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桐茳匆匆来到前院,见李姑姑正与一位穿着体面的宫人说话。
之所以说体面,倒不是穿金戴银,只是比她们这些成日挂着围裙,袖口还打补丁的人干净利整些。
赶着走到近前,沈桐茳才认出来者是彩萍,怨不得背影这样熟悉,心里真是既惊又喜。
彩萍回身,盯着眼前一身粗布麻衣的瘦弱姑娘,险些不敢认。
人当真清瘦的厉害,眼角眉梢挂着疲惫,白皙的双手沾满灰尘,一身的烟熏味,显然是刚打厨房里烧火出来。
这还是那个娇滴滴的沈女史吗?
“姑姑怎么来了?”沈桐茳大方的打了招呼,许是因为惯了,到不觉的自个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对。
彩萍这才回过神来,迎上前,紧紧攥着沈桐茳的手,“姑娘受苦了。”
见彩萍眼泛泪光,沈桐茳也有些辛酸,倒不是觉的宫人斜苦,只是因为再见故人,心里感慨罢了。
“姑娘赶紧收拾东西,随奴婢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沈桐茳难掩惊讶,下意识的将手往回抽,转而望向李姑姑。
李姑姑显然早就知道,接着彩萍的话茬催道:“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着,快回屋拾掇拾掇。”
闻此,沈桐茳却没有动。
难道就这么走了,回尚宫局去?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辛夷才到,听了这话也惊着了,慌忙上前挽过沈桐茳的手臂,眼眶红的厉害,却也只是这样盯着她,没有说出挽留的话。
见辛夷如此,无论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尤其是沈桐茳,两人泪眼相望,都强忍着不叫泪水先掉下来。
桑榆只怕她俩再这样不好,便上前硬将辛夷给拉开了。
沈桐茳有些恍神。
曾几何时,她做梦都想离开这里,这眼下真要走了,却割舍不下。
“愣着干嘛,快去呀。”李姑姑又忍不住催促了句。
沈桐茳依旧不动。
“彩萍姑娘稍等。”李姑姑招呼彩萍一句,匆忙上前,半拖半拽的将沈桐茳拉进了屋去。
一进屋,李姑姑就找出包袱皮埋头帮沈桐茳收拾行李。
其实沈桐茳被送来时两手空空,压根没带什么东西,这会儿要走,也就没什么好收拾的。
沈桐茳望着李姑姑,半晌才问,“姑姑,是七殿下——”
李姑姑回身,与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回去之后,就把这儿的事都忘了吧。”
“姑姑这话说的轻巧,有些事哪是说忘就能忘的。”眼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沈桐茳胡乱抹了把泪,低声抽泣着。
“没出息!”李姑姑骂了一句,声儿明显带着颤音。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半晌,李姑姑才叹了口气,“咱娘俩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你肯答应姑姑一件事吗?”
沈桐茳点头,莫说是一件,一百件都成。
“你只答应我,若来日你体面了,无论如何,一定代我护着辛夷。”
“这是自然的。”沈桐茳毫不犹豫的答应。
李姑姑似乎松了口气,挪到桌前坐下,“实不相瞒,辛夷是我故人之女,她家长辈曾对我有恩,可惜了苗家家道中落,辛夷和紫珠两个孩子命太苦了。”
“您别难过,我答应您就是。”
李姑姑点头,没再言语。
沈桐茳也不说话,静静的站着桌前,望了李姑姑良久。
平日那样泼辣强势的李姑姑,眼角竟含着泪。也是舍不得吧。
“姑姑,我才蒸了一锅包子,末层的笼屉里有三个糖包,您一个,其余两个分给辛夷和桑榆,千万别叫小节那馋猴知道,他呀,一吃甜的一准儿的拉肚子,若为此耽误了差事不好。”
李姑姑低着头,没瞧沈桐茳,只是与她摆手,催她走。
沈桐茳挎上李姑姑替她装好的包袱,十分郑重的伏地给李姑姑叩了头,道了句“姑姑保重”才起身出去。
沈桐茳原本预备好好与辛夷道个别,可出来一瞧,辛夷却不在。
“那丫头就是个小孩心性,你别在意。”桑榆说。
“桑榆姐姐保重。”沈桐茳与桑榆一礼,惹得桑榆心里也不是滋味,半晌才“嗳”了一声。
“姑娘,咱们走吧。”彩萍催促说。
