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起,一抹火红渐渐涌出地平线,湛蓝色的天空和金黄色的沙海同时张开双臂,把从无边黑暗里孕育而出的崭新生命拥入怀中。天地之爱炙烈而真诚,温情暖意随着清新的晨风瞬间洒遍沧桑人世。
美丽的天马河在低声吟唱,璀灿夺目的胡杨林正奏放出今秋最华丽的篇章,而遍布于戈壁滩上的西河柳也在金秋的最后一刻尽情展露出绚丽的风采。
几只野羚羊悠闲而散漫地穿行于灌木丛中。一只灰黑色的小兔突然从蒺藜中飞跃而出,跟着一只愤怒的野猪冲了出来,一边低嚎一边撒腿狂追。受惊的野羚羊四散而逃,直到野猪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它们才重新聚到一起。
天上飞来几只不知名的野鸟,围着羊群和灌木低空盘旋,忽尔俯冲而下,倏忽间又直飞冲天。一条沙蟒悄无声息地潜进一丛骆驼刺,两只眼睛盯着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耐心地等待着捕食的机会。
“呜呜,呜呜呜……”
低沉而激昂的大角号声蓦然响起,声震四野。
“嗷,嗷……”
雪獒惊雷一般的吼声猛烈冲击着大角之音,随风回荡在美丽的晨霭之中。
正在狂奔的兔子就像听到什么命令似的,猛地掉转方向,向胡杨林中急射而出。野猪也不再追赶小兔,撒欢儿奔向胡杨林。懒散的野羚羊也突然兴奋起来,一个个如离弦之箭冲向胡杨林。就连鸟儿们也欢快地叫起来,扑啦啦地扇着双翅,争先恐后地飞向胡杨林。藏匿在骆驼刺中的沙蟒十分失望,一双阴森森的小眼恶狠狠地盯着远处那片金灿灿的树林,犹豫了半天,还是低下头脑,悄然隐去。
天马河畔,胡杨林中,一道耀眼的闪电正在撕裂金黄色的林涛叶海,一团燃烧的烈焰正在金色波涛中斩风破浪,卷起惊天狂飙。
“烈火,快,快,追上去,杀!”
银甲金面的伽蓝纵声厉吼,弓弦爆鸣,长箭撕裂空气的声音惊心动魄。
雪獒身如鬼魅,在空中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扭身动作,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支长箭,跟着左前爪抡起,狠狠地拍在粗大的树干上,留下五个深深的小洞。借此一拍的反弹之力,雪獒再次腾空而起,撞向另一棵胡杨。
“嗡……”又一支长箭射来,正中那五个小洞的中央。
“轰……”雪獒撞上树干,籍此撞击之力,一头射向地面。
不待其落地,又一支长箭射中其刚刚撞击之处。
雪獒落地,再起,腾空变向。
“嗡……”长箭再至,正中其落地之处。长箭没有箭簇,箭头处用黑牛皮包裹着,但即便如此,这支箭还是入地三分。
雪獒在空中飞行。
接踵而至的长箭正中背脊。
“嗷!”雪獒发出一声怒吼,两只前爪同时拍向一棵树干,接着后爪蹬向地面,雄壮的身躯再一次腾空变向。
“咻咻……”两支长箭前后相连,急速射来,但雪獒的速度太快了,瞬间消失在另一棵大树的后面。长箭射空。
紫骅骝发出一声震天嘶鸣,四蹄好似铁爪一般抓紧地面,滑行数步撞到一棵大树上。金色树叶缤纷而落。人马同时撞上树干,借此反弹之力,紫骅骝变向飞腾,奋起直追。伽蓝紧紧盯着前方亡命狂奔的雪獒,举弓再射。
惊险万分的追杀持续了数百步,雪獒身中十几箭,白色的毛发上留下了醒目的脏污斑点。大概因为体力损耗太大,雪獒飞奔的速度渐渐变慢,就在这个时候,它看到了疤脸驼,看到一柄横刀插在疤脸驼身边的胡杨树干上,横刀上悬挂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马肉。远处,隐约有几只野狼和狐狸的身影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显然它们也在觊觎这块肥美的食物。雪獒张嘴雷吼,速度骤然加快,如闪电划空,瞬间而至,一口咬下了那块马肉。
伽蓝飞马赶到,一人一马剧烈喘息。
烈火经过这番激烈奔跑,耗力过度,大汗淋漓,浑身潮湿,有几股汗水从枣红色的毛发中流了出来,如同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雪獒踩着马肉,仰首望着伽蓝,也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暴雪……”伽蓝用手里的角弓敲了敲绑在背后的两只空荡荡的红色箭壶,“我射了六十箭,你中了十七箭,早死透了,还想吃肉?”
