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贞观年间,逐渐进入盛世,天下基本太平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冲突,有利益冲突的地方就有斗争,往大了发展就成了战争。看似和谐的大明宫里更是如此,官场从来都是最容易产生利益争斗的地方,所以古人曰之祸起萧墙。国家的命运被上层社会左右着,稍微有些偏颇,对于底层的百姓来说就是翻云覆雨,往严重了说就会民不聊生。一国之君以及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虽然都深知这些看似刻板的道理,但真要做到尤其是自己做到难于上青天。谁何曾不想做个盛名天下流芳百世的好皇帝,李世民亦是如此。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此时正深夜,月朗星稀,整座皇城在夜色下,只有大明宫、达官贵人的府邸和灯红酒绿处仍有灯火闪烁。不论哪个朝代,月色是否朦胧,夜晚从来都属于有权有钱人家享有。寻常百姓已是入眠,对他们来说,只要明早能继续睁开眼,白天能继续辛勤劳作,生活已是圆满,不会有闲钱闲力在不见天日的夜晚里瞎折腾。
李世民正在御书房勤奋地看着奏折,只因太过入迷,忘了时间。身旁的宫女太监们都不是铁打的身板,忍不住趁人不注意时打着哈欠。
李世民批的这些折子虽全非坏事,但说好话的不多,谁没事会参本奏折没事找事呢。他若是看到奏好事的折子,则会心一笑,容光焕发,沾沾自喜。立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也会心宽,皇上一笑值千金,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但李世民不论是看时或是看后,多是愁眉不展,思到脑筋绞痛处,则是骂骂咧咧,怒在奏折上大笔狂批草书,再狠狠甩一边。宫女太监们个个有感伴君如虎,齐声微语道:“皇上息怒。”
李世民没顾上周围声响,一心扑在折子上,当看到一本折子时,用手捧起端详了半天,侧仰着脑袋望着屋顶,再又边沉思边说着:“十五堂的易辉?是哪个人来着?”
十五堂,乃朝廷设立的秘密组织,对外言称是隶属尚书省工部,实则直接受皇上一人管理,只按照皇上的圣旨办事,这是一直以来的堂规。
早在隋朝文帝杨坚创立三省六部制时,按职能划分,就在工部下面设立了十五堂,专门招买奇才异士,只不过那时十五堂是公开存在的。十五堂灿烂地开始,但并没有辉煌多久就随着隋朝灭亡遭遇重创,树倒猕猴散。主子没了,但温饱还是得解决,奇才异士们有的结成小群体继续在江湖上游走闯荡,盼着再开创一片天地,有的则退隐民间而后销声匿迹。
隋朝亡了,李氏唐朝建立,改朝换代了一番,但皇帝们在喜欢收买奇才异士的癖好一点没变,有钱有权了就喜欢捣鼓些乱七八糟的名堂。李渊刚成为唐朝开国皇帝,就参照隋代的模式又重新设立起了十五堂,不同之处是十五堂只由皇帝说了算,没有皇帝的圣旨,其他无论职权多高或在皇帝身边多受宠的人,也无权指挥十五堂。成立十五堂后,皇帝们都会派人到民间到处打探那些散落民间的“遗珠”,重新让他们接受感召进入十五堂。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十五堂,有些人有感于世事变迁和朝代更迭,觉得太劳心劳力在官场里勾心斗角,还不如在民间平安过余生舒坦。可皇帝不答应,都明白这些奇才异士个个身怀绝技,若是不能为朝廷所用,将来若是散落民间自发成立什么党派组织,对朝廷也是一大危害。所以皇帝们绝不愿意看到有不接受感召的人在民间游荡,只要是能识别确认的奇才异士,不论其愿不愿意,通通被强行招入十五堂。而不愿意招入十五堂的人,则继续隐没在民间,不再敢抛头露面公开身份。