沈桐茳点头,最后打量了这院子一圈,才随彩萍往外走。
“桐茳,永远都别再回来。”桑榆嘱咐一句。
是啊,宫人斜是个叫所有宫人都闻风丧胆的是非之地,有进无出,她是个例外,却不一定会是例外中的例外。
……
再走出宫人斜,沈桐茳觉的恍若隔世。这道门仿佛分割了她的人生,就如泾渭分明的渠水,永远都无法捏合到一起。
彩萍挽着沈桐茳的手,“姑娘清瘦成这样,这两个月来,一定受了不少苦。”
“没有。”沈桐茳说着,想要回头再看看,却被彩萍拦住,“姑娘,宫里的规矩,行不回首,您只能向前看,没有回头。”
沈桐茳没有听从彩萍的劝告,只想任性最后一回,好好再看看这里,不想一回首,辛夷正站在门口,泪眼婆娑的望着她,与她挥手道别。
沈桐茳哭了,哭的还来不及多看辛夷几眼,就被彩萍扳过肩膀,匆匆走远了。
辛夷倚在墙边,眼看着沈桐茳消失在长街尽头,低声呜咽着。
“怎么哭了?”小节刚打外头回来。
辛夷没理他,转身就往里走。
小节跟在身后,边走边掏出两个油纸包来,“我才从净乐堂回来,给你和桐茳捎了话梅和腌金桔,你记着,千万别给檀儿吃,那丫头恶鬼似的,吃啥啥没够。”
听了这话,辛夷站下,哭的更凶了,边哭边含含糊糊的说,“桐茳叫尚宫局的人给接走了,这辈子怕是再见不着了。”
小节闻此,愣了好久,也猛的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手上的话梅袋子全捏皱了。
拐角处,桑榆瞧着却没上去劝,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
这个时辰,正是女史们在劝勤斋研习功课的时候,倚秀宫东西两院一如既往的安静。
沈桐茳跟在彩萍身后,一路前行,明明对周遭的一切极其熟悉,却又感觉格外的陌生。
才进屋,还未等沈桐茳站稳,苏朝雨就扑了上来,将人紧紧箍住。
“可回来了。”
沈桐茳明显能感到肩头一阵温热,朝雨她又哭了,这是第二回见她哭了。
沈桐茳温柔的拍打着苏朝雨的后背,“好了,这不是回来了。”
“是,沈姑娘回来,苏姑娘该高兴才是。”彩萍说着,上前将苏朝雨拉开,又搀去桌前坐下,沈桐茳也跟着坐了过去。
苏朝雨泪来的快,也去的快,打量着沈桐茳说,“你瘦了。”
“也结实了。”沈桐茳浅笑,从容而平和,苏朝雨望着她,觉的沈桐茳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比从前沉静稳重了许多。
她究竟不知沈桐茳在宫人斜究竟经历过什么,也猜不出,是怎样的际遇,叫沈桐茳活了下来。
只记得送走沈桐茳的那日,她几乎没了气息。
桐茳一定受了不少苦吧,苏朝雨想,只是瞧她平和的模样,仿佛又不像。
沈桐茳四下环顾,这里还是一样,什么也没变。
床铺平整,一丝不乱,依旧是她从前的那套。桌上的针线筐半敞着口,线团上扎着一枚针,针鼻上还系着一根青色的线,似乎就是她两个月前放着没用完的那截。
还有三皇子赏的那个黑釉梅瓶,依旧突兀的摆在临窗的位置,与这朴素的宫人房格格不入。
“成了,把沈姑娘安稳送回来,奴婢便了了一桩大营生,姑娘们且说着话,奴婢这就张罗去烧热水,伺候沈姑娘洗个澡,好去去晦气。”彩萍说完,就要往外走。
“依着礼数,我该先给尚宫大人请安才是。”沈桐茳说。
闻此,彩萍神情微滞,忙瞥向苏朝雨。
“中秋近了,尚宫大人为中秋的事操劳,怕是不得闲见你。”苏朝雨说。
“正是这个理呢。”彩萍应和道。
沈桐茳闻此,也没再坚持,顺从的点了点头。
彩萍走后,苏朝雨给沈桐茳倒了杯温茶,“这两个月委屈你了。”
沈桐茳接过茶水,尝了一口,好久没有喝到这样醇香的茶了,又赶着喝了两口,才应道:“没怎么,全当是去历练了。”
“这样的历练,我可不稀罕。”苏朝雨依旧心直口快。
沈桐茳望着她,两个月不见,苏朝雨越发出落的好了。峨眉婉转,青涩之中已有身为女子的妩媚风情。这使沈桐茳想起了桑榆。
作为比苏朝雨毫不逊色的美人,美貌并未给桑榆带来哪怕一丝的好处,反而成为灾难。
苏朝雨生的太过出挑,无论放在哪儿都是极为扎眼的存在,纵使朝雨有她表姑母苏令人当靠山,全贵妃就能容下她吗?
作为至亲的好姐妹,沈桐茳不得不为苏朝雨的来日忧心,只盼苏朝雨千万不要因为貌美,而重蹈桑榆的覆辙。
“你知道吧,裴映汝和杜云珠都不在了。”苏朝雨这句,瞬间将沈桐茳拉回了现实。
“不在了?”沈桐茳问。
“彩萍没与你说?”
沈桐茳摇头,并不明白那句“不在了”,究竟指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