雪獒忿忿地哼了两声,似乎对伽蓝“痛下杀手”极其不满。
疤脸驼看看一脸冷色的伽蓝,又看看倔犟地昂着脑袋的暴雪,再看看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的烈火,然后懒洋洋地叫了几声,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刀疤……”伽蓝转头冲着疤脸驼招招手,“来,轮到你了。”
疤脸驼摇晃了一下脑袋,然后抬眼望着不远处的一丛骆驼刺,根本不予理睬。
伽蓝翻身下马,从藤筐里拿出一块香气四溢的豆料,放到疤脸驼的嘴边拍了两下。
疤脸驼目露喜色,张嘴就咬。伽蓝一转身,把豆料塞到了烈火的嘴里。疤脸驼大为愤怒,一摇长脖子,伸嘴就过来抢。伽蓝一把抱着疤脸驼的脑袋,狠狠敲打了两下,“想吃就不要偷懒,听到没有?”
疤脸驼奋力挣扎,但伽蓝的两只手就像铁钳一般,把它的脑袋夹得无法动弹。疤脸驼无奈,四蹄一软,跪到在地。
伽蓝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飞身跳上驼背。疤脸驼站了起来。伽蓝则从藤筐外的搭钩上拿起了长刀。
“刀疤,走……”伽蓝倒转长刀,用力拍在疤脸驼的屁股上。
疤脸驼撕开四蹄,奋力奔跑在胡杨林里。
“杀!”伽蓝一声大吼,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卷起风雷之声,如雷霆一般重重剁向一棵大树。就在刀刃即将剁进树干的瞬间,又是一声大吼,长刀竟然静止了,然后骤然转向,斜劈而下,“杀!”
杀声如雷,蹄声如雷,吼声如雷,一人一马,一獒一驼,在胡杨林里苦练武艺,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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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角号声同样把酣睡之中的栗特人惊醒了。
石蓬莱和十几个商队的管事、护卫、仆从衣不蔽体,拿着武器就冲出了帐篷,结果却看到昨日那位如同天神般勇猛的大隋戍卒正在操练。操练的过程精彩纷呈,栗特人同样看得目眩神驰,有大胆的甚至走到胡杨林边就近欣赏。
那位神秘人戴着幂离也走出了帐篷,兴致勃勃地站在石蓬莱身边看着胡杨林中的演武场面,不时发出几声惊叹。
“苦了这孩子。”石蓬莱摇头叹道,“一个人待在荒漠里,孤守一座烽燧,实在太苦了。”
“我看他倒是乐在其中。”停了片刻,神秘人又说道,“征战十年,戎马倥偬,突然有个机会停下杀戮的脚步,待在这片人际荒芜之地静心思考,感悟天地之道,苦练惊世武艺,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石蓬莱瞥了他一眼,本想反唇相讥,但旋即从这句话里悟出了点什么,不禁抚髯沉思。
“獒犬凶猛,但如此凶猛的獒犬,我却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本以为是一只神兽,现在才知道它的本事是苦练而来。就如他,我们只看到他在战场上挡者披靡无坚不摧,却看不到他数年如一日的勤奋苦练,这份恒心和毅力难能可贵。以我看,此子终非是池中之物,总有一天风云化龙。”
这是话中有话了。石蓬莱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此子武艺惊人,不知学自何处?”
石蓬莱不好不答。此去长安,危机四伏,两人必须互相信任,齐心协力,否则一条绝路走到头,对谁都没有好处。
“慧心和尚本是一员沙场悍将,杀人无数。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悟道,就此皈依佛门,剃度修行。伽蓝的武艺就是得自慧心和尚的传授。”
“那你知道慧心和尚的俗家姓氏吗?”
“我和慧心和尚只有数面之交,无从得知。”
“你就没有打听过?此子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得到慧心和尚的悉心照顾,而慧心和尚是圣严寺的寺主,高高在上,他为何如此关心一个小官奴,并在其四岁的时候收其为弟子?难道此子有慧根?假如此子没有慧根,和佛无缘,那这里面的事情就值得思量了。”
“伽蓝有没有慧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自小聪慧,言行举止迥异常人,天赋异禀。当年我就是因此而被他吸引。慧心和尚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对其另眼相看。”
“何止另眼相看,还抱着很大的期望。伽蓝在梵语中意为佛寺,而伽蓝之地有十八守护法神,又称之为伽蓝神或者伽蓝。慧心和尚给此子取法号为伽蓝,到底是希望他像伽蓝神一样守护佛法,还是守护天下众生?抑或是守护江山社稷?”
