同样没有称谓。最终,在1802年,德国哥廷根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贝克曼(Johann Beckmann)为这股新兴力量命名。贝克曼认为,“有用的艺术”迅速传播,重要性日益增加,因此需要按照“系统的结构”来教学。他谈到建筑艺术、化学工艺、金属工艺、砖石工程和制造工艺,并首次宣称这些知识领域相互交叉。他把这些知识统一整理为综合课程,撰写了题为《技术指南》(Guide to Technology,德语为Technologie)的教材,重新使用了那个被遗忘的古希腊词汇。贝克曼希望他的纲要成为这个领域的第一门课程,事实的确如此,并且不止于此。这本教材给科技命名,就像我们今天所做的那样。科技有了名称,就不再是隐形的。注意到它的存在后,我们会感到诧异,人们怎么能对它视而不见。

贝克曼的功绩不只是为科技正名。他是首批认识到我们的成就不仅仅是随机发明和优秀思想的组合的人物之一。作为整体的科技,在如此漫长的时期里不为我们所知,原因是其中比例很小的个人天才成分的遮掩扰乱了我们的视线。一旦贝克曼摘下这层面纱,人们的技艺和手工艺品就可以被视为与个人无关的由独立要素编织而成的连贯整体。

每一项新发明取得进展都需要借鉴过去的发明成果。没有用铜压制成的电线,机器之间就无法连接。不开采煤矿或铀矿,不在河流上筑坝蓄水,不采集稀有金属制造太阳能电池板,就没有电。没有交通工具运送,就不会有工厂的物流循环。没有锯子锯出的手柄,就没有锤子;没有锤子锻成的锯条,就没有手柄。这种由系统、子系统、机器、管道、公路、线缆、传送带、汽车、服务器和路由器、代码、计算器、传感器、文档、催化剂、集体记忆和发电机构成的全球范围内循环不断、相互连接的网络--整套由互相关联、互相依存的部分组成的宏大装置形成一个单独的系统。

当科学家开始研究这个系统的运转过程时,很快就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科技的庞大系统经常像原始有机体一样工作。网络,特别是电子网络,显示出仿生行为。在我早期体验在线生活时,我发现,发出电子邮件后,网络会将邮件截成数段,然后通过多条路径将这些片段发送至收件人地址。多路径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根据整个网络的实时流量“临时决定”。事实上,电子邮件分拆成两个部分,可能历经完全不同的路径,到达终点时又恢复如初。如果某个片段在传送途中丢失,会再次从其他路径发送,直至抵达终点。这种不可思议的有机性令我吃惊--像极了蚁巢中传送信息的方式。

1994年,我的一本名为《失控》的书得以出版,该书详细地探讨了科技系统模仿自然系统的方式。我以计算机程序和合成化学品为例,前者可以自我复制,后者可以自我催化--还有简单的机器人,他们甚至可以像细胞那样自组装。许多复杂的大型系统,例如电网,被设计成具有自我修复功能,与我们身体的同类功能差别不大。计算机专家运用进化规则生成人类难以编写的计算机软件,研究者不是设计成千上万条代码,而是使用进化系统挑选最佳的代码行,不断使之变异,去除有缺陷的部分,直至进化后的代码可以完美运行。

同时,生物学家逐渐知道,生命系统也具备机械过程--例如计算--的抽象本质。举个例子,研究者发现DNA(脱氧核糖核酸)--取自依附在我们肠内的无处不在的大肠杆菌的真实DNA--可用于计算数学难题的答案,就像计算机。如果DNA可以制作成正在运行的计算机,而计算机可以像DNA那样进化,那么在人工制品和自然生命之间有可能--或者说一定--存在某种对等关系。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备某些基本属性。

在我对这些问题感到困惑的日子里,科技发生了异常的变化:最优秀的科技产品变得难以置信地非实体化。奇妙的产品体积越来越小,用料越来越少,功能越来越多。一些最出色的科技产品,例如软件,完全没有物质实体。这种发展趋势并非今天才有,历史上任何一份伟大发明的列表都包含大量体积细小的发明:计算器、字母表、指南针、青霉素、复式记账法、美国宪法、避孕药、牲畜驯养、零、细菌理论、激光、电、硅质芯片等。如果这些发明中的大多数落到脚趾上,你是不会受伤的。现在,非实体化过程开始加速。