十五堂由于自身的特殊性,没有办公地点和公开的部门开支,极少数人即使知道有十五堂的存在,至于十五堂中的人员状况更是一概不知。为确保十五堂的秘密性,十五堂成员不建立档案,皇帝下诏任命或罢免的圣旨和在皇帝手里的一本名册就是他们在十五堂中职务的仅有证明。十五堂人数最多时有八九十众,下设内门负责保卫大明宫内的皇族安危,另一部分人则负责在大明宫外执行皇帝吩咐的任务,多在民间活动。为方便内门成员在大明宫内活动和不暴露真实身份,内门成员一般都有挂靠其他部门机构兼职,俗称“明挂职、暗堂务”。
易辉就工作在十五堂,父亲易文最早在隋朝时就在十五堂干过。之后易文在执行某次任务时殉职,按照传统的规矩是子承父业,同样身怀绝技的易辉毫不例外地被招进了十五堂。
旁边一人哈着腰,听见李世民问话,连忙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地说道:“就是沙州清风镇的易辉,几年前被招进来的。”
“几年前,好远了啊!”李世民后倒靠在龙椅上,疲倦地打着哈欠。时辰已是很晚,更何况还是耗损厉害的脑力活。
“是啊,易辉在这些年里为朝廷做了不少事,真是可惜他。”
“怎么,你有看法吗?”李世民眼睛惺忪地看向说话的那人。
那人见李世民又向他问了话,说道:“不敢说有看法,也就是说下我个人的感受。”
“林瑞风,你什么时候进殿的?”李世民这才反应过来此人林瑞风,正与自己一问一答,先前一直没注意。
“回禀皇上,林大人已经站这有好一阵了。”案桌另一侧的太监轻声轻语地答道。
“哦?怎么没报啊?”李世民继续问道,似乎有些不悦。
皇上乃是至尊,脾气稍微上来了就得让周围人吓得趴到在地。果然,那位太监见龙颜已怒,赶紧自己跪在地上,忙解释道:“报了报了,皇上一心在批奏折,没听到小人说话。”
林瑞风也赶紧笑眯眯地打圆场,“是啊,报了,皇上批折子太认真,而小的们又不敢大声喊话打乱皇上的思路,见您没理会,也没敢多问。”
“你站这多久了?”
“才一会儿,也就一个时辰。”
皇上吃惊地啊着嘴,“一个时辰还说一会儿啊?”
“皇上都连续批折子一个晚上了,我站一个时辰实在算不上什么啊。”林瑞风解释道。
“说吧,有什么事?”
“就是关于易辉的事。”
皇上指着奏折上的名字说道:“是他吧?”
“正是,小的恳请皇上念他生前为朝廷贡献巨大,能···”
“能怎么?”
在李世民面前可不敢说谎,林瑞风都照实了说:“按照十五堂的规矩,老子死了儿子顶上,易辉的儿子约摸十一二岁,年龄尚小,不知世事,恐难成利器,可否再宽限个几年,等他成年了再招入十五堂也不迟啊。”
李世民片刻没回话,只顾着埋头批折子。
林瑞风见李世民没反应,以为没听明白他的话,稍微上前一步,呼了句皇上。
“行!”李世民这才看了一眼林瑞风,将毛笔轻放,刚批完的折子甩给林瑞风,“你是要这个吧。”
林瑞风战战兢兢接过李世民抛来的折子,仔细一看,面色铁青,赫然写着准易辉的儿子易青阳入十五堂。这哪里是林瑞风想要的结果,苦苦守着李世民批到这本折子,尽是如此。看来李世民没打算听进林瑞风一星半点的话,执意按老规矩办事。
关于林瑞风和易辉,前不久还发生了些事。
