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对于“苦”,童年的老舍可谓有着最真切的体认。
在父亲去世之初,老舍的母亲还能按惯例从清政府领到一点抚恤金。可是,随着清王朝的覆灭,不仅微薄的抚恤金泡汤了,满族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当时有个流传很广的笑话,一个民国官员问一个满族人:“你是什么人?”满族人回答:“报告老爷,我是‘旗人’。”官员大怒:“大胆!我也只敢‘骑马’,你却敢‘骑人’?”对方慌忙解释道:“不是‘骑’人,我在旗。”官员高声呵斥:“再骑就揍死你!”旗人地位的沦落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一来,全家就只能依靠母亲一人缝补浆洗以及做各种杂工来维持生计。当时,有许多外省人在北京做买卖,比如干果商就大多是山西人,他们往往整年不回家,甚至三年五载才得以回去一趟,所以他们在北京做粗布袜子和衣裳的活计就要专门找人来做,老舍母亲的活就是给他们做的。一年四季,母亲手里总是有忙不完的活儿,放下这活儿又有那活儿。很晚了,她还坐在炕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衣服。常常是一觉醒来,母亲仍在缝,老舍说:“妈,睡吧,天快亮了!”她总说:“好,这就睡。”日复一日,这样的对话天天上演。
老舍说,生活正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通常,一家人每日只进两餐,每餐只有一样菜,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最难吃的则是把一点菜叶子和粮食掺在酸豆汁汤里,熬成稀糊糊,一天三顿,就算是饭了。老舍说:“有钱人家也有喝豆汁的,细瓷小碗,漆木筷子,再来上一碟芝麻辣咸菜,人家是喝那个味呢。而我们穷人却拿它当饭。到了伏天夜里下暴雨的时节,一家人就要坐到天明,以免屋顶忽然塌了下来,同归于尽。”(《宝地》)这样一个孤儿寡母的家庭,又适逢多难之秋,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捉襟见肘的生活,赊欠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补充,老舍家的门垛上就常常被画上白色的鸡爪图。所谓的鸡爪图,就是赊账时被债主在墙上画的白道道,五道儿一组,颇像鸡爪子。老舍说:“卖烧饼的、卖炭的、倒水的都在我们的和许多人家的门垛子上画上白道道,五道儿一组,颇像鸡爪子。我们先吃先用,钱粮到手,按照鸡爪子多少还钱。”(《正红旗下》)门垛上的鸡爪图正是赊帐的标志,以这种方式直白地宣告贫穷。在门外的小贩而外,母亲只和油盐店、粮店,发生赊账的关系。“我们不懂吃饭馆,我们与较大的铺户,如绸缎庄、首饰楼,同仁堂老药铺等等都没有什么贸易关系。我们每月必须请几束高香,买一些茶叶末儿,香烛店与茶庄都讲现钱交易;概不赊欠。”(《正红旗下》)赊账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不节省开销,年根儿底下债主子们恐怕是要把门环子敲碎的。所以,老舍眼中的新年有着“二重性格”:一则以喜,到了新年总是欢喜;二则以忧,怕讨债的。要想欢欢喜喜过新年,似乎就不应当借债。“可是有一层,不借债在理论上是很好喽,实际上做得到么。假如有一天两手空空,肚子乱叫,你怎办?为求新年的无忧而一定不去借钱,你就活不到新年了。”(《新年的二重性格》)虽然舒家的赊账范围并不很大,可是足以逐渐形成寅吃卯粮的传统,一领到饷银,就要马上去还债。而还完了债,也就所余无几,于是,只有继续去赊,形成恶性循环。倘若出了意外的开销,像获得做娶亲太太之类的荣誉,还债的能力自然就更低了。做娶亲太太是一种很大的荣誉,只有堂堂正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妇人才能负此重任。可是,去做娶亲太太不但必须坐骡车,而且还要临时雇个富有经验的、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来搀着上车下车、出来进去,这样才像样。至于服装首饰呢,也必须格外出色,才能压得住台。如此一来,消费就增多了,亏空便越来越大。因此,即使关下银子来,一家人也不能有喜无忧。往往是拿着现钱回到家,母亲就开始发愁了——
