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热浪滚滚,刺眼的阳光照的人双眼发花,不远处的石板地上跪着个人。在烈日的炙烤之下,身子摇晃的厉害。就如晚秋枝头的枯叶,摇摇欲坠。
虽然隔得远,可沈桐茳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平日侍候她与苏朝雨起居的宫女雁飞。
这丫头向来乖巧懂事,好好的,怎就被罚了。
沈桐茳仰头望望天,又瞥向雁飞被晒的通红的脸。由己及人,自然不忍心。忙打听雁飞罚跪的因由。
不想围观的女史们都只笑着摇头,无一例外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可见宫里人心冷漠,不是瞎说的。
沈桐茳纵使气愤,也不好发作,毕竟宫里不是讲理的地儿,独善其身是方姑姑常教训的话,多管闲事,从来没有好下场。
有那么一瞬,沈桐茳也想对雁飞的惨境视而不见,可转念一想,若她不理,由的雁飞跪下去,这丫头即便不热晕,脸也会被晒脱层皮。
偌大个皇宫,上到皇后,下到宫女,都活一张脸,若是脸毁了,人也废了。离死还远吗?
一想到死,沈桐茳的心都在颤。
“她办错了差事,本该挨罚,姑姑自有分寸,不会真要了她的命。”苏朝雨口气笃定,便要拉沈桐茳回去。
沈桐茳犹豫着,把着窗框没挪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身为宫人,各司其职,僭越可是大罪。”苏朝雨又劝。
僭越自是大罪,沈桐茳怎会不知。
可在宫里,又有什么不是大罪?
话说多说错了要罚,走路快了缓了要骂,处处都有规矩约束,纵使吃的饱穿的暖,也不像人过的日子。
然而两年的时光,足够磨平一个人的性子。沈桐茳早已接受这个时代,也接受了眼下的身份。可心里,难免有不平的时候。
掂量许久,沈桐茳心一横,预备听话回去,忽然瞥见一青衣宫女捧着碗茶,疾步行至雁飞身前。
自然,这茶水可不是奉给雁飞喝的。
滚烫的热水和着茶叶末子当头浇下,光用看,就能猜出有多疼。
见雁飞呻吟倒地,沈桐茳再不能忍,挣脱苏朝雨,怒气冲冲的杀了出去。
“谁叫你这么作践人的!”沈桐茳扼住青衣宫女的腕子,粗声粗气的质问说。
青衣宫女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替雁飞出头,惊惶之余,忙望向东屋。
沈桐茳纵使气,却不至糊涂。小小宫女,怎敢人前生事,一瞧便是招人指使。
顺着青衣宫女的目光望去,沈桐茳眯眼打量着围在东屋窗前瞧热闹的女史们。
宫里的日子太枯燥乏味,欺负人都欺负出花样了。
眼下是拿热茶泼人,上个月是哄一个小宫女去后院池塘里涝手帕。人跌进池子,险些丧命,她们倒好,隔岸观火,竟没有一个帮喊救命的,若不是雁飞去求了方姑姑——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想到这儿,沈桐茳手上的力道徒然加重,疼的青衣宫女一阵求饶。
同是宫女,怎忍心下此狠手,可知雁飞的今日,没准就是她的来日。
“姑娘——”青衣宫女不敢还手,却暗暗使劲儿,想将手抽回。
“谁指使你的,说!”沈桐茳口上这么问,心里却早已有数。
上个月宫女落水的事,便是裴映汝那事精搞的鬼,这会儿雁飞挨罚,八成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之所以称其为事精,确实没冤枉她。裴映汝仗着他爹是昆州牧,颇有出身,自入宫之日起,便行事乖张跋扈。宫女们都在她身上吃过不少亏,有些出身不高的女史,也没少被她作弄,早是在整个尚宫局都声名狼藉的刺儿头了。
可那又如何,人家有出身有靠山,宫人喜不喜欢她无所谓,上头人看重才要紧。所以整个尚宫局,只要尚宫大人一个肯护她,随她横着走。
青衣宫女哪敢出卖那女霸王,慌忙低下头,一副别指望撬开我嘴的死硬摸样。
“姑娘,您甭理奴婢,赶紧回吧。”雁飞帮劝一句。
沈桐茳侧目,见雁飞的脸已然肿了老高,红彤彤的,活像个熟透的番茄,一头的茶叶末子,尤显狼狈。
沈桐茳自问不是个急脾气,却见不得仗势欺人的事。
“走,跟我到尚宫大人跟前说理去!”