贞观十九年,去天竺取经的玄奘法师终于回了唐。此番远途的收获着实不小,不但得到了李世民大大的肯定,还在李世民的授意下到全国各地做巡回的传经诵佛。有李世民在背后罩着,玄奘自然在各地传教期间威风凛凛。不过期望越高,失望越高。玄奘在各地都没落下好口碑,似乎只是将巡回讲经当成是李世民布置给他的任务,走个形式即可,每到一处,酒戒、荤戒等各项清规戒律逐一被破,不但让随行和接待的官员看得一头雾水,连虔诚来拜见听经的僧侣们也嗤之以鼻,也有人见了他本人后改信仰的。玄奘在讲经会上大谈特谈自己在去天竺取经的路上一连串的有趣见闻,聊到人生佛理则是支支吾吾地只言片语,敢情他是旅游探险去了。他虽然讲的生动活泼,坐席旁听的百姓们听得津津有味,可实在是欠缺佛家弟子应具有的严肃认真劲儿,每每聊得惹到百姓哄堂大笑,在座的僧侣们却汗颜不止。于是玄奘还没有巡回完,各地的反馈意见就铺天盖地地传到了长安大明宫。李世民只好把玄奘召回了长安,冷处理了巡回讲经风波,整个成了虎头蛇尾。
玄奘回京后,其人物关系变得复杂,完全不像是清心寡欲、造福世人的佛教僧人。他不但没有潜心于研究佛经,反而沉迷于社交。太子李治与玄奘几乎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似有相逢恨晚之感。那时还是才人的武则天,居然也与玄奘交往过密。于是互有好感的三人俨然铁三角。李治为纪念自己的母亲文德皇后,在长安兴建了大慈恩寺。这正好为玄奘提供了温暖的庇护所,在李治的关照下,从此玄奘有了自己的小地盘,自己做起了大慈恩寺的主持。李治和武则天常常相伴前来大慈恩寺找志趣相投的玄奘谈天谈地就是不谈经。
十五堂内门主管林瑞风,亦有过人之处,通晓天文地理、周易占卜,夜观天象预测未来颇有十分精准,早在玄奘回京前不久,就曾观测到夜晚从西边有颗彗星掠空而过,经卜卦后,发现乃大凶之兆,预示将有不祥之人或是事物从西边过来,正好吻合了玄奘回来的时间。林瑞风大惊,不曾料到本是去天竺取经的玄奘法师居然身怀不祥,于是赶紧召集内门成员用各自奇能异术探测,果然发现皇宫内有股妖气,时而强烈,时而没有。如此一来,十之八九确与玄奘有关。林瑞风派精通灵术的易辉靠近玄奘打探动向,刚巧在这关键时刻,易辉在宫内住所毫无征兆地离奇猝死,让林瑞风更是满心疑惑,不得不怀疑是妖怪所为。一时间宫内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事关重大,林瑞风一点不敢耽搁,连忙向李世民禀报宫中怪事。由于林瑞风拿不出实物证据,并没有一开始就说是玄奘所为,只是试探性地说是有蹊跷。李世民最多是半信半疑,并没放在心上。
对于易辉的突然离世,李世民虽心生难过,但仍遵照与易家的契约,下旨要当时还年幼的易青阳入宫。
“行了,天色已晚,朕困了,就这么办吧。”李世民站起舒展了下身板,转身离开书房。
“林大人,可以了吧,赶紧回去吧,不用等了。”一旁的太监则接过林瑞风手中的圣旨,命人传旨去。
林瑞风已经尽力了,只能灰心丧气地提着灯笼回了自己住处。一路上是哀怨不断:“天意难违啊,天意难违啊。”
回到住处,林瑞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双眼已是布满血丝却困意全无,怎么也合不上眼。满满的心思压在胸口透不过气,试了几个姿势仍觉得变扭,憋出一身冷汗。他只好下床,打开窗子朝外透透气,扑面吹来微风刚好带走压抑的余热,一阵阵的凉爽沁入心脾。
林瑞风望着天,长抒一口气,哀叹道:“对不住易辉老弟了,你生前曾希望不让儿子易青阳入十五堂。可我终究没帮上你,易青阳还是被皇上招进了十五堂。”
林瑞风哀叹一声,闭目静享着凉风的吹袭。忽然风逐渐由冷转热,风力也逐渐式微,直到无风。林瑞风睁开双眼,看着明朗的夜空,被北斗七星围绕的紫微星忽明忽暗,闪烁了几下便完全消失不见。
“不妙!”林瑞风心头一紧,掐指一算,大惊失色,自言自语道:“皇上要驾崩了!”
