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谁主浮沉(3)

吕澍等走进前院,只觉如此古朴老屋,反有说不出的情调。照壁、墙垣之上,都爬满藤草,处处芳草依依、枝条清新,令人赏心悦目。

吕澍笑谓刘辛道:“真不知公主有如此眼力,选这样优雅所在。此处闹中取静,又有曲径通幽之妙,比对广明场之宏大夸张,更显别致。”

刘辛颔首称是。公主家丞赞道:“公子慧眼深察,我家小姐择坻时确有此意。这儿紧靠三公府台,前有迎昭寺,后有宣慈殿校场,无市哙之噪杂,耳目清净;如逢寺会,梵钟齐鸣,磬声和唱,美妙如歌,一如置身仙境,令人却俗忘欲,无恋世尘也。”

说话间,三人已转过回廊,来到西花苑中,穿花度柳,眼前突地一亮。迎面是一小湖,波光粼粼,近处有绿荷红花,映射在阳光中尤显娇嫩。湖边树木成荫,一条竹木所搭浮桥跃入湖中,延伸向远处水榭亭台。

吕澍笑道:“豪门王廷亦不过如斯。足下能尽述其美,可见非凡庸之辈也。请教尊姓大名。”

公主家丞淡淡揖礼,脚步仍是不停,“在下前师人帅青。”

吕澍一怔,心知肚明,便不欲再以其国故事相询,笑而不言。三人行过小桥,已见重重亭台,建于碧水青天之间,帅青稽礼道:“公主正在前方,在下不送了。”

吕澍笑道:“有劳。”独与刘辛二人前去。

行过水榭,便见迎面现出一丘,绿叶半掩之下,丘上亭阁矗立,隐约有琴声传出。吕澍伸手止住刘辛,令他阶下等候,自己漫步道上,一路上行。

少顷,吕澍登临亭上。亭中一白衣女子正沉浸琴乐之中,周围三名丫鬟,侍立在旁。那天籁之声沉浑激荡,铮铮响起,其音袅袅,清脆舒展,使人如沐春风。白衣女子十指如葱,轻轻拨弹挑折,曲若行云流水,余音绕梁。吕澍见此女丰姿绰约,已称极致,不禁大有惊艳之慨。

那琴声嗄然而止。白衣女子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令人心神荡漾的笑容,道:“公子请坐。”

立刻有丫鬟侍椅上前,吕澍道谢落座,拱手道:“公主美貌灿若星辰,没想到于琴技之上更有妙手。以指御弦、以心御声,怪不得府外求亲之人趋之若鹜,人人都以能一睹公主芳容为幸呢。”

武城公主单勰淡淡道:“不知公子与魏大人是何关系,为什么我在邱都从未见过你呢?”

司空魏习,其祖乃吴朝下江侯上军将军魏肃,有“先圣”之名,曾上《博言论》十卷,吴庄王单含命刻于城南明府,此后便渐渐成为学生必修范本。自明帝以后,魏氏数代为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故而武城公主对之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吕澍心中一凛,知道若非司空推介,恐怕与单勰见上一面都难。不过他却被这话激起了傲骨,也淡淡道:“在下姓吕名澍,与魏大人非是亲故。”

单勰不置可否地一笑,用指在琴弦上划出美妙的音符,少顷才道:“那公子究竟何人也,可否赐教?”

吕澍道:“在下从南方伏氏而来,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欲与公主订下百年之好。”

单勰一时未解,心道又是婚使,微微摇头道:“吕公子是为贵国哪一位王公提亲呢?请恕勰心烦气燥,不想再听絮絮之言,敬请直说。”

吕澍不动声色,安坐如山道:“向公主提亲之人,正是在下。”

众丫鬟面露异色,显然是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起来。单勰怔道:“你……”怀疑地瞪了他一眼,竟情不能禁地笑出声来,一时众丫鬟无不笑弯了腰,前仰后合!

吕澍颜色不动,晒然道:“有何可笑?大丈夫处身立世,当直来直去!我吕澍要立妻室,当然须自己登门求亲,方显诚意。”

单勰以纤纤玉指掩嘴道:“象阁下这样不知谦逊的人物妾还从未见过!不知你所拜何职,凭什么向武城求亲呢?”

吕澍心中暗叹,潇洒起身道:“在下昂州牧领骑月太守,为大王除中卿之秩。”

单勰缓缓颔首,似想起了什么般地皱眉道:“哦,你叫吕澍?原来你就是那个临阵投降的蠢才!昂国都象你一般,早该十年前就亡国了。你去吧!我单勰从不与叛臣走狗相交。恕不远送!”

