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武周王朝(2)

这就是武曌的尴尬。

这就是武周政权的悖论。

从武周王朝横空出世的第一天起,这个巨大的悖论便已相伴而生,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携带着不治之症来到世界上一样。

英明神武如女皇武曌,将如何面对这个政治和伦理的两难困境?

几年来一直在母亲的软禁下活得战战兢兢的李旦,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还有那个一心梦想着在武周革命之后顺势当上太子的武承嗣,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面对这一系列重大的问题和隐患,新生的武周王朝必将不得安宁……

立储之争

李旦现在的身份是“皇嗣”,这个名号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因为它既不是拥有皇位继承权的太子,也不是普通的皇子,而是大致介于这两者之间。

李旦的尴尬身份充分表明了武曌的矛盾心态,而武承嗣无疑对武曌的这个心态洞若观火。

武周革命后,武承嗣就成了满朝文武中最得势的人。他不但受封魏王,而且官拜首席宰相——文昌左相(尚书左仆射)。此外,作为武皇所有族侄中年纪最大、资望最高的一个,他自然就是武周王朝潜在的皇位继承人。所以在武承嗣看来,普天之下有可能与他竞争太子之位的,就是昔日的皇帝、今日的皇嗣李旦了。

不把李旦从皇嗣的位子上拉下来,武承嗣就无法实现太子之梦。

因此,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在武承嗣的暗中授意下,洛阳人王庆之纠集了数百人联名上表,奏请废黜李旦,册立武承嗣为皇太子。作为武周革命的始作俑者之一,武承嗣深知群众运动的威力,所以这一次他依样画葫芦,准备通过群众性的请愿运动达成他的政治目标。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武承嗣想象的那样顺利。王庆之等人的上书刚到文昌右相岑长倩那里就碰了一个大钉子。岑长倩在武周革命之际也立有拥戴之功,此时算得上是朝廷的二号人物。但他毕竟是李唐旧臣,在感情上自然更倾向于李旦。于是岑长倩当即向武皇表态,皇嗣住在东宫,未闻有过,不可轻言废黜,何况皇嗣废立之事也不宜让一群平头百姓指手画脚。所以,应该对上书者加以斥责惩戒,同时解散请愿人群。

武曌不置可否,又去问另一位宰相格辅元,格辅元也坚决反对废黜李旦。见宰相们如此坚决,武曌也不想和他们闹得太僵,于是就把这件事情搁置了。

武承嗣的第一次夺嫡行动就这样失败了。

他恼羞成怒,随后就动用他首席宰相的权力,以边关战事吃紧为由,打发岑长倩去西征吐蕃。岑长倩无奈,只好率部出发,刚刚走到半路,武承嗣就以拥兵谋反的罪名把他抓回洛阳,扔进了诏狱。同时又让酷吏来俊臣出马,逮捕了岑长倩的儿子,一番恐吓逼供之下,就把司礼卿欧阳通等数十个朝臣一一罗织了进来。这些都是武承嗣平时看不顺眼的人,刚好借此机会一网打尽。来俊臣随后便将他们全部逮捕,并且严刑逼供。欧阳通受不住酷刑,最后屈打成招,承认与岑长倩串通谋反。这一年十月,宰相岑长倩、格辅元、大臣欧阳通等数十人全部被处决。

略施小计就把一帮位高权重的反对派悉数铲除,武承嗣的兴奋和得意之情真是难以言表。扫清障碍之后,他便趁热打铁,再度指使王庆之诣阙上书,口口声声要求武皇废黜皇嗣李旦。这次武曌亲自接见了王庆之,问他:“皇嗣是我的儿子,为何要废他?”

王庆之早已把一套说辞背得滚瓜烂熟,当即不假思索地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神灵不接受异族的供奉,百姓不祭祀异族的祖先)。当今是谁家的天下,为何要以李氏为皇嗣?”

