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等待花开(1)

女人把女儿放在沙发上,现在她吃饱了,可以安静一会儿。女儿却没在沙发上停留,柔软的小身子一滑就滑到了地毯上,仰面躺在那里。“风扇,妈妈,风扇。”女儿的嘴里呢喃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风扇。悬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像一只奇怪的有八只脚的大鸟,张着坚硬的钢铁翅膀,面无表情地待在那里。

女人的心痛起来。她不理女儿的请求,只是用力地把桌上的碗筷堆在一起。

“微微,囡囡叫你呢。把风扇给她打开吧!”对面的桌子

上的电脑屏幕里,一个年老的妇人对女人说。

女人站在电脑和女儿之间,披着一头的长发,看不清她的面容,挂在身上的宽大睡袍上,印着刚才喂女儿留下的点点饭渍。

“你别管她。”女人低垂着头,对远在家乡的妈妈说。躺在地毯上的女儿开始用后背作轴,一边转着圈子,一边大哭起来。

“微微,你这是怎么了?别惹孩子哭哇!”老妇人着急了。虽然年迈,她看起来风韵犹存,还保有一种尊严和做母亲的威严。

女人拿起积木,又拿起书,手忙脚乱地把女儿抱起来,说:“囡囡,看书,看,这个积木。”女儿不理她,把身子往下坠着,更大声地哭着说:“风扇,我要风扇。”

女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把风扇打开。那钢铁的大鸟,呼的一下转动起来,像一阵风一样,瞬间就化作一个看不透的漩涡。

哭声戛然而止。女人的眼里却闪出了泪光。

“微微,你怎么了?”妈妈惊诧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累。”

妈妈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唠叨道:“囡囡也有三岁了,我

说把她送到幼儿园去,你总是舍不得。她长大了,是要过集体生活的,这样对她好,对你也好。你也不能总在家里带孩子,你还名牌大学毕业,到了加拿大,该干出一番事业才对,反倒做起家庭妇女来了。你看看,人也邋遢了,哪里还有职业女性的样子。再说,你也不能只让丈夫一个人养家——”

女人突然爆发起来,“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对着屏幕说:“我都知道了。”妈妈惊愕地看着她,眼里满是诧异。“你怎么了,女儿?”女人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妈妈,是我今天心情不好。”这时电话响了,女人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说:“好,你看着办吧。”然后冷冷地放下电话。她回身的时候,妈妈正看着她。妈妈的声音很柔和,她说:“微微,你看,墙角的昙花要开了呢。”“不会的。我养它好几年了,从来没开过。”女人头也不回地说。“今晚就要开了,你看,好大的花骨朵儿。”妈妈坚持说。

女人回转身。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簇沉默的植物竟然含苞

待放了。妈妈的笑容里有了慈爱。“微微,你还记得你小时看昙花

的事情——”“风扇,妈妈,我要风扇!”小女儿的哭声响起来。原来小女儿看见墙角的另一个小风扇,她伸出小手,要求

那个也转起来。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微微,我下线了,你先忙她。要耐心,好好照顾她。”

屏幕黑下来。女儿停止了哭声。突然的安静,使房间显出莫名的空旷。女人的心,在一刹那也空旷起来。“妈,”她低声说,望着静默的屏幕。“妈妈,对不起,我心里难受,不知怎样对你说——我想告诉你许多事情,女儿,丈夫——妈妈,可你总是对我要求太高——”

“妈妈,你要求太高。”小女儿突然鹦鹉学舌一样清晰地说。女人惊讶地抬起头,“囡囡,你在对我说话吗?”小女儿转向女人,点点头。

女人走到墙角,弯下腰,费力地把那盆花搬到沙发对面。“宝贝,看花,”她擦了一把脸,温柔地对小女儿说。女孩儿穿一件碎花的小裙子,清秀可爱的面孔,一束柔软微黄的头发披在肩上。

女人把女儿抱在怀里,让她面对着那棵青翠的植物。植物的枝头,有三朵白色的花蕊,优雅地沉默着。

“这是昙花,囡囡。”女人抚摸着女儿的脸,光滑如丝绸;精巧的鼻梁下,两片红唇好像两片花瓣。“这个昙花,只开很短的时间,从花开到花落,大概只有一两个小时。今晚她就要开了,我们要仔细地看好她,不然她就会像仙女一样飞走了。”

“仙女。”女儿的眼珠转了一转,然后把身子仰过去,横躺在女人的臂弯里,仰头望着上方,“风扇。”她说,边说边张开一双小手。

女人叹口气,把女孩放在地毯上,开始收拾女孩刚刚用过的碗筷。

这是个下弦月的夜晚,月亮正缓慢地升向中天。空气中有一种撩人的温暖和潮湿,这样的夏之夜,可以有快乐,也可以有悲伤。在这个夜晚,女人有好些纷乱的思绪,只是没有回忆。在平庸而琐碎、心酸而难过的生活中,她早已忘记了她曾有过的少女时代。

你知道吗?赵叔叔家的昙花今晚要开了。女人记忆中的燕子仰着脸站在她家阳台下面,放开嗓门大声地说。那时女人还是十六岁的女孩,穿一件八块瓦的花裙子,坐在阳台上,膝盖上是一本摊开的书。那是大学会考的夏天。

真的吗?去年我们等到半夜,花也没有开。女孩犹豫着说。

可我们刚走,花就开了呀。燕子说。今年我们一定要等到底,一定要等到花开。

年轻的女孩儿们一路议论着想象中的昙花一现,议论着如何能用适合的理由敲开赵叔叔家的门。她们相互推荐着,躲闪着,玩笑着,然后,话题又回到去年的焦点,我们怎么能在赵叔叔家留下来?如果昙花开在后半夜,我们是礼貌地告辞然后回家睡觉,还是厚着脸皮留在那里,等主人客气地请我们走?也许赵叔叔家人也想看昙花呢!女孩们猜想着,那样我们不就可以留下来了吗?

