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福大命大

大明弘光二年的初夏好象格外的炎热,才交四月中,天儿就热得叫人受不住。太阳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大火球,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力,天地之间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半点活力。

官道两侧的柳叶都蔫了,行人们走起路来俱是扬尘带风,衣服鞋子连带着一张脸,都变成了一个色调。

不过这会子没人顾得上这些个身外之事,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忙,大伙儿加急脚力,向着扬州城的方向拼命赶去。

不少人都是全家老小赶着独轮小推车,车上一侧坐着老人和小孩,另外一侧放着些粗布包裹的行李堆积在上,俗话说穷家富路,眼下的这副光景,来往的行人是把身家性命尽数放在这小车之上了。

沿途之间,除了百姓,也有一些乱兵夹杂其中,三五成群灰头土脸呼啸而过。

这是白洋河之战败退下来的乱兵,沿途的众百姓颇想唾骂,却又是畏惧不敢。

东平伯刘泽清与山东总督王永吉、总督漕御史田仰一起逃往海上,广昌伯刘良佐降了,兴平伯高杰死了,部下提督李本深、总兵李成栋俱降。江北四镇,除了一个黄闯子黄得功,其余三镇二十三名总兵,四十七名副将,外带马步兵二十三万八千七百人,俱都降了大清。

诸部所有兵马,比建奴多铎、阿济格两王所部兵加起来,还要多上一倍。四镇驻防江北并山东、河南诸地时,祸害百姓,荼毒生灵,除了好事什么恶事也做的尽了,江北生民苦官兵久矣,而今日尚未一战,便已十停降了九停多,却叫百姓如何能瞧的起这些败兵?

官道一侧,还有一具路倒尸,也不知是逃下来的败兵还是有公文勾当的使者,众人路过时略描一眼,便可看到一个身形长大的军汉,头戴貂耳头盔,身着对襟大褂,外罩绵甲身背弓箭,看起来威武雄壮,这会子却是身歪体斜,就这么仰面朝天躺在路上,一身盔甲已经沾满了污尘。

这一身打扮,少说也是个百户或是千户军官的模样。换了平日里,身边三五亲兵,骑马振衣起居八面,此时此地,居然就这么仰面八叉的睡翻在路边。

看着这具路倒尸体,过往的百姓并不理会,往这路倒尸身上偷偷吐上两口唾沫的倒是大有人在。到了傍晚时分,远远的就听到马蹄声响,路上还有不少百姓俱是变了脸色,不少人吓的全身颤抖起来。

却也有心里明白的在暗自嘀咕:“按说,东虏兵来的没这般快吧?”

倒也确实,隔不多久,众人便看到几百骑飞奔而来,一看骑兵打的旗号,便可知道正是督镇史可法大人带着败兵从白洋河那边退过来了。

史可法满脸积郁之色,他以兵部尚书大学士的身份督师江北,又是东林泰斗左光斗的亲传弟子,人脉声望一时无两如日中天,而饷银钱粮都尽着江北四镇调拨,结果就养了一群猪狗都不如的白眼狼!建奴打破潼关之后便直扑南明小朝廷而来,江北四镇原本的几十万大军就这么滚汤泼雪般的消失不见了。他一个堂堂本兵督镇,现下身边剩下的人马不到千人,从白洋河前线败退下来后,史可法已经发檄诸镇速派援兵至扬州协助守城,不过结果却是不问可知,他心中郁结难开,倒也并不奇怪。

“这路边尸首就这么无人过问,成何体统?”带着败兵赶回扬州的史可法倒是眼尖,一眼就看到倒在路边的那身形高大的军官,略一沉吟,史可法满脸悲悯之色,向着左右吩咐道:“去,将这员武将就地掩埋了,可怜他勤劳王事,终不能成路边枯骨。”

以时人的眼光来看,这路倒尸首生前倒的确是一员虎将,虽然倒在地上,模样仍是高大健壮,身长过人,脸庞上生得满脸的络腮胡须。可想而知,这军官持刀奋战怒吼冲锋时,势必要比常人来的更加威风骇人一些,称之为虎将,并不为过。

左右从骑虽怪督镇大人有些多事,仍是有几名兵丁跳下马去,几个拿了工具,先去挖坑,再有两人绕到那死尸肩后,一人一手拉住肩膀,就要把这“虎将”拉到坑边埋掉。

“哎……”随着两人的动作,那原本死状难看的“尸体”却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

两个兵丁面面相觑,将手一松,到得史可法马前,半跪禀报道:“督镇大人,那路倒尸并未死透,请大人示下。”

“既然未死,那便要好生救治。”史可法面色不悦,随口又吩咐道:“带他上路好生看顾着,回到城里醒转了,让他来同我说话。”

说罢,扬起马鞭一抽,便又疾驰向前。

大队人马跟着史可法离去了,刚刚下马的几人自认晦气,一边紧张的看向身后来路,唯恐满兵随时会出现,一边有人取出牛皮水囊,给那个半死不活的军官掐人中,灌水拍脸,折腾半响过后,那军官却又哎呀几声,这一番却是当真醒了过来。

“几位,这是哪里?”这军官倒是满嘴的京片子,听起来悦而动听,与那恶形恶状的脸孔当真不协。

醒来的军官先是打量着四周的情形,那模样不说是鬼祟,却很有点贼眉鼠眼的味道,待看到大队的明军官兵和百姓络绎不绝的经过时,眼神深处,明显有一点黯淡与惶恐的感觉。

几个兵丁扎手扎脚的把那高大军官扶将起来,有眼尖的却是看到那军官腰间挂有腰牌,那兵丁竟然识得几个字,晓得这是位游击将军,当下便不敢再怠慢,陪着小心将那军官扶到马上,其余诸人或是骑马,或是步行小跑相扶,就这么向着扬州城方向急速赶去。

“将军,您真是福大命大……”

“嗯,我也觉得是。”

夕阳西下,一小队明军的鸳鸯战袄被阳光映射的通红也似,行走之间,游击将军与几个小兵随口寒暄,倒也并不寂寞。

“那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还有,谁让你们救的我?”

“嘿,将军,要不然说您福大命大呢!是史督镇他老人家下令救的您,回城之后,还让您见面说话儿。您想,这不是天下掉下来的福份?史督镇是何等人……那可是天下星宿下凡,不然,岂能又做大学士,又当兵部尚书,还来扬州带着咱们这些丘八打仗?”

“说的是这个理儿,史督镇他老人家确是星宿下凡,这一回一定能挡住东虏。”

“将爷,咱们这正是往扬州去,放心吧,东虏虽然打过来了,扬州城可高大的很,史督镇再传檄各部飞马来援,南京那边儿,怎么也不能看着扬州不保吧?”

天渐渐要黑下来了,几个兵丁的话语好象很近,又好象很远,只是怎么个听法,都象是在给自己个儿壮胆打气。

那将军昏头晕脑的,听着几个大兵胡咧咧,头却更加晕了。

待他想得明白,豁然直起胸膛,张大嘴巴,牙齿撞在一起咔吧咔吧作响时,跨下的坐骑却已经被一个兵丁拉着进了扬州城的城门。

那将军现下只有一个念头:“我日他大爷,还带这么玩儿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