吕澍不怒反喜,哈哈大笑。

一名丫鬟咤道:“放肆,敢在公主面前如此无礼,是否不想活了?”

单勰惊讶地看着对方,心中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她并非不想听这人的辩白,却又深觉他如此登门提亲,失礼之至,心中好一阵为难。终于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白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难道妾讲错了吗?”

吕澍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咳嗽道:“我非是取笑公主,而是笑我自己。想不到我吕澍一番为国为民的无私之虑,却处处制肘于世俗人情,真是做茧自缚,该打之至呢!”

单勰唇角处露出一丝不易捉摸的微笑,道:“既如此,何不将汝之无私剖于大众?单勰洗耳恭听!”

吕澍心叫厉害,近日听说武城公主如何语辞尖刻,他尚存轻忽之心,如今见了面,方知并非虚言。抖擞精神,长身道:“昂国地狭人少,民风蛮化,一直屈摄于伏氏之下,为其附庸,其不灭何故?盖因天铭、天单、子绛与伏氏交恶久矣,若出兵,则后路难防。如今天焦猛攻三国,伏氏因利得便,自然要挑起战端。以昂国区区数千人马,怎挡伏氏、雨国十万之军?若求玉石俱焚的话,我吕澍早成亡魂,昂州百姓也必横遭残戮。”

单勰玉面一寒,冷笑道:“照这么说,你投降敌国反倒无过有功了?”

吕澍笑道:“功功过过,不过浮云苍狗,身外之物也。天下间群雄相争,本就是不择手段、尔虞我诈的事情,孰人肯拘泥道义,丧问鼎之机?我吕澍不是君子,是小人也。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不能战而战,蠢才也,在下决不会如此。”

单勰望着对方充满自信,却又毫无做作的样子,心念一动。几乎没有男子可以在她面前如此畅所欲言,并直承自己是个“小人”,她不禁拿他与公子项安相比,觉他相貌稍逊,不过并非就不能做为婚姻的对象。更何况,他是第一个亲身向自己提亲的男人——他远比绝大多数人有勇气得多。

单勰面容稍霁,看了对方几眼,“听吕公子此言,足下必是心存大志之人。不知能否对单勰说来听听?”

吕澍默然稍顷,叹一声道:“请恕在下不能实话实说。非是对公主不敬,而是在下不知从何说起。”

单勰冰雪聪明,怎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心中好奇心大起,一挥手道:“你们暂且退下,我与吕公子有话要说。”

众丫鬟躬身退开,眼光却大有深意地望着吕澍。

吕澍微笑欠身,风度极佳。单勰望得微微一呆,心道这男子直面自己寸步不让,却又对丫鬟彬彬有礼,真是奇怪之至。暗感不悦,以手拂弦发出尖锐之声。

吕澍这才转过身谢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公主是前师庐族之后?”

单勰惊讶地抬头看他,面容立时转寒,“勰不愿提故国之事,吕公子若别有用意,请恕妾不能相陪了!”

吕澍摇头道:“非也,在下此来,也曾多方得闻公主身世,故颇有同仇敌忾之意。”

单勰拂袖而起,手按琴台,厉声道:“你究竟何人,此来目的为何!若有片言隐瞒,休怪我不客气。”

吕澍笑着反问道:“公主不想复仇了吗?”

单勰咤道:“废话!妾乃天焦国公主,只须一句话,便可令大军出动,顷刻间荡平霸国,活捉李即,拿下他老朽的骨头喂狗!”

吕澍心中好笑,暗道她无论如何掩饰,也遮不住自己的熊熊怒火;况且此女虽是天姿国色,脾气却忒地火爆,看她这番话脱口而出,丝毫不加考虑,显是已隐忍了许久。

微笑道:“在下并非以为公主做不到,只是天下纷乱甚久,恒帝更图思单越之业,故而不得不倚重霸国,以牵制西陆,轻言出兵无疑太过儿戏。”

单勰重重冷哼,撇过脸去。吕澍一拜再道:“自明帝以来,天焦思统久矣。炀帝平庸之主,尚且前后九伐,况且有雄远志向的恒帝呢?九年不鸣,待其时机尔。想当年,熊威王弱冠执政,文帝轻忽,便借霸国南扩之机诱取前师国宝‘子姜’,并遣大军西度连云山,欲成先祖遗志;不料熊王连败渊师,又侵立子国,令他措手不及,渊王逃奔土益后,天焦失却北面屏障,不得不与熊子正面作战。北方多产良马,后境安稳,故能东取齐,疆域至海,西连茂,左右两陆军政,勇士名骑,纵横无敌,威王更咄咄逼人,大有一统之势。如此而往,熊子居高临下以北压南,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恒帝有感于此,才会联络五国会盟,更西结霸国以制茂。若此时霸国有失,茂人越过连云山,便可袭天焦后路,前有熊子狼虎之师,后有茂国精勇士伍,其安能不败?”