她抓些铜钱当算盘用,大点儿的代表一吊,小点儿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计该还多少债,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掂动着几个铜钱,而后摆在左方。左方摆好,一看右方(过日子的钱)太少,就又轻轻地从左方撤下几个钱,心想:对油盐店多说几句好话,也许可以少还几个。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钱补还原位。不,她不喜欢低三下四地向债主求情;还!还清!剩多剩少,就是一个不剩,也比叫掌柜的或大徒弟高声申斥好的多。(《正红旗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与寡母相依为命的老舍早早地就承受了家庭的苦难,从刚一懂得点事就知道了愁吃愁穿,成为母亲的小帮手。在母亲与三姐做事时,他就像个小跟班似的,老是在后面跟着。她们洗衣服、做衣服,他就在一旁递烙铁、添火、送水;她们浇花,他就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他就撮土;他还兼管喂狗、扫地和给灶王爷上香,以便让母亲和姐姐多赶出点活儿来。他和姐姐还常常到门外去数墙垛上的鸡爪图案,详细地记住,以供母亲制定生活预算作参考。
艰难的生活也使老舍更加懂得珍惜,懂得衣食的来之不易。老舍上小学时,已经出嫁多年的姐姐,给小弟弟做了一双新布袜。老舍兴高采烈地给穿上去上学。放学回来,姐姐却发现弟弟光着脚。姐姐不解地问,“你的新袜子呢?”老舍从书包里掏出那双新袜子,说:“姐姐,我一出校门就脱掉了,我怕穿坏了。我上学时穿,放学了就脱掉。姐姐,我要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比学习,不是比阔气。”第二天,老舍仍穿着以前穿的旧袜子,昂着头上学去了。走着走着,老舍想,我把鞋也脱下来,不就可以少磨些鞋底吗?于是,大街上多了一个光着脚走路的小小读书郎。
即使成名之后,老舍仍然保持着俭朴的好习惯。在英国东方学院作华语讲师时,朋友眼中的老舍“一套哔叽青色洋服冬夏长年不替,屁股上磨得发亮,两袖头发光,胳膊肘上更亮闪闪的,四季无论寒暑只此一套”。还有一次,老舍应邀参加一个舞会。舞会这样的场合,自然在穿着上要讲究一些,可是老舍只有两套灰布中山装,洗过几次后,就显得旧了,穿在身上像个清洁工。老舍就穿着这套衣服进了舞会,他对投来不解目光的朋友说:“对不起了,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虽然艰辛,老舍的童年却没有因此而变得漆黑一片,从老舍不多的叙述中我们依然可以捕捉到亮色。他没有玩具,可他照样自娱自乐,自得其乐。一块棉花、一根做活儿的小线、一片布头,就能饶有兴味地玩上半天,几个磕饽饽用的泥模子和一副染了颜色的羊拐都成了他的宝贝,给他带来许多的乐趣。还有8号院里的花花草草、小鸟、夏日树上垂丝而下的槐虫,甚至一个水缸,在他的眼中也如此生。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坚强乐观、热爱生活的母亲,所以,尽管很苦,但老舍依然度过了一个完整的童年,“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果,有香有色”(《养花》)。多少年后,回忆起童年的往事,老舍说:“也不知怎么就觉得分外甜美”,“每一回想就觉得滋味深长,又甜又美”(《贺年》)。
“童年习冻饿”是老舍童年的生命体验,它是一种不幸的经历,但也是一笔可遇而不可求的财富。长大后的老舍就将这种财富一一兑现。苦难使老舍有了丰富、真实的积累,在苦难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他的很多小说作品都取材于北京市民的生活。
苦难还为老舍提供了新的视角,他体贴母亲的辛劳,他明白生活的艰难,他懂得现实的残酷。老舍笔下的小人物有不得已的忍从,更有不屈的抗争,他说:“我永远不会成为英雄,只求有几分英雄气概;至少须消极地把受苦视为当然,而后用事实表现一点积极的向上精神。”是苦难造就了老舍那颗平易亲切、朴实无华的平民作家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