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西下,碧波粼粼,远山如黛,漂渺如画。一叶扁舟,片帆高举,缓缓划过的河面。
老女人、臻婳、李卫、花皮帽等人已在船舱内依偎着睡着了,伯堃于船尾掌着舵,矫健的身影透着孤冷清寒。亦蕊身披着伯堃的外袍,抱着双膝坐在船头甲板上,静静地吹着风。凝秋倚在舱门边,绻缩一团,沉沉睡去。亦蕊笑笑,解下外袍,为凝秋掖好。站起身来,视线越过舱顶,与伯堃相撞,亦蕊的心尤如小鹿乱跳,赶忙低下头,复又坐回甲板。
幼时与伯堃相聚的一幕幕,不断出现在亦蕊眼前。大婚前一夜,费扬古用伯堃全家性命相胁,亦蕊不得不用簪剌伤了他。多年后再次相遇,伯堃已不是再是穷小子,而是有头有脸的旗籍公子,她能感觉到他心中的仇恨,但也很清楚他对自己仍执着的爱意。亦蕊想得出神,忽然感觉肩上多了件温暖的衣裳,伯堃满脸怜惜,说:“照顾别人,是不是也要先照顾好自己?”
亦蕊一看,衣裳正是自己刚给凝秋披的那件,疑道:“凝秋呢?”
伯堃在她身边坐下,说:“点了她的昏睡穴,弄进船舱了,里面很温暖,没事的。”
亦蕊“嗯”一声,紧张起来,说:“更深露重,我也回舱里休息了。”说罢,爬起身欲走。
伯堃轻轻笑道:“你是怕孤男寡女,夜半私会,招人话柄么?”
亦蕊被他猜中心思,羞色无限,说:“就算如此,也是应当的。”
伯堃拉住她的手腕,深情地望着她,恳切地说:“你我之间的孽缘,总要了结,给我一点时间好么?”
亦蕊百感交集,无力挣扎,任由伯堃拉着,顺从地坐了下来。
二人齐头并坐于甲板,天边翻出浅浅的鱼肚白,显然,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刻已渡过了。伯堃幽幽的说:“寒星退、夜光残、相逢假似未相识。含笑醉西楼,回眸只是擦身过,更无缘,恨泪别。”
亦蕊曲臂在胸前,半个脸埋在臂弯中,一双星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伯堃长叹一声,说:“我痴心对你,你知道。越儿痴心对我,我知道。但命运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不是吗?无论你怎么待我,甚至亲手杀我,都阻止不了我想要得到你的心,甚至,更迫切……我以为就我一人傻,当我发现越儿对我,就像我对你一样时,她已经再也救不回来了。”
亦蕊泣泪成行,越儿风姿绰约,豪气干云,不顾危险在光明寺照顾自己,使计救出胤禛,最后惨死在胤禛亲兵的乱箭之下,委实冤屈。
伯堃的声音像凌空而来:“因为越儿,我结识了亭林村的顾家奶奶,初相识时,因为我对外的身份是旗人,顾家奶奶只是看在越儿的面子上,帮着探探消息。越儿不幸,死在胤禛手下,我发誓要替她报仇,马佳族可以给我足够的财力支持,亭林村可以给我人力。”
亦蕊哑然,微张檀口,转头盯着伯堃。
伯堃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别以为你的夫君是什么好人?不过是个道貌岸然,阴险狡猾,虚荣做作的小人。他在光明寺被一干和尚灌屎、钻胯、鞭打,不甘蹂躏便乖乖屈服,明知越儿是有心救他,却担心世上多一个知道他干过这些不光彩儒夫事的人,而痛下杀手。”
“我不听,我不听!你有意诬蔑贝勒爷……”亦蕊捂住耳朵,站起来便要走。
伯堃长臂一拦,认真地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亦蕊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赌气般地重新坐好。
伯堃平静地说:“我想,你能猜到,当日怡红院大火剌杀胤禛的黑衣人正是我,人没杀成,我倒身受重伤……”他的眼里流转着异样的色彩,若有所思。
亦蕊犹豫半晌,问:“你的伤,现在大好了吗?”
伯堃见她关心自己,喜道:“兄弟们扶我回亭林村,又安排了个假死的现象,瞒天过海。”
亦蕊埋首回臂弯,沉默不语。
伯堃说:“事后,我也听说,你在火场中差点遇难,这……实非我本意。”
“翊乔死了,你知道吗?你害死了一条人命!”亦蕊像只暴怒的小母鸡般,低低嘶吼着。
伯堃愧疚道:“翊乔……亭林村的兄弟下手凌厉,我也没想到……”
“西郊别院的事,你怎么解释,为何要杀了梓倾,还有那么多侍卫?”亦蕊怒意迸起。
伯堃说:“西郊别院与凝秋被绑架之事,先前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参与。直到凝秋被绑到亭林村,姥姥方放信鸽给我,找我来商议。”
亦蕊心痛难忍,说:“没想到?没想到?你知道那场火,连累了多少周边百姓,害死了多少条人命。贝勒爷杀了越儿,你找贝勒爷报仇。因你无心之失,杀死的人的亲属,要找你报仇,你死几次才够。”
伯堃被问得一言不发,呆若木鸡。他一心寻仇,不择手段,走火入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越儿和同生共死的兄弟为了帮助他报仇而死,如同在仇恨烈火上浇油,更激发他对胤禛的恨意。
亦蕊切切说:“若你不怀仇恨之意,他们便不会死,你也活得快乐些。不是吗?堃哥哥……”
伯堃痴痴地看着江面跃起的一轮红日,薄薄的雾随着风儿轻轻飘荡,如纱似烟,金光万丈,四周景色明朗起来。
亦蕊轻轻按住他的手,真诚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何不一笑泯恩仇?”