单勰沉吟不语。吕澍长叹一声,再道:“公主身在危境,一步差池必将遗恨终身,在下实不忍见。今日拜会一毕,吾便当即刻起程回昂,公主还请自己多加保重!”

单勰眉头紧皱,好半晌才道:“你是说,皇帝会对我不利?”

吕澍心中一怔,已大致把握对方的心思:经丧乱以来,她从未再深信别人,处处谨慎,如惊弓之鸟!这样的公主,并不象表面看来的那样,无忧无虑,尽享荣华……吕澍暗起怜悯之心,缓缓起身,望着丘下繁花似锦的道路,负手道:“公主难道没听到传言,太后欲将汝嫁与执金吾冯进吗?”

单勰一晒,不屑地道:“空穴来风,无稽之谈,我岂能委身于那肮脏的匹夫!吕公子不会连这般儿戏之言也深信不疑罢?”

吕澍哈哈笑道:“在下本不愿信,然而如今却也心存疑忌呢。想公主在天焦三载,名声鹊起,再非等闲辈矣;凭公主才望容貌,振臂一呼而英杰云集,从者无可计也。故公主虽非辅政之臣,却俨然临驾于公卿之上,其必受嫉于人!无论传言真实与否,恒帝必不会轻允公主私定婚事;当然,若公主肯联姻于土益或霸国,则另当别论。”

单勰垂首思忖良久,忽然起身裣祍为礼道:“多谢公子赐教。君所言令勰茅塞顿开,不知公子果真能为妾报得家仇国恨吗?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吕澍霍然回身,双眼深深凝视对方,微微发笑。单勰面颊一红,美眸中却似在表述心中歉意,不胜羞涩地轻轻道:“请足下移驾花厅一叙,适才单勰无知,冒犯了公子,少时当备薄酒以谢。”

武城公主府邸西花苑。侧厅。

宽大而舒适的屋子,四壁上挂满了各种五彩斑斓的锦缎,织工绣美,令人目不暇给。厅中阶梯之上,一张巨大虎皮展陈于地,其上两张榻席,一张长几,除此再无他物。

勰公主令吕澍就座,手掌轻拍两下。霎时间,正门关阖,厅中放下帷帐,十余名艺妓从两侧分出,在乐声伴奏之下轻歌曼舞,妙姿楚楚,隐约可见。

侍女奉上酒菜,单勰相敬道:“公子请用,不必拘礼。”

方才一席谈话,吕澍亦对单勰大感心折。武城公主英睿、果敢、决断超乎常人,令吕澍有“名果不虚”之慨,顿生爱慕。

吕澍正容拜道:“如此多谢了!真想不到在下将离邱都,竟蒙公主如此厚礼,饮宴相对,说出去岂不令人羡煞!”

单勰轻笑不言,含羞垂首,别有一番魅力。待吕澍饮毕,这才复又抬起头道:“吕公子一言道破妾之心事,必是远见卓识之人。还请不吝直言,妾该当如何方能洗偿旧恨,报仇血耻?适才足下所言,与妾有‘同仇敌忾’之心,不知何解?”

吕澍坦然道:“在下本不该说,但亦不愿对公主再加隐瞒……二十余年前,在下随义母蔡氏夫人逃离霸国,从前师入香海,再经和、微辗转至昂,故在下明是昂人,实是霸人。先君乃霸国僖王赵讳震,家母是楼王后。”

单勰闻言先是一惊,随后长跪而起,失声道:“什么?!”

僖王赵震,霸宣王赵明孙,霸哀王赵敬子,在位二十三年,政绩卓著,然其卒后,次子冲拥兵举帜,攻伐长兄赵宣,破太子东宫,旬月占据州郡,诸公子纷纷遭到毒手。其中,最小的公子澍时才满月,其生死至今是谜。

吕澍长身揖礼,肃容道:“公主丧家,吾却失却霸国,实是恨出同因,故公主对在下来说,实是一至要之棋。公主若肯助我,非但可报大仇,还可令庐氏重新崛起天下之间,再不为他人所轻!”

单勰眉头紧皱,少顷才冷然道:“你让我如何相信你呢?”

