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今
人想念一个城市,更多的是对自己感觉的想念。比如华美、比如沉着、比如平静。在我遥想这个城市的时候,首先会想到的,却是那片蕴涵水木灵魂的空间。想到自己曾经在那里独自度过的、屏息倾听自然呼吸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总是在夜晚情不自禁地靠近延中那一片绿地。
从普安路、金陵中路弯进去,就可以看到细青砖铺就的石阶。拾级而上,绿色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融入。
这是一块博大的地域,有了绿草的铺垫,显得温和许多。树木参天,于是庄严;花草喧闹,于是秀丽。鹅卵石砌成的小溪里活水哗哗,转一个弯流进大大的中央湖后就不声不响了,像我们的青春,热烈但是短暂,却带给此后漫长的一生饱满而明朗的生气。
不远处便是著名的石库门“新天地”,以及大大小小林立的高楼。绿地上空,延安路高架与南北高架在此交汇。夜幕降临,五彩霓虹亮丽的灯光滑过弧形的水沿,落在湖面上,形成柔和而优美的光影。风过处,水波似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揉皱。
湖里有鸳鸯、有鸭子,它们三三两两的悠游,身后平滑的水面起了一圈圈柔和细碎的水褶子。生动,在水中温馨地流淌。湖的另一边有幢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小木屋,屋前两只大白鹅,踱着典雅的步子,让人一不小心就回到了童年,想着要骑鹅旅行去。
这里的设计更多遵循了质朴。大片的绿色仿佛吉他弹奏的主旋律,尽情地飞扬;深咖啡的木色就像贝司的声音,低低的沉在下面,达到一种平衡。木制的廊板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有暖暖的温度;而阴天,却是清雅自然的;如果是雨夜,水洗过的木板纹是纹、理是理,纯净得似乎不染纤尘,而且不打滑。湖边的亭子四四方方,没有封闭,每一面有每一面的风景。黑铁的栏杆、木制的扶手,没有多余的颜色和质材,没有雕花的赘饰,简单的线与面,在凝固中赋予安全。这一切都与背景的灯红酒绿产生了惊人的脱离,更显出了出世的宁静和平实的大气。
延中绿地的夜晚和白天有着迥然不同的美。
这里的夜晚,许是因为人少的缘故,站在湖边,被周遭的树木俯视着,风从树梢上一掠而过,似乎听得见树木蹭蹭地生长,会觉得自己的渺小与衰老。安静于是成为一种力量,洗涤着自己的灵魂。
偶尔也有几次,在中午时分路过这里,草地、树林、蓝天、白云……风被层层的树减缓了速度,变成了微微的和风,有许多老人带着小孩在这里嬉戏。人的体温、“怦怦”有力的心跳、孩子的欢笑……生命的声音盖过了自然的呼吸,风景于是成了远景,人变成了主体,绿地变得美丽而实在。
绿地虽然属于城市,但是它的本质,却有着绝对的个人私密性,因为自己可以和自己对话。在城市的拥挤里镶嵌着的一方方绿地就像我们自己,表面是生命的世俗,越往里走就越能感受到自然的圣洁之美,也就越接近人性的本质,那是生命最原初的力量。
追昔
翻阅手边一九八四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惊讶地发现,发黄的纸页上,居然没有“绿地”这个词。在查阅了《领导干部科技手册》“城市园林绿化”一节后,我才知道,原来,“绿地”的含义与内容是由“园林”一词发展而来。
园林最初的形式为商、周时代的“园”、“囿”。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武王就曾建过“灵囿”。对“囿”的定义,《初学记》定义为“养禽兽曰囿”,而在《淮南子·本经训》里则是,“有墙曰苑,无墙曰囿”。这可算是中国园林的雏形,只不过那时利用的多是自然山水。
经过五千多年发展,到了现代社会,别说自然山水难见,就连普遍意义上的绿色也已趋于晨星,绿色成了城市居民的无限渴求。园林,这一带有帝王宫苑私家庭院性质的称谓,也逐渐演变成为“城市公园”、“绿地”等等有着敞开意味的新名词。
从一九九四年开始,原本高楼林立的上海开始抓起了城市绿化建设,不是拆墙透绿圈地造绿,就是见缝插绿高价保绿。一九九九年,这枝绿色大笔扫到了成都路。