石蓬莱一笑置之,“我是商贾,他是戍卒,而慧心是悟道的和尚,所以伽蓝这个法号对我们而言,其喻意就是守护佛法。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要的是江山社稷,所以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戍卒,在你的眼里也有特殊作用,而一个微不足道的法号,更是喻意非凡。”
石蓬莱不便直接反驳,只好以这种揶揄的口气嘲讽对方。
“想多一些并没有坏处。你是商贾,无利不起早,如果你说自己一无所知,谁信?你敢把我从弩失毕人手里救出来,敢借大隋人的刀斩杀黑突厥追兵,当然有十足的把握送我去长安,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还妄图什么未来之利?所以我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必定是此行的关键所在,你肯定知道一些什么。”
石蓬莱尴尬一笑,“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有失算的时候,这一次极有可能血本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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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升起,红彤彤的光芒照耀大地。
伽蓝的操练还在继续,长刀、马槊、大棓(棒)、大锤、步槊、长枪、横刀、铁剑、战斧、盾牌,弓弩,从马军武器到步军武器,从长兵器到短兵器,从单一使用到组合攻防,从人马合一到人獒对战,最后竟然练起了暗器,在飞奔的战马上,一柄柄五寸长的短剑分毫不差地钉入目标,直没入柄。
栗特人已经散去,收拾行装,准备渡河北上。
日上三竿,胡杨林里吹响了号角,接着便看到烈火和暴雪飞奔而出,一头冲进了天马河,一獒一马在浅浅的河水里戏耍欢腾。
伽蓝的铠甲已经卸下,黄色戎装早已汗透,此刻他正坐在刀疤的背上,从藤筐里拿出马肉、麸料等东西扔向林中的灌木丛,在经过几处老胡杨时,他还特意攀爬到树顶鸟窝内,洒下一把把麦粒。早已等候在附近的野狼、狐狸、野猪、野羚羊等动物各守地盘,只待伽蓝经过扔下食物,便飞冲而上。鸟儿在林中来回盘旋,不时从伽蓝的身边头顶跃过,发出欢快的鸣叫。
伽蓝面带微笑,依依不舍地看着这些陪伴他近两年的“朋友”,“我要走了,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伽蓝举手告别,“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要自相残杀,尤其是你……”伽蓝手指远处那几只望着他的野狼,高声叫道,“如果兔子不在了,我回来就宰了你。”
出了胡杨林,伽蓝驱赶着刀疤赶到天马河边,脱下黄袍和乌皮战靴,精赤着上身冲进河里。烈火和暴雪围着他一阵扑腾,水花四溅。玩了一阵,伽蓝先把暴雪洗刷干净了,然后把它赶到河滩上晒太阳,接着擦洗烈火。
石蓬莱拿着两块胡饼走到河边,远远避开了暴雪,站在一个自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冲着伽蓝招招手,“快点上来。水太凉,担心染上风寒。”
伽蓝迎了上去,从他手里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马上就好。烽燧里的东西我已经打好包,你找几个人帮下忙,把它们放到驼上去。”
“没见过你这么富有的戍卒。”石蓬莱笑道,“我去看过了,东西太多,烽燧里只有四匹驼,不够用。正好这次打劫了黑突厥,抢了十几匹马,勉勉强强能够运走。”
“突伦川的沙盗太穷了。我忙了大半年,春天的时候还两次遇上大风暴,差点把小命搭上,好不容易才赚了这么点钱财。”
“沙盗也要吃饭穿衣玩女人,抢的那点钱财还不够他们花销的,能给你留下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石蓬莱打趣道,“听到你这么埋怨,那些沙盗们还不冤死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这些东西很不错,我都要了,加上那十几匹马,还有你这次帮忙的报酬,我一并算给你。”
“随你,你要就拿去。”伽蓝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那十几匹马就算了,权当我还你的人情。”
石蓬莱摇摇手,“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们两不相欠了。”
“老规矩,到敦煌后,你把钱财送去圣严寺,交给我师父。”
石蓬莱面露苦相,“伽蓝,这次我恐怕到不了敦煌。”
伽蓝笑了起来,“敦煌的大军很快就会过来,你担心什么?最多不过在且末城多待几个月而已。”
石蓬莱正想说话,伽蓝却转身走到了烈火身边,一手拿着胡饼继续吃着,一手拿着大毛刷擦洗烈火的鬃毛。
“石羽为什么还没到?”石蓬莱大声问道,“你和他如何约定的?”
伽蓝手中的大毛刷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北方,眼里掠过一丝担忧。
“再等等,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
就在这时,河滩上突然传来暴雪的震天雷吼。
石蓬莱骇然回头,脸色顿时大变,嘴里发出一声凄厉惨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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