刚说完,外头四处渐渐亮起了灯火,隐约能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和丝丝呼喊声,一波一波的声音由远渐近,又由近渐远。看来外面的人乱成一团了。林瑞风没打算出去看热闹,依然倚着窗看着外头的灯光,皇上驾崩如山倒,无力回天,谁急都没用。
忽然一个黑影上串下跳地朝林瑞风住处这边跑来。林瑞风待黑影靠近,才瞧清他身着一身黑衣,只露出两眼。
“林大人,在看风景啊。”黑衣人是有备而来,与林瑞风刚打上照面就聊了起来,全然不顾此时外头的紧张气氛。
“我不是在看风景,是在看热闹。跟我说说,外面怎样了。”
黑衣人一屁股坐在窗台上,背对着屋内,“还用我说吗,林大人都知道了。皇上病危,外面忙乱了,御医全往皇上的寝宫跑去了。”
“这回是真的要挂了。”林瑞风摇摇头说道。
“是嘛,那我得赶紧走,现在宫内肯定要加紧戒备了,再不走就难出去了。”
“那你赶紧给我汇报下。”
“我按照你的吩咐,在大慈恩寺蹲守了几日。玄奘天天在寺内,没有出过寺。”
“出不出寺又不重要,我是想知道他与什么人接触过,有没有异常举动。”
“你也知道的,李治和武才人三天两头地往大慈恩寺跑。不过据我观察,没瞧见他们与玄奘有什么过密的举动。李治为文德皇后烧香拜佛,武才人也没离开他半步。这两人在每尊佛像前都要三拜九叩一番才算完,如此下来花尽半天时间,之后便离开寺了。”
“你有观察到他们交谈了什么吗?”林瑞风继续追问道。
黑衣人两手一摊,“你也知道,易辉被你派去打探,结果回来后不明原因地挂了,至今也没诊断出个原因。这实在是份要命的苦差事,我哪怕蹲守在寺外山林中也是胆战心惊的,只能远远看着寺内的人流动向,连在晚上都不敢大气喘一下,野禽猛兽倒不怕,就怕惹来杀生之祸,哪敢到寺里去偷听他们讲话啊。”
林瑞风一听他说这话,不高兴了,“原来你只是蹲守在寺外查看动静啊,他们三人表面上的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结果你这次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这几天算是白费功夫了。”
黑衣人生气地从窗台上下来,想冲着林瑞风狠狠地发一顿牢骚,可这半夜里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只好憋着肚子里的火在林瑞风面前手舞足蹈地低声凶道:“我容易嘛,在山林里提心吊胆了几天一动不动,别因为我们干体力活的就得在外面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就因为只是为了证明你的预见,易辉连命都搭上了,难道你要我步他后尘!”
林瑞风本想心平气和地听完黑衣人的话,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被对方的话刺激,小声地呵斥道:“大胆,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我···”
黑衣人脾气上来了,也不示弱:“你想怎样,我们十五堂为朝廷办事,从来都只听皇上的,就凭你私自交代给我任务,我可以告你状去。”
“行了。你查不出个所以来,易辉真就是白白挂了,可怜啊。”林瑞风一声呵斥终止争论。两人就这么杵着半天不说话,最后还是林瑞风先转移了话题:“前半夜皇上刚下了圣旨,要招易辉的儿子易青阳入十五堂,看在大家都是好朋友的面子上,你赶紧上路劫了圣旨,别让圣旨生效。若是路上没遇着,在往西的驿站蹲守,应该能拦截到。”
黑衣人听到又要再去执行一次苦差事,气得眉毛都快瞪飞了,“啥?劫圣旨?林大人可真是吃了豹子胆啊。”
“这圣旨的内容现在就你知我知,还有皇上知,现在皇上也挂了,你若是劫了圣旨谁会知道啊。”
“若是我被抓到了,放心,我第一个就把你供出来。”
林瑞风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放心,皇上才刚驾崩,太子李治要上位也得过段日子,这段时间十五堂的事我还是能负责得起的。凭你这么好的身手,哪能轻易被抓到,我们十五堂的人个个精英,可不会这么怂。”
“我会带回圣旨给你的,但是看在易辉的面子上。”说罢,黑衣人转身飞快向外跑走。
林瑞风看着远去的黑衣人,叹道:“我何尝不是为了易辉,才让你去劫圣旨。”
画面回到几个月前:
林瑞风秘密约见易辉,与其耳语数句。
“什么,你要我调查玄奘法师?”易辉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望着林瑞风。
林瑞风赶紧邀着易辉的肩膀,让其好好镇定勿躁,“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能说出去。”
“皇上的密旨给我看看。”易辉向林瑞风摊着手心。
林瑞风一把握住易辉的手,一脸和善却又严肃,“我说了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不是皇上的吩咐。”
“那可不好啊,玄奘法师被皇帝如此器重,秘密调查他风险那么大,若被发现我可吃不消啊。”易辉推开林瑞风,起身向门外走去。
林瑞风喝止住易辉,“难道你忘了我们十五堂的堂训吗?”
“生死为唐,我怎么会忘,可你代表不了大唐。”
“当初十五堂组建,我是在先皇面前第一个说出‘生死为唐’的人,无论我是不是总管,自从加入十五堂以来,我就已经将自己的命交由大唐。这句话已经刻进我骨子里成了我的精神信仰,我是不会做出有违我信仰的事。”林瑞风义正言辞地说道,字字掷地有声,让人深感震撼。
易辉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答应你去做事,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别让我儿子进入十五堂,不论我会不会出事。”
“你儿子已经是被登记造册了的,有朝廷的眼线盯着,恐怕···”林瑞风颇有些为难,但又不好当面拒绝掉易辉的请求,只好婉转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