科学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无论生命的定义是什么,其本质都不在于DNA、机体组织或肉体这样的物质,而在于看不见的能量分配和物质形式中包含的信息。同样,随着科技的物质面罩被揭开,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内核也是观念和信息。生命和科技似乎都是以非物质的信息流为基础的。

此时,我意识到需要更清楚地了解是什么力量贯穿科技始终。真的只是幽灵般的信息?或者说科技还需要物质基础?是自然力量还是非自然力量?科技是自然生命的延伸,这一点可以确定(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但是它与自然的差异表现为什么形式?(尽管计算机和DNA共同具有某些本质属性,但不能说苹果电脑与向日葵一样。)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即科技来自人的大脑,但是大脑的产物(即使是人工智能这样的认知产物)在何种程度上不同于大脑本身?科技是否具备人性?

我们倾向于将科技等同于闪烁着智慧之光的工具和器械。尽管我们承认科技能够以非实体的形式存在,例如软件,但我们一般不会把绘画、文学、音乐、舞蹈、诗歌和通常意义上的人文学科归属于科技。其实,应该包含这些内容。如果说UNIX系统内上千行的字母可称为科技--用于制作网页的计算机代码,那么英语文学(如《哈姆雷特》)中的上千行字母也应当可以。它们都能改变我们的行为,影响事件的进程,为未来的发明创造机会。因此,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巴赫的赋格曲与谷歌的搜索引擎和iPod同属一类:都是大脑产生的有用的东西。电影《指环王》拍摄过程中运用了多种相???交错的技术,我们无法分割它们。正如用数字技术展现想象出来的角色一样,对原始故事进行文学演绎也是一项发明。二者都是人们想象力的有意义的产物,都让观众感到震撼,都具备科技的属性。

为什么不把数量庞大的发明创造统称为文化?事实上有人这么做。在这种用法中,文化包括迄今为止所有被发明出来的技术和这些技术的产物,以及我们的集体思维产生的其他任何东西。当有人提及“文化”时,如果他所指的不仅是当地的民族文化,而且包含人类的整体文化,那么这个词汇所指代的就非常贴近我一直在谈论的科技涵盖的广阔范围。

但是“文化”这个词汇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缺陷:过于局限。1802年贝克曼为科技正名时认识到,我们正在进行的发明将以自我繁殖的形式孕育其他发明。科技艺术产生新工具,新工具又引发新艺术,新艺术再次催生新工具,无限循环。手工制品的操作越来越复杂,来源越来越相互关联,以至于它们构成了新的整体:科技。

“文化”这个词汇不能表达出这种推动科技发展的必不可少的自推进动力。但是,说实话,科技这个词也不是特别贴切,它也有很大局限性,因为科技也可以表示具体的方法和装置,例如“生物技术”、“数字技术”,或者石器时代的技术。

我厌恶发明一些其他人不使用的字眼,不过就本例而言,所有已知的选项都未能反映所需的范畴。因此我勉强创造了一个词汇来指代环绕我们周围的科技系统,这个系统涵盖范围更广,具有全球性和大范围的相关性。这个词汇就是技术元素(technium)。技术元素不仅指硬件,而且包括文化、艺术、社会制度以及各类思想。它包含无形的事物,例如软件、法律和哲学概念。最重要的是,它包括人类发明所具有的“繁殖”动力,这种动力促进新工具的制作和新的科技发明,鼓励不同技术进行沟通以实现自我改进。在本书的其余部分,其他人使用科技一词以示复数或者表示整个系统(如“科技加速发展”)的地方我将使用技术元素这个词汇。在指代具体技术,如雷达或塑料聚合物时,我会使用科技一词。举个例子,我会说:“技术元素加快科技发明的速度。”换句话说,科技可以申请专利,而技术元素包括专利系统本身。

总之,英语中的技术元素与德语的technik类似,后者同样概括了机器、方法和工程流程的总和。技术元素还与法语名词technique有关联,法国哲学家用这个词表示社会和工具文化。不过,这两个词都没有抓住我所认为的技术元素的本质属性:这是关于发明创造的自我强化系统的理念。在进化过程中的某个时刻,处于反馈环和复杂互动过程中的工具、机器和观念系统变得非常密集,从而产生了些许独立性。这个系统开始具备某种自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