武曌闻言,半晌不语。

王庆之所言又何尝不是她的一块心病?可如果要让她立刻在儿子和侄子中间作出选择,她委实下不了这个决心。武曌随即命王庆之退下,表示此事当从长计议。王庆之没有完成任务,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伏地叩首,以死泣请,硬是赖着不走。武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命人给了他一张纸,上面盖有玉玺,告诉他:“想见我,就向宫门守卫出示这张纸。”

这张纸片儿就相当于特别通行证。小民王庆之得了这个宝贝,顿时精神抖擞,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像只绿头苍蝇一样在武皇的耳边嘤嘤嗡嗡,反复唠叨那几句话,最后终于把武皇彻底惹恼了。

老娘还没死呢,你武承嗣就如此猴急?一个劲儿死缠烂打,这叫请愿吗?这叫要挟!而且还找了这么个不上道的家伙,给点阳光就灿烂,拿根鸡毛就当令箭,成天往皇宫里钻,简直把宫禁大内当成了自家菜园子,这叫什么事儿!

武曌马上叫来凤阁侍郎李昭德,命他将王庆之杖责一顿,给他一点教训,同时也是给武承嗣一个警告。

武承嗣绝对没有料到,他这回碰上了一颗比岑长倩更硬的钉子。

李昭德此人一向敢作敢为,嫉恶如仇,对武承嗣这帮骄横外戚早就不齿,如今接到武皇命令,刚好出口恶气。他立刻命人把王庆之五花大绑,架出光政门外,当着一大群朝臣的面高声宣布:“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今奉皇帝之命予以惩戒!”随即下令开打。左右乱棍齐下,照着这家伙的致命部位一顿招呼,不消片刻,王庆之就七窍流血,死翘翘了。群集在宫外的请愿团一见老大被当场打死,顿时作鸟兽散。

李昭德满心畅快地回宫复命,说手下人不知轻重,不小心把王庆之打死了。

武曌深长地看了李昭德一眼,知道他是故意下狠手了。不过王庆之这种小人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好追究的。武曌轻声一叹,说:“王庆之死不足惜,但是他说的话也有道理。”

李昭德顺势发出劝谏:“天皇,陛下之夫;皇嗣,陛下之子。陛下身有天下,当传之子孙为万代业,岂得以侄为嗣乎?自古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也!且陛下受天皇顾托,若以天下与承嗣,则天皇不血食(不能享受宗庙祭祀)矣。”(《资治通鉴》卷二○四)

这几句话顿时说到了武曌的心窝里。

是啊,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侄子为姑母立庙的,倘若立武承嗣为太子,来日当了皇帝,那自己和高宗不就变成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了吗?

武曌顿时有些伤感,也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内心的天平已经转向了李旦。而李昭德一番贴心的忠言,也让武曌颇为受用。从此李昭德官运亨通,迅速成为武曌最为倚重的心腹。

至此,武承嗣苦心孤诣的夺嫡计划再次宣告破产。

他知道是李昭德坏了他的好事。而更让他咬牙切齿的是,就在第二年,亦即长寿元年(公元692年)二月,武皇忽然罢免了他的宰相之职,只给了他一个“特进”的荣誉衔。武承嗣百思不解又痛苦难当,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又是这个该死的李昭德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有一天,李昭德忽然向武曌密奏:“魏王承嗣的权力太大。”

武曌说:“吾侄也,故委以腹心。”

李昭德莞尔一笑,不疾不徐地说:“侄子和姑母的关系,怎么比得上儿子跟父亲?自古以来,儿子为了篡夺君权而弑父者比比皆是,何况侄子!如今武承嗣是陛下最宠爱的侄儿,既是亲王,又是宰相,权力已经不亚于人主,臣担心陛下难以长久保住天子之位啊!”

武曌一听之下顿时猛醒。

这些年来,她在通往最高权力的道路上确实走得太过顺畅了,以至于几乎忘记了政治的基本准则,那就是——不能完全信赖任何一个人,而且,越是亲近的人就越要提防。当初自己不就是一步一步从丈夫和儿子的手中拿走了天子之权吗?谁敢保证武承嗣不会狗急跳墙,在得不到太子之位的情况下篡位夺权呢?是的,李昭德说得太对了,这样的危险确实存在,必须居安思危!

