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二楼的楼梯有些陡,一脚踩上去还吱嘎作响。一旁的扶手倒擦的锃亮,可上头的朱漆,几乎已经掉尽了。
沈桐茳估摸着,这栋旧书楼,最少已经历了五六十年的风霜。
太阳掠过宫墙,高高升起。或许因为罩了一层窗纱的缘故,灼灼的日光透过小窗照进来,竟变的格外柔和。
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排放着一摞摞竹简,墙角也错落着几个大樟木箱子。
沈桐茳上前,稍显激动的轻抚箱上的铜锁,“钥匙呢?”
泓渟闻此,赶紧将揣在怀里的一串钥匙奉上。
“书目有吗?”
“有,放在楼下书案上了,奴婢给您取来。”泓渟说着,与若湄递了个眼色,若湄匆匆下楼,片刻就将书目取上来。
沈桐茳捧着书目,粗略看了一下,心里多少有数。
书是要亲自核对一遍不假,却不急在一时。于是将书目合上,揣在怀里,缓步穿行于书架之间。
好久没这么兴奋了,作为考古系学生的热情似乎在一瞬间被点燃,沈桐茳不禁要感叹一句,真是来对地方了。
趁沈桐茳来回走动熟悉的空当,泓渟泡好茶送来。
沈桐茳正觉的口渴,才要接过来,却闻辛夷提醒说,“女史,冯掌籍交代过,水一类的东西,不好端进来。”
泓渟闻此,自然不乐意,“你懂什么,女史跟前也由得你聒噪?没瞧见楼外地上已经落了一层枯叶,赶紧扫干净去。”
暂不论这事谁有理,沈桐茳可见不得辛夷受委屈,只是眼下,她若刻意出言袒护,只怕会给辛夷招来祸患,唯有忍着不言语。
见辛夷被支走,沈桐茳哪能痛快。想来辛夷是冒着被罚的风险,也要提醒她不能在这儿喝茶,就一定有她的顾虑。
沈桐茳思量着,没接泓渟奉的茶水,也将她支走了。
独自一人在书架前转了几圈,沈桐茳腿脚也酸了,便在一旁的樟木箱子上坐下。
如泓渟所言,这二楼除了帛书和简书,她还发现有几张兽皮书,再加上存放在这些樟木箱子里的甲骨,都是几百甚至千万年前的遗物。
现在再想想冯掌籍临走前交代的那些话,说着实在轻巧,却难办到。
毕竟这些东西都是上古遗物,本就有残损。夏天多雨要防霉防潮,冬日干燥,要注意防火防干裂,四季都要预防鼠害虫害。
要做好这些,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面俱到。
可退一步说,纵使以上这些伤害都能顺利避免,却也躲不过空气的氧化。
无论是兽骨,还是竹简和纸张,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腐朽是必然。
这还真是棘手啊。
沈桐茳轻轻叩着身下的樟木箱子,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虽然任务十分艰巨,可还不是退却的时候,作为流芳斋新一任的当家人,总得打起精神不是。否则一院的人都颓颓废废,差事能办好才怪。
想到这里,沈桐茳敏捷的从樟木箱子上跃下,捧着书目和钥匙下了楼。
在慢慢喝下整碗茶水后,沈桐茳翻开了书目的第一页,从左数第一排书架开始,亲自核对起来。
整整一天,沈桐茳略去了午膳和午休的光景,才核点了书目上一半多的东西。
泓渟倒是勤快,跟着跑前跑后,的确帮了不少忙。沈桐茳很是感激,便赏了她几个银锞子,出手很是大方。
得了好处,泓渟自然越发卖力,所以说在宫里,不单看人办事,更是看银子办事。只要银子打点到位,在哪儿都有人肯为你卖命。
暮色降临,屋内的光线已经很暗了,沈桐茳这才合上书目,在泓渟的劝说下去饭堂用膳。
泓渟口中的饭堂只是堂前的一个小厅。
沈桐茳到时,辛夷他们都在,沈桐茳也见了那个跑腿的小太监小何。
小何十七八的年纪,光瞧神态不似其他太监刁滑,很敦厚本分的模样。最要紧的是话不多。光这一点,就很好。
至于伙房的两个丫头,一个叫紫苏一个唤作秋葵,都是十三四的年纪,一样的高矮胖瘦,又做一样的打扮,若不仔细瞧,还真以为是对双生姐妹。
只是仔细看看,秋葵能比紫苏稍微白些罢了。
旧书楼这边因为离着远,都是自己开火做饭的,桌上的饭菜也都出自秋葵和紫苏之手。
一荤两素一汤,瞧着不错,只是味道,不敢恭维,勉强能入口罢了。这也难怪,两个半大的孩子,能指望她们烧出什么珍羞美味。
沈桐茳端着刷锅水一样的汤,实在难以下咽,她悄悄打量众人,一想到往后要领着这些半大的孩子们过日子,心里就觉的累。还好有辛夷在,老天也算待她不薄。
辛夷抬眼,正对上沈桐茳的目光,却迅速避开。
沈桐茳也忙望向别处,总之,在现阶段,她俩还是要避嫌才行。
晚膳之后,依着规矩,沈桐茳要对众人训话。这还是沈桐茳头一次给人训话。
沈桐茳打心底里不喜欢通过训话的方式来促进彼此熟悉,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宫里的传统,就如妃嫔晨昏定省要听皇后训话一样,宫里上到妃子,下到宫女太监,都很吃这一套。
在训话的过程中,沈桐茳的口气,多少有些严厉,这是立威的过程,而立威之后,紧接着就是收买。
苏朝雨费心打点的赏银,总算没辜负。大家得了赏钱后,不仅对沈桐茳口服,心里也是服了。
毕竟在这么个鸟不下蛋的地方当差,一年到头除了微薄的月例银子,连个多余的铜钱都见不着,更别说白花花的银子赏下来。自然都把沈桐茳当财神爷,或者说是散财童子?