伯堃将目光投到亦蕊脸上,一双柔荑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种种苦难爆发出来,他猛地将亦蕊搂入怀中。亦蕊本能地挣扎,却听到男人低沉的泣鸣,她的心被软化,不再反抗,轻轻劝慰:“哭吧!哭吧!哭完就忘了吧……”
扁舟顺江急下,迎着晨曦,二人衣袂飘飘。大有“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之感。
“咳咳……”几声清嗽,二人扭头一看,老妇人一脸威严,凝视着他们。
亦蕊脸一红,迅速逃离伯堃的怀抱,老妇人侧身一让,她便钻进了舱内。
伯堃不自然地揖手道:“姥姥,你老人家起得好早……”
“坏了你的好事,是么?”老妇人不屑地说,“是谁信誓旦旦要为越儿报仇?早知你是个见异思迁的人面禽兽,老身怎会如此帮你?”
伯堃又愧又羞,颤声道:“晚辈与她是旧相识……一时情难自禁,就……”
“好一个旧相识!”老妇人说,“看来,那你早知谁才是真正的嫡福晋,抓回凝秋时,怎么不拆穿她?看来,你是有心要护着她们了。”
伯堃忙解释道:“姥姥,费扬古残忍灭门刘家,胤禛妄自屠杀我妻,刘伯堃历历在目,不忘此仇!”
老妇人冷冷说:“马佳氏也给了你荣耀富贵,高官厚禄,恐怕你早已被名利迷了眼,忘了本!”
伯堃单膝跪地,凭天指向,说:“刘伯堃与旗人不共戴天,誓报家门之仇,否则天打雷劈,绝子绝孙。”
老妇人面色稍霁,眼里的冷意渐渐褪去,说:“起来吧!伯堃,你不要怪老身多心,爱之深则恨之切,老身还指望你传承亭林先生的遗志呢!”
伯堃一脸谦色,说:“姥姥说这话过了,还有您、臻婳和李卫呢!”
老妇人说:“我和婳儿一介女流,难成大气。李卫虽办事得力,但出生贫寒,粗通几个字罢了,亭林先生是满腹材学之人,他的遗志怎可由一介蛮夫继承了去。只有你,文武双全,智谋过人,与亭林村又有如此渊源。否则,老身怎会花如此大的力气帮你救人?”
伯堃无意中瞥到舱帘边,半片俏脸露在外面,显然是亦蕊正在偷听。他说:“亏得姥姥想出寻一划烂女尸面容的法子将梓倾换出,她才顺利得救。但亭林村一贯以来不是只伤人,不杀人吗?那日怎会死伤无数?”
老妇人面带惋惜,说:“原来只想用麻药剌伤他们,后来只因几个新来的兄弟胆子小,不慎露了形貌,不得不……好在梓倾姑娘救出来了。”
舱帘微颤,显是惊讶。
伯堃说:“梓倾姑娘已安顿好,代她多谢姥姥救命之恩了。”
老妇人摆摆手,说:“恐怕老身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亭林村作鸟兽散,老身有莫大的责任。来到亭林村的,都是穷惯苦惯的百姓,若有一两个贪钱好势的挑起纷争,难免不激起贪欲。什么为国为民,什么天下大任,早被金银晃瞎了眼。或许他们来到亭林村,根本就不是为了继承亭林遗志,而是单纯找口饭吃。”老妇人越说越消沉,几尽哭腔。
伯堃不敢插嘴,恭敬地站在一旁。
老妇人失望地说:“从这件事上看出,老身无法肩负此大任,伯堃,只有你能够助老身……”老妇人抓着伯堃的胳膊,激动地恳求着。
伯堃婉言拒绝道:“刘伯堃何德何能,无法担起此大任!”
二人你推我拒了半晌,老妇人不悦地说:“你是坚决不肯喽!”
伯堃点点说:“姥姥恩德,伯堃永志不忘,只盼……”
不等他说完,老妇人已打断话头,怒道:“够了!”说罢,向舱门一指,喝道:“看够了没有!”原来,她早知亦蕊躲在帘后偷听。“李卫,把这两个女人拎出来!”老妇人满面怒色,说,“刘伯堃,你若不接此事,她们俩个就得死!”
亦蕊、凝秋被李卫、花皮帽推搡地上了甲板,凝秋的昏睡穴显然未解,人依偎在亦蕊身上。臻婳走到老妇人身后,肃手而立。
伯堃微颤着嘴唇,黎明时分,他与亦蕊的一番倾诉,多多少少结开心中的怨恨,令他轻松不少。他甚至开始考虑放弃报仇,避隐深山。难道,命运逼着他与清廷做对,对亦蕊做对?好吧,既是如此,就这样吧!他不再多虑,深深一揖,说:“姥姥,得您厚爱,刘伯堃当仁不让。”
此言一出,除了亦蕊外,众人脸上均现喜悦之色。
老妇人跪倒在地,叩谢苍天,道:“太爷爷啊!孙女总算为您找到后人了,您在天有灵,应该阖眼了吧!臻婳,快,快跪下给太爷爷磕个头。”老妇人与臻婳抱头痛哭,李卫、花皮帽等也语塞泪哽,场面悲凉。
跪拜后,老妇人认真地直视伯堃,说:“伯堃,老身还是要多问一句,你此生会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继承亭林先生遗训,对么?”
伯堃说:“是!”
“好!”老妇人说,“那你答应我两件事!”
伯堃揖手道:“义不容辞!”
老妇人面带得意之色,说:“第一,今夜便与臻婳成亲;第二,杀了这个女人,免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