武曌最后一脸凝重地对李昭德说:“是啊,我的确是欠考虑了。”

就在武皇的这声感叹中,武承嗣头上的宰相乌纱就应声落地了。与此同时,李昭德恰与他形成鲜明对照,以凤阁侍郎衔翩然拜相,让武承嗣气得差点吐血。满腔愤恨的武承嗣随后便拼命在武皇面前说李昭德的坏话。可武曌正对李昭德宠信有加,所以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自从我任用昭德,才能安然入寝,他这是在替我分忧解劳,你根本比不上他,不用再说了。”

武承嗣夺嫡不成反被罢官,如今欲进谗言又遭抢白,不禁一肚子委屈懊恼。

他知道,终年蜗居东宫的李旦本身其实没什么能量,基本上是不堪一击的,但问题就在于有岑长倩、李昭德等一大帮李唐旧臣一直在前仆后继地力保他。如今李昭德又成了武皇跟前的大红人,而自己的宰相大权反倒一朝之内丧失,眼看太子之梦即将破碎,武承嗣顿时很有些伤心绝望。

然而,紧接着发生在李旦身上的一件事情,却让武承嗣垂死的斗志瞬间又高涨起来。

这件事跟一个女人有关。

也就是说,李旦莫名其妙地交上了桃花运。

更准确地说,他是平白无故遭遇了一场桃花劫……

爱上李旦的这个女人是武曌身边的一个户婢。所谓户婢,就是掌管宫中门户的宫女。这个宫女名叫韦团儿,长得有几分姿色,又聪慧可人,所以颇受武曌宠爱。每当皇嗣李旦入宫向武皇请安,团儿必定在前引导。日子一久,团儿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气质高贵、俊秀儒雅的皇嗣。

其实宫廷爱情历来是不纯粹的,韦团儿对李旦的感情固然含有爱情成分,但其中恐怕也不乏改变命运的强烈企图,正如当年的才人武媚之于太子李治一样。此时的李旦虽然地位不稳,但名义上毕竟还是皇嗣。身为宫女的韦团儿要想出人头地,最有效最快速的办法当然就是攀上李旦这根高枝。于是团儿便施展浑身解数,对李旦百般引诱。然而让她大失所望的是,无论她如何挑逗,李旦始终静如止水,不为所动;无论她如何热情似火,却始终温暖不了李旦冰冷的心窝。

其实,并不是李旦天生不解风情,而是长年笼罩在母亲的权威和阴影之下,李旦早已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何况团儿还是武皇宠爱的侍女,所以就算李旦有那颗贼心,他也不敢有那颗贼胆。

频频放电的韦团儿遭遇了李旦这块绝缘体,女人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严重挫伤。最后她终于恼羞成怒,把一肚子怨气全撒到了李旦的两个妃子身上。

因为她得不到的东西也绝不让其他女人占有。

就这样,李旦最心爱的两个女人,正妃刘氏(李成器的生母)和德妃窦氏(李隆基的生母),便平白无故地变成了韦团儿的情敌,从而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

韦团儿利用武皇对她的信任,状告刘氏和窦氏暗中施行厌胜之术,制作桐人诅咒武皇。此事当然引起了武曌的震怒。因为在武曌看来,李旦从皇帝被废为皇嗣,这两个女人的地位随之一落千丈,肯定对此怀恨在心,因而完全具备诅咒她的动机。更何况对于这类事情,武曌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长寿二年(公元693年)正月初二。李旦并不知道,这将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个日子。这天一大早,刘氏和窦氏按惯例前往嘉豫殿向武皇拜贺新年,可她们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李旦在东宫从下午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第二天早晨,始终看不到她们的身影。最后李旦终于意识到——她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那一刻李旦肝肠寸断。