到了那里,才知道路上的商量都是多余的,赵叔叔家的门大开着,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人,不仅有爱热闹的孩子,还有不苟言笑的大人们。平日里不起眼的赵叔叔,就像明星一样,招呼着客人,回答着各种关于昙花的问题,口里手上都忙着,脸上却带着快乐和满足。赵叔叔是一个平常人,哪一项也没出色过,而今天,昙花让他的生活格外不同了。

夜慢慢地深了,最先熬不过的是小孩子们;然后是老人。接下来,居然是那些看起来蛮精神的大人们。那一晚也是下弦月,月牙儿爬到中天时,已经是午夜了。大人们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回了,明天还上班。这昙花,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开的时间短不说,还在夜里开,谁能看得见呢?

有人说,就因为这样,才珍贵呀。

女孩儿想世上怎会有这样神秘而淡定的花神?你要追赶着,小心着,耐心等待着,严格地谨守着律例,才有可能看上一眼,赶上那短而又短的花期。

妈妈也来叫她回家了,那时妈妈还年轻,清秀的脸上,有疲惫的神情。

——女人洗碗的手在回忆中慢下来。她直起腰身,回头望着。沙发对面的昙花还安静着,女人走到它面前,俯身去看它尖尖的花苞。花苞紧闭着,像一对倔强的嘴唇。

我不回去。年轻的女孩儿倔强着对让她回家的妈妈说。我想看昙花一现,我还从来没看过呢。女孩儿平日里是温文尔雅的乖乖女,从来不会同母亲顶嘴。回去吧,母亲低声地说,明天还有会考,再说,你不回去,赵叔叔一家怎么休息呢?

女孩儿鼓起勇气,脸儿涨得红红的,不看妈妈,只对赵叔叔说,你们家是不是也要看昙花一现?如果你们守夜,我也要在这里看,行吗?

赵叔叔的眼睛就在眼镜后面笑,说,是啊,别看我养花好几年了,还真的没见过昙花开呢。去年也是一打盹儿的工夫,它就开过了。今年,我要认真地不错眼珠地看着它,看昙花开放的全过程。然后他回身对女孩儿的妈妈说,就让她在这里看吧,不碍事的。

妈妈狠掐了女孩儿的胳膊一把,低声说,真不懂事。

小弟早就不耐烦了,扯着妈妈的手一路小跑地离开。在这里等花开,对他来说,实在难以忍受。他是个爱动的,奶奶说他是走星造命。平日里女孩儿最烦他来缠,今天却格外感谢他。如果今晚我能看到昙花一现,明天我就给他买大白兔奶糖。女孩儿笑眯眯地想。

“风扇,妈妈。”孩子的叫声惊醒了女人的回忆。孩子的眼神儿还盯在风扇上。柔软的头发盖住了脸庞,孩子也不管它,只是专注地盯着风扇。

孩子生下来时,女人已经是高龄。来加拿大最初的几年,她一直边读书边为生计奔波。怀孕后期她感到越来越累。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你要住院。血压太高了,这样很危险。女人说那怎么行,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医生是一个红发灰眼睛的法国女人,有职业的严肃和不容分辩。她把听诊器在双手中交错地掂量着,说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明天我们就催产,让孩子尽早生下来。女人吓了一跳。女人说,这只是第27周哇。医生说不用担心,我们知道在干什么。24周的婴儿我们都接过。女人张开的嘴一时合不拢。医生转过身,对护士交代着给女人用药的事情。医生说法语,女人听不大懂,只听到一些声音在房间里乱撞,好像一群高低起伏的飞鸟。被刮破的空气零碎破乱,女人躁乱不安。

27周,孩子已经成熟了,只是肺部还没有完善。医生对刚刚赶来的丈夫说。这两天,可以用药来刺激肺部生长。催生是一定要的,因为如果不催生,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

孩子生下来,只有两磅重。女人坐在轮椅上,胳膊上打着针,看着保温箱里的孩子,泪水流了一脸。

“妈妈,风扇不转了!”女儿大声叫着,声音里含着哭腔。

“风扇不转了,是说你该洗澡了。”女人俯下身抱起女儿,一边说着一边往浴缸走。女儿手里还拉着一只红灯笼,红灯笼的绺子很长,飘飘洒洒地刮着地板。除了风扇,红灯笼是女儿的最爱。去年回国,他们带回十只红灯笼。当他们把红灯笼挂在房间的四周,风刮起来时,红灯笼就转起来,好像一个剧里的场景。女儿坐在红灯笼的下面,仰着小脸向上张望。女人喜欢给女儿在双耳上梳两把圆髻,穿上一件小红袄。这时的女儿,就像年画上一样漂亮。女儿是她的天使。

女儿的爱好很偏执。开始时女人并没有在意。女儿长得小,说话也晚。大概因为是早产儿吧。女人想。后来医生让她们去做测试,结果出乎意料。确诊那天,女人进门时看见房间里已经有很多人,不只有各科医生,还有中文翻译。女人抱着孩子,和丈夫拘谨地站在一起。欧式的房顶很高,在房顶形成一个拱形。窗外是刚刚长出的绿叶,那叶子正在舒张。那是叶子最像花朵一样的绽放。女人的眼睛在叶子上滑落,心里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抑。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宣布。主治医生是个灰色卷发的男人,嗓音有一种磁铁一样的魅力,深色的眼睛,扫过女人和她的丈夫。

女孩jenn确诊为自闭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