吕澍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有母后玉玦为证。”说罢,从怀中取出小半块质地非常的玉玦,递与单勰。

单勰常居豪族,在天焦亦贵为公主,所阅宝物无数,自知贵贱。触手即知非凡玉可比,细细看去,又顿觉非前师大帝山邈渺女神峰周围不能出也,上更有镌刻曰:“霸孝和王后楼氏”,令人无法不信其实。

此前吕澍临行前,师夫人曾劝道:“今闵王病寝,诏简刻日将至,而州郡事繁,新法方兴未艾,此时远离,恐有非常之灾。”

吕澍道:“奎城传大王欲召吾久矣,然迟迟不见王命,孩儿以为,朝廷甚难决断,必是怕吾已有准备,逼迫之下即生反心。此时用策,当以安抚为主。至于三营之众寻衅挑事,孩儿已有计策可保无虞,母亲望安。”

师夫人道:“若诏书不日而至,子当何如?”

吕澍道:“那必是大王驾崩,单因矫诏而发。可命单兴领兵先攻都尉营,取单邈部,再令二营自乱,可不攻而破。到那时起兵卫道,仍有反胜之机。”

师夫人默然不语。吕澍再道:“武城公主乃故霸国降臣庐凡女,为大将军李即所害,家破人亡。然庐氏为前师著姓,公主更是魏悝徒子,军才无匹。此番若能得娶此女,则孩儿建盟天焦,更利图霸王之位。凡此种种,无一弊端,还请母亲明察!”

师夫人道:“霸王之位,若依身份、才能,的确没有谁可与澍儿相争。不过西陆遥遥,而我等方在昂州未稳,真可得乎?”

吕澍道:“天焦结五国合从以抗熊子,其势正是孩儿用兵之时。而孩儿亦听闻霸未王昏庸无道,数十年而无后,其位乃孩儿必争!吾不能弃祖宗江山社稷于不顾,俯首甘为庸奴,此诚大辱也。”

……

单勰吁了口气,半晌才又道:“僖王公子澍是否潜走,乃当时最令人关注之事。张放等霸国老臣硬将此事压下,却又使街读巷议,谣传连连。近来也多有冒充公子之徒,妾所见多矣,无有可考者也。故而窃以为公子当年便卒于赵冲之手了。”

吕澍愣住,失笑道:“这,这怎会呢?”

单勰淡淡一笑,又复将玉玦递还,“公子既是霸王之子,那这一切便容易解释了。凭公子抱负之远大,已非常人能及,且才识如此高绝,前途不可限量。不过自我族灭门、家母为贼所夺之后,勰对霸人再无好感。公子欲施恩惠,还是请免吧。”

厅中玉女舞姿愈烈,歌声悦耳,如天籁之音。

吕澍掠起一丝苦恼之意,忽地道:“公主!”

单勰明眸轻转,诧道:“什么事?”

吕澍暗叹了口气,神情又复平静,“实不相瞒,澍此来邱都下聘,并非贪图公主美色权势,而是别有所求。”

单勰脸上浮起一丝明了般的微笑,淡淡道:“哦?”

吕澍道:“公主美貌聪慧,难叫人不心生爱慕,澍不忍欺。想公主之名振于四海,却非恒帝所愿也,如今恒帝首倡五国合从,欲决战熊子,必以贿土益等国,以公主才貌,人人欲得之而后快,土益、曹、孛子国王侯将相趋之若鹜,朝廷又岂会容公主自决?澍可断言,公主必不容于上,恐怕即便太后出面,也无甚奈何。”

单勰脸色渐沉,道:“公子还未说汝之所求为何。”

吕澍起身长揖道:“在下只欲带公主脱出困境,尔后择吉日完婚。”

单勰听得一怔,半晌才噗哧一笑,粉颊生晕道:“若非妾之容貌,公子却又贪图什么呢?要知若勰肯出嫁,则再无今日之权势,亦无今日之财帛,难道公子还当勰是伏氏的公主不成?”

吕澍心中大叫厉害,微微笑道:“公主容貌非常,姿丽天成;然而若在下只求美色,普天之下怕亦多矣!澍早闻公主师从魏悝、毛白,又与将军霍廷处习练马战,故深悉公主之能也!如此寄人篱下,死生决于他手,可乎?而若公主肯下嫁在下,则文武兼有,相得益彰,重振祖宗荣典,光耀门楣……此乃吾之本心也。”

单勰缓缓摇头,似在思索回味着这番话般地,轻声道:“这算是求亲吗?”

吕澍洒然道:“若公主这样以为,那就算是在下恳求过了罢!”

单勰沉吟良久,起身致礼,幽幽道:“吕公子请先回驿舍。勰如今心乱如麻,只想一个人静静思考,不知公子肯见谅否?”

十日后。邱都北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