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成就显赫的几位大家大多具有中层以上的家庭出身,即便家道中落也不乏士绅家族的种种记忆,相比之下,出身于城市社会底层的老舍可谓一个特例。
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没有“清封大夫”的父亲,也没有“出自名门”的母亲,平凡、普通、贫穷、凄苦,可以说是老舍童年时光最简洁的概括。成名后的老舍曾略带调侃地感叹道“自传难写”,因为依写传的惯例,自传的头一章自然应当叙说家庭族系,得略述5000年前的祖宗,详道上三辈的官衔、功德或著作。所以,“出自不名之门”,“童年习冻饿,壮岁饱酸辛”的老舍笑言自己传记的“头一章根本没着落”。
老舍出生在北京西城的一个旗人家庭,旗人是清代编入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兵民一体化组织中人口的总称。清太祖努尔哈赤于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正式创立了集军事、政治、生产三位于一体的八旗制度,初期只有黄、白、红、蓝四旗,后又在原有四旗的标帜上镶嵌了边角,扩充了四个“镶旗”,即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合称“八旗”。老舍的父亲舒永寿属正红旗,母亲马氏属正黄旗。
不过,当时的旗人早已失去了先前叱咤风云的威风,那种“月赐钱粮,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特权生活也成为昨日烟云。况且,舒永寿只是一名普通的护军,满洲话叫做“拜亚拉”,任务是保护皇城,属于旗人中最下层的职业,靠着每月领的二三两银饷和春秋时节发的一点老米维持全家人的生计,被亲家讥诮为“三两银子的马甲”。老舍说,父亲唯一的无忧无虑的事就是每月不必交房租,虽然在六七月下大雨的时候,他还不能不着点急——院墙都是碎砖头砌成的,一遇大雨便塌倒几处(《正红旗下》)。这样的生活不免捉襟见肘,仿佛脖子上有根绳子,越勒越紧。更为严酷的是,老舍满岁不久,父亲舒永寿就在保卫皇城的巷战中牺牲了。从此,40多岁的母亲独立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过着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艰难生活。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也许正是这别样惨淡的人之初,迫使老舍熟读“人生”这本“未曾编辑过的活书”,日后文坛走出的是一位经历苦难、摹写苦难并超越苦难的伟大的“人民艺术家”。
追寻老舍成长的足迹,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小羊圈胡同,这条名不见经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胡同如今已是远近闻名。
小羊圈胡同位于北京西城护国寺附近,由平安里沿着新街口大街往北走,过了护国寺大街马路,东侧的第一个胡同就是它,现名为小杨家胡同。老舍说,胡同里住的大都是赤贫的劳动人民,经营小买卖的、卖艺的、出苦力的、当兵的、做小伙计的,三教九流的都有。最贵重的物件不过是张大妈白铜打造的结婚戒指,或是李二嫂头上的一根银簪子(《正红旗下》)。在这里,老舍度过了幼年和少年时代,直至去北京师范学校住读。在《小人物自述》、《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诸多作品中,老舍均以此为原型,作为故事展开的地理背景和活动舞台,为我们今天的追寻留下了重要的参考。
之所以名其为小羊圈,因为这条胡同不像北平一般的胡同那样直直的或略微有一个两个弯儿,而是颇像一个葫芦。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芦的嘴和脖子,很细很长,最窄处只有一米,最宽处也不过一米半左右,窄小的葫芦嘴仅能容许一个人通过,而且走不上几步就会撞墙,不熟悉地形的人也许会认为这里是一个死旮旯呢。所以老舍说,人们若不留心细找,或向邮差打听,便很容易忽略过去。进了葫芦脖子,看见了墙根堆着的垃圾,你才敢放胆往里面走,像哥伦布看到海上漂浮着的东西才敢向前进那样。
走了几十步,忽然眼前一亮,你看见了葫芦的胸:一个东西有40步,南北有30步长的圆圈,中间有两棵大槐树,四周有六七家人家。再往前走,又是一个小巷——葫芦的腰。穿过“腰”又是一块空地,比“胸”大着两倍,这便是葫芦的肚儿了(《四世同堂》)。老舍说,“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小羊圈胡同不仅窄小细长,而且一度很脏,老舍家的院后就有一个大坑,附近的人家与铺户每天把垃圾和污水倾倒在里面,那个大坑承收着死猫腐鼠,大量地滋生蚊蝇,所以院子里总是臭气袭人(《宝地》)。
老舍的家就在小羊圈胡同的8号院——普通胡同里的一个更为普通的院落。一个简单的门楼,里边南北两侧各一溜房子,中间是一条有三四块方砖那么窄的小夹道。“小院子不成格局,东西长而南北短,假如把南房北房相对起来,院子便被挤成一条缝,颇像轮船上房中间的走道了。”老舍在他的自传体小说《小人物自述》中是这样描述这个小院的:
街门门楼是用瓦摆成了一些古钱的,到我记事的时候,可是那些古钱已然都歪七扭八的,在钱眼里探出些不十分绿的草叶来……两扇门的破旧是不易形容得恰到好处的,大概的说,它们是瘦透玲珑,像画中的石头那么处处有孔有缝。自然这一点也无碍乎我们天天晚上把它们关好……“影壁是不值得一提的,它终年的老塌倒半截,渐渐地,它的砖也都被撤去有它用,于是它也就安于矮短,到秋天还长出一两条瓜蔓来,像故意率俏似的。”(《小人物自述》)尽管这个用碎砖头砌成的院墙,一遇大雨便要塌倒几处,老舍却始终对这个贫穷的院落怀着深厚的感情。在回忆童年时,他说:“我不知在这里曾消磨过多少光阴;啼哭过多少回。”小院中的一切,几盆石榴和夹竹桃,葱绿可喜的兔儿草,顺着墙根的自生自长的草茉莉,天空飞着的小燕,偶尔来的一两只红的或黄的蜻蜓,歪歪拧拧的枣树……都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记忆里。提到枣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在名篇《秋夜》中写下的那两株著名的枣树:“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老舍童年的院里同样有两株“非常值得称赞”的枣树,两棵枣树分别在南屋外与北房前,把个院子挤得满满的。老舍说,当夏初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甜梭梭的那么香。在老舍深情的笔墨描绘下,贫穷的8号院变得生机勃勃,格外招人喜爱。
回顾老舍的青少年时代,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洒满泪水与汗水的青春奋斗史,荆棘丛生,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老舍欣然接受了童年的这份馈赠,回忆起童年总是“觉得分外甜美”,并在历经沧桑之后对自己的童年投去感激的目光,因为,“那里是我的家,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砖都是我的生活标记。”(《小人物自述》)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一书中写道:“童年时代的阳光更温暖,草木更茂密,雨更滂霈,天更苍蔚,而且每个人都有趣得要命”,“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艺术家。”老舍正是这样的艺术家,一个从小羊圈胡同里走出的苦命孩子,长大后用幽默的文笔超越了苦难,怀揣着对童年的追念、对生活的热爱、对故土的感恩,用一部部传世佳作祭奠了岁月的沧桑,回馈了生命的磨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