又简单交代几句,沈桐茳就吩咐众人散了,自个也回了屋去。
流芳斋里,除了太监小何住在前院门房,连沈桐茳在内的其余宫女都安置在后院。
沈桐茳如今也算流芳斋的第一人,自然住在后院正屋。
正屋超乎想象的大,敞亮又干净,家居摆设虽然陈旧,却也古朴考究。
沈桐茳实在没想到,在这幽幽深宫之中还能拥有一间只属于她的房间,这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一样,真有些不真实。
忙了整整一天,沈桐茳才收拾完包袱坐下,就听见有人叩门。
“进来。”沈桐茳起身,见辛夷端着脸盆进了屋。
见是辛夷,沈桐茳赶紧迎上前,将她手上的水盆接来放下,把人紧紧揽在怀里。
辛夷也是欢喜,以至于眼中都泛起泪光。
半晌,沈桐茳才松了手,辛夷忙与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外头,很显然,有人在窥视这里。
沈桐茳点头,拉着辛夷去里屋床边坐下,“你怎么会在这儿?来多久了。”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沈桐茳整整一天。
她是知道李姑姑有多珍视辛夷,除非宫人斜出了什么变故,否则李姑姑怎么舍得送辛夷出来。
“过来也有半个月了,姑姑先前跟我说,来这儿就能再见着你,我就求了姑姑,想来与你作伴。”辛夷说这话时有些害羞,脸颊红红的,连带着鼻尖也泛红。
闻此,沈桐茳心里就更疑惑了,她也是前天才得知自己被分来看管书楼,莫不是李姑姑能掐会算,否则怎会早在半个月前就知道她的归属。
难道她被指来流芳斋并不是偶然?
沈桐茳深知这会儿说话不方便,复杂的问题太耽误工夫,眼下不问,来日总有弄清楚的机会,便捡了实在的问题问,“姑姑还好吗?身子可康健?”
“好着呢。”辛夷应的干脆。
“你能来与我作伴,我是欢喜坏了,可姑姑那边——”
“不怕,还有桑榆姐姐在,最不济,还有小节,也能帮上忙。还有,比起姑姑,我觉着,你更需要我。”
听到后半句时,沈桐茳险些哭出来,真想抱着辛夷狠狠亲上一口。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姑娘,沈桐茳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否则一定得娶了她。
“桐茳,泓渟姐姐精明的很,我不好久留,只是有些话,我必须得嘱咐你。”
沈桐茳点头。
“大约一个月前,管这儿的女史和三个宫女被秘密处置了,听说是赏了白绫,就是因为书楼险些走水的缘故。”
一听说白绫,沈桐茳就觉的喉咙不舒服,却无意打断辛夷的话,依旧认真听着。
“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桐茳摇头。
“就是为有人不小心将茶水溅到了防潮的生石灰袋子上,险些将书给点着了。”
沈桐茳白日里核对书目时,也看见书架上均匀的放着些布袋,布袋里装着等量的生石灰用于防潮。这在古代并不算稀奇。
作为懂化学的人,沈桐茳知道生石灰与水接触会放热产生高温,若是旁边有什么易燃易爆物品,一准儿能引起一场大火。
难怪今儿泓渟给她奉茶时,辛夷冒着被罚的风险也要提醒一句。前车之鉴,不得不小心啊。
“泓渟是浮景楼调来的?”
“是。”辛夷点头,“听说泓渟姐姐从前在浮景楼很有体面,似乎是为不仔细将哪位主子的画像遗失了,才罚来这里。”
画像遗失?这在皇宫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一副画,又不是一碗水泼去地上干后就能不见。这未免太——沈桐茳觉的其中一定有蹊跷。却无心追究这些。
只是辛夷那句“罚来这里”却叫沈桐茳有些受伤。
这流芳斋的差事难道真有这么差?
流芳斋,流放斋,难道送来这里的,都是判了宫中流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