青衣宫女一听要去见尚宫大人,自是慌张,又望向东屋,似在求救。
可裴映汝哪是个仗义的主儿,不但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眼角眉梢,反添一丝玩味。
只是裴映汝生的薄唇细眼,俗气的很,慈眉善眼都不见得招人,更别说一脸刻薄。
“敢做不敢认,缩头乌龟不如。”
眼下敢公然与裴映汝叫板的,除了苏朝雨,再没旁人了。
粗话难听,却有它的好处。裴映汝向来与苏朝雨不睦,禁不住这句嘲讽,一跺脚,便撸袖子出去,很有泼妇骂街的架势。
见人风风火火杀出去,苏朝雨唯恐沈桐茳吃亏,赶紧跟上。
宫里少有新鲜事,其余女史见了,也都坐不住,哪管屋外日头毒不毒,一并跟出去看热闹了。
裴映汝双手掐腰才站下,还未来得及发难,老远就见方姑姑回来了。
见本该在屋内习字的女史们乌泱泱站了一院子,方姑姑自然恼火,却没冒然斥责。
掠过众人,方姑姑缓步走到当间,打量一头茶叶末子的雁飞几眼,再瞅瞅手持空茶碗,被沈桐茳缚住腕子的青衣宫女,未等旁人说什么,心里已了然。
毕竟是宫里当差数十年的老人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下去领十个板子。”方姑姑个子虽小,人也精瘦,声儿却尖,眼光亦毒。才一句,就将青衣宫女吓跪在地。
“是,是裴女史——”
“住口!”方姑姑一声喝,惊的在场诸人都是一颤。
一声裴女史,足够方姑姑理清这事的来龙去脉,谁生的事,谁又看不顺眼,她心里明镜似的。
将近两年的相处,谁是什么性情,没人比她清楚。
“奴婢御下无方,叫各位姑娘受惊了,天儿热,您们都回屋吧。”方姑姑这话说的客气,却是用命令的口气。诸人虽意犹未尽,也都纷纷转身往回走。
方姑姑处事向来公道,沈桐茳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雁飞——
沈桐茳低头,小心端起雁飞的脸,在替她摘净挂在发间的茶叶末子后,才随苏朝雨回了劝勤斋去。
发落了青衣宫女后,方姑姑才进屋。却并不做声,只是在书案间来回踱步,时不时瞧瞧诸位女史习字的进度。
沈桐茳承认,她这会儿心里有些乱,担心雁飞脸上的灼伤,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一个时辰才写了两张不到,裴女史懈怠了。”方姑姑尖利的嗓音,如同一声响锣,引得众人回首观望。
事实摆在这儿,裴映汝无从狡辩,唯有轻哼一声,来宣泄心中不满。
“反观沈女史,却要勤奋许多,瞧瞧那字儿,娟秀工整。裴女史得好好学学。”
沈桐茳显然没想到方姑姑会提她,虽说是夸奖,可赶在这会儿说,的确叫人别扭。
这难道不是在给她拉仇?
裴映汝闻此,满脸怨毒,眉一皱一挑,却不敢分辨一句。
方姑姑望向沈桐茳,正预备再说什么,却见一小宫女匆匆进屋,“姑姑,卢司宾那头着人来催了。”
闻此,方姑姑才收回目光,低头与裴映汝道,“女史的字儿不大工整,便是心不静的缘故,既如此,就写到心静为之。明早之前,交一百张大字上来,记得一笔一划都要走心,否则方才的事,可要到尚宫大人跟前说道说道了。”
一百张大字,可不是要写上整宿。裴映汝自然不服,却不敢讨价还价。毕竟将事闹到尚宫大人那,也不会有她的好处。
方姑姑前脚才走,后脚屋里就炸开了锅。
沈桐茳无心与裴映汝为难,是裴映汝蠢笨,张狂过了头,才自讨苦吃。
其实在宫里,女史拿宫人取乐很寻常,而裴映汝错就错在误伤了雁飞的脸。
要知道,内宫当差,脸最要紧。平日里,宫女即便犯错,无非是罚跪不给饭吃,是不允许掌嘴打脸的。裴映汝倒好,竟唆使宫人拿滚烫的茶水泼人,可不是作死。
同为奴才,方姑姑自是向着雁飞的,才罚裴映汝写一百张大字,也是从轻发落。这要谢也得谢正赶上淑妃娘娘芳诞,尚宫局忙碌,上头无暇管顾此事,否则她也没这么容易逃过。
沈桐茳无心再想这些,才提笔预备继续抄写,却见一叠宣纸从天而降,正砸在她身前的书案上。
墨汁飞溅,墨锭也弹飞了出去,正落在不远处苏朝脚边。
“既你字儿好,又爱写,这一百张大字,你就替我抄了吧。”裴映汝涨红着脸,怒气冲冲的当前站着,怎么看怎么恨人。
奈何这位裴大姑娘并非圣都人士,官话说的不好,却硬要学那腔调,寻常听来还好,眼下骤然拔高了音量,竟有些阴阳怪气的,实在损了气势。
见这情形,沈桐茳倒不慌,仔细将落在案上的纸理好,抬手往前一递,“裴姐姐难得开口求人,妹妹本该应承,只是为姐姐来日考虑,妹妹不能答应。”
几张大字,怎就牵涉到来日了。
“这习字,不单是为练字,也如方姑姑所言,是为静心。而更要紧的是为明理。若今日姐姐不好生养性,日后当差出了纰漏,被主子怪罪,怕要赖妹妹今日误了你。”
“满口胡言,仗着你嘴巧。”裴映汝恼羞成怒,手一扬,将沈桐茳捧的纸,尽数挥落。
白纸哗啦啦落了一地,屋内瞬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