他并不知道他的两个妻子为何会无缘无故遭遇死亡,他只知道——膝下这一群年幼的儿女从此再也见不到母亲。

两个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女人,两个从不过问政治,更不敢对武皇有半句怨言的女人,就这样被另一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莫名其妙地送入了鬼门关……

刘氏和窦氏的最终下落或许只有武皇身边最宠信的少数几个宦官知情。他们那天奉武皇之命悄无声息地抹了这两个女人的脖子,然后又用最不着痕迹的方法处理了她们的尸体。一切都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两个大活人顷刻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多年后睿宗李旦复位,曾严令宫人掘地三尺,翻遍了嘉豫殿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始终找不到含冤被害的两个妻子的尸骨。最后李旦只好用她们穿过的衣物为她们招魂,随后筑起了两座衣冠冢,用最隆重的礼节下葬,希望她们飘泊的冤魂能够入土为安。

这当然是李旦重登君位后才有能力办到的事情,而在二妃被害的当时,李旦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强忍悲恸,在武皇面前神色自若,装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韦团儿害死刘氏和窦氏之后,仍然不解恨,甚至还想设计谋害李旦。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没过多久她就被别的宫女告发了,她诬告刘氏和窦氏的事情也随之真相大白。武曌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就命人杀了韦团儿。

虽然韦团儿已经作法自毙,玩火自焚,但是由她一手制造的这场灾难却远远没有终止。

因为武曌对李旦的猜忌和防范仍然存在。

尽管李旦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任何哀怨之色,可知子莫若母,武曌当然知道李旦强颜欢笑的背后是什么。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对自己爱妻的死亡无动于衷,何况还是李旦这种心细如发,感情丰富之人。所以武曌有理由认为李旦肯定会对她怀恨在心。因此武曌当然就更不能放松警惕,而必须严加防范了。

如果武曌是普通的母亲和婆婆,在明知错杀了两个儿媳之后,她一定会对儿子心怀愧疚,并且对他作出某种补偿;可武曌首先是一个皇帝,这就决定了她不仅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而要变本加厉地提防自己的儿子。

这一年腊月,武曌把李旦的五个儿子全部降为郡王,女儿一律降为县主,同时加强了对李旦的监禁,不许他迈出东宫一步,更不许朝臣和他有任何接触。不久后,有两个官员傻乎乎地前往东宫探望李旦,马上就被告发,武曌立即下令将二人腰斩于市。

腰斩是一种极刑,其残忍程度远甚于斩首和绞刑,所以通常施于那些十恶不赦的重犯。可武曌此次居然动用此刑,显然是要杀鸡儆猴,震慑百官。经此教训,满朝文武再也无人敢踏进东宫半步。

皇嗣李旦落入了如此窘迫危险的处境,最高兴的莫过于武承嗣了。

他意识到李旦已经被武皇推到了悬崖边上,只要他再加一把力,必定可以把李旦推进死亡的深渊。如此天赐良机,武承嗣岂能放过?

随后,一道匿名密奏便递到了武曌手上,指控皇嗣李旦谋反。武曌即刻命来俊臣负责审理。李旦一听说有人告他谋反,而且主审官又是杀人魔王来俊臣,心中顿时绝望,觉得这一回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来俊臣效率奇高,一接到武皇敕命,马上进入东宫现场办案,在大堂架起刑具,然后把东宫的各色人等全都押来讯问。东宫的侍从和下人们一见到那些名闻天下的刑具,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来俊臣二话不说,抓过一批就开始动刑。须臾之间,东宫内已是一片惨嚎。眼看这些人马上就要屈打成招,人群中忽然站出一个人,大声说:“皇嗣没有谋反!”

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东宫的一个乐工,名叫安金藏。

来俊臣当即发出冷笑。

如此卑贱的一个小人物竟然也敢挺身而出替主子担保,来俊臣相信这人的脑袋一定被驴踢了,否则就是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