那时的成都路一带,是上海旧房危房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共计八千九百三十六户居民),也是上海热岛效应(城市中的气温高于外围郊区的现象)最严重的地区。破旧不堪的石库门老屋天井里,“哗哗哗”刷马桶的声音已经回响了将近一百年。每天清晨,家家芭蕉扇对准煤球炉,标准的生火做饭。弥漫烟雾熏旧了墙、熏黄了原先精细雕花的门楣,也熏黑了一个现代都市。
为了建造延中绿地,政府投入了将近每平方米一万两千元的成本,真可算是名至实归的“寸土寸金”了。
如今谁要是想故地重游,在这片郁郁绿色中看看当年密密麻麻的传统石库门房屋原貌,恐怕只有去延安中路与成都北路交界、背倚延中绿地的老成都北路七弄二十~三十四号的“辅德里”看看了。
灰红相间的清水墙面、雕有“腾蛟起凤”的门楣,钉着八十年前门牌号码的黑漆大门……走在微微泛青的石板弄堂里,再次叩响的,已经是一扇通向历史的大门了。那是现在的中共二大会址纪念馆,当年的南成都路六二五号。与此一巷之隔的,南成都路六百三十二号,是一九二二年,我党创办的第一所培养妇女干部的学校——平民女校旧址。
据说当时的“平民女校特刊号”曾着重指出,“说‘平民’,是别于‘贵族’的意思,换一句说,何以称作平民女学校,因为第一,这是平民求学的地方;第二,这是有平民精神的女子养成所……”与这种“平民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处的,还有延中绿地环抱之中的另一处西班牙式庭院,那是卢湾区妇幼保健院的前身,于一九二二年四月一日,由俞松筠创建的私立中德医院,它是当时上海为数不多的,为一般市民设立了收费相对低廉的平民产科的医院。当年的门牌号码是,福煦路一七一号。
福煦路如今已经改名成了延安中路,这块土地上发生的变化不可谓不大。然而不管如何变化,万变不离其宗,它的宗旨依然是为平民百姓造福。只不过今天的老百姓,渴望的却是一片自然绿地。
明日
偶翻报章,看到曾经参与延中绿地设计,并获市政府颁发白玉兰奖的加拿大风景建筑师协会主席文森特有过这样一段议论,“上海绿化以史无前例速度高速发展,像延中绿地比纽约中央公园还好……”
记者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此我也不得而知,这比较的标准,究竟从何而来?
据我所知,中央公园算是美国最著名的绿地,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它占地八四三英亩(英亩×2.47=公顷),拥有二万六千多株大树,水道长五十六英里,有九千多只长椅。对纽约人来说,可谓是曼哈顿的城市绿洲。
且不说它的面积是延中绿地的九十倍,单是游客能在草地上休闲漫步这一项,我看,就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前些日子偶然看新闻,看到有上海市民投诉延中绿地的管理部门,为了明令禁止一些事项,穿制服戴盖帽的管理人员吹起了尖利的哨子,好不扫兴,也让受过高等教育的市民觉得无法接受……
这一类的禁止事项,从小到大,看得不可谓不多。总是一块牌子,上书:禁止践踏草坪,或是不准进入草地,末了跟上一句,违者罚款。这些年倒是有了些改善,从原先的命令句式改成了祈使句,内容却是不变的。
我小时候住在肇嘉浜路附近的嘉善路,那时的肇嘉浜路还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有美丽的街心花园,并且并不禁止行人入内。夏天的时候母亲就带我去那里,编些“天有九重”之类的故事给我听听。漫天星斗,在草地上跌打滚爬,日子是过得飞快的。在我有了一定语文基础后,第一想到的便是“诗意”两个字,去形容我昔日童年。
而现在的绿地,恰似美人出得闺门,刚让人石破天惊了一把,马上又给加了个玻璃罩子,让人近不得亲不得,反倒生出了些许怨怼。概因一个城市也就那么些个地,养了美女,普罗大众便得绕道,个个沿一条修得曲里拐弯的小径擦着身子走。天长日久,这束手束脚就招致了埋怨。
就没个解决办法了么?
这草既然娇既然贵,换种不娇不贵的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