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涩重得睁不开,思绪把我带入梦乡。恍惚中父亲扶着犁铧吆着老牛在黄土地上犁出一道深沟,犁沟里种下我跟父亲的身影,阳光肆无忌惮地消耗着我们的汗珠,孱弱的禾苗在风中摇曳,妈妈提着瓦罐站在田边向我们招手。
父亲接过妈妈的瓦罐,仰起脖子把妈妈提来的绿豆汤喝了个够。然后把瓦罐递给我,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双手捧着瓦罐仰起脖子正准备喝绿豆汤,没有想到手没有抓牢,瓦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妈妈伸出手准备打我,被父亲挡了回去:孩子还小,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妈妈心疼地把打碎的瓦罐一片片拾起,我看见瓦罐的碎片上雕刻着精美的鱼。父亲则蹲在地上,把洒落在地上绿豆一颗颗捡拾起来,吞进肚子里。
我将脸贴在父亲裸露的脊背上,心在甜蜜地生痛。一只鹰在天空盘旋,空旷的田野里盛开着一抹玫瑰,那玫瑰就是我的萍妹。此刻,萍妹正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挖拾野菜。
妈妈朝萍妹挖野菜的地方望去,眼光变得温柔:他爹,你找个人撮和撮和,把萍娃子给咱的丢儿占下。
丢儿是我的乳名。我是爸爸妈妈的独生子。那一年,我十二岁,浑沌未开,不知道妈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胸膛里象揣了一只兔子,咚咚咚跳个不停,脸颊也烫了起来。父亲站起来,朝萍妹招手:萍娃子,过来歇会儿。
萍妹提着菜篮子,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弱不禁风,脚下不是在走,好像在飘,眼神里半是胆怯半是羞涩,脸蛋儿黄黄的,泛着菜色,显得营养不足,唯有两只眼睛亮亮的,像月光那么透明。身上穿一件粗老布绛红色夹袄,脚穿黑色麻鞋。她来到我们中间,挨着妈妈坐下,瞅一眼我脖子上戴着的、绾着寿字结的黄缰绳,低头拽着妈妈的衣角。
妈妈伸手抚摸着萍妹的头,故意问萍妹:萍娃子,给我家丢儿做个媳妇,愿意不?父亲善意地笑了。萍妹把头埋在妈妈胸前,浑身筛个不停。
太阳驮上了西山,父亲卸了牛,把我和萍妹抱上牛背,然后背起犁铧,吆着牛往村里走。妈妈挎着萍妹的菜篮子,跟在父亲后头。我跟萍妹骑在牛背上,双手搂着萍妹的腰。萍妹的身子颤颤地,紧靠着我,柔软无骨,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我脖子上的黄缰绳。那一刻,我醉了,感觉浑身麻酥。
到家了。父亲把我和萍妹抱下来,妈妈把菜篮子挎在萍妹的胳膊上,目送萍妹回家。我家跟萍妹家一墙之隔,萍妹一只脚跨进柴门时,回过头冲我一笑,露着两只豁牙。
萍妹的妈妈生下萍妹的第二年,便撒手人寰。妈妈常把萍妹接回家,替萍妹缝补衣裳,有时,萍妹不回去了,就住我家。
两小无猜的岁月,我俩睡一个被窝。那时,我们亲如兄妹,不知道男女有防。崖畔上的樱桃熟了,红得耀眼,我攀上崖畔,爬上树,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樱桃捋下来,装了满满一菜篮,萍妹站在崖畔下,伸长脖子,替我提心吊胆。我和萍妹来到泉水边,看清清的泉水倒映着我俩的脸。阳婆儿透过泉边的柳树叶子偷窥着我们,萍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脸颊上一抹红晕初现,我伸手揽住萍妹的腰……萍妹一把将我推开,捂着脸跑出老远。我回过头,看树丛中有一双牛眼。谁家的老牛脱缰了,独自一个来到泉边饮水,发现了我和萍妹的秘密。
转瞬间,我们长大了,情窦初开,两家的大人们怕我们做出啥出格的事体,把我们分开。萍妹搬回她家去住,但是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夏秋大忙的季节,我们两家互相帮忙,跟一家人一样。
突然之间,一队官兵把村子包围,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乘大轿在村子中间停稳,轿子上下来一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朝廷命官,村子里凡是没有出阁的女儿们全都集中起来,原来是皇家选美。
萍妹被选进宫临行的那天,整个村子跟过节一般。先是皇家卫队将整个村子包围,继而几十乘大轿依次款款进村,全村男女老少跪在路边相迎,一条红地毯从村口一直铺到萍妹家门口,几个据说是太监的男人进到屋子为萍妹沐浴,换装。一个最大的官儿展开圣旨宣读,萍妹的老爹虔诚地跪听。卫士双手托着盘子顺着红地毯鱼贯而行,盘子里盛满白花花的银子和锦缎。大官接过盘子把银子和锦缎赏施给萍妹的老爹,老爹头也不抬,双手将盘子举过头顶,口里说着刚学会的一句话:谢主隆恩。村里人说,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方圆几百里,第一次有美女被选送进京。
我躺在自家屋子的炕上,气若游丝。妈妈手里端着一碗面条,两眼哭得红肿。自从萍妹被选为宫女以后,那边院子里就日夜有官兵把守,我见不上萍妹,肝火攻心,呆了傻了,父亲掐着我的人中,我毫无知觉,不知道疼痛。妈妈把饭做好送到我的口边,我喉咙里好像塞进一团棉花,噎得吃不进去。突然,那边院子里鼓乐齐鸣,一声“起轿唠——”的号子响过,隐隐约约传来了萍妹的哭声。我一下子从炕上跃起,追到村外,但见山路上尘土飞扬,一队兵马保护着几十乘官轿浩浩荡荡向前行进。我跟在官兵们的后边,不停地走,官兵们歇息了,我也躺在路边,用嘴舐着草上的露珠。不知走了几天,不知过了多久,翻山越岭,一条大河横在面前,波涛汹涌,早有船只在河岸边将那些官兵摆渡。突然,我看见萍妹了!穿一身锦缎,发髻高绾,走路摇摇晃晃,弱不禁风,被两个太监搀着,正向船上走去。我高叫着:萍妹——萍妹回过头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恐惧。几个官兵走过来,用鞭子将我猛抽,我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萍妹猛然挣脱了太监的胳膊,哭喊着向我扑来:丢儿哥——
没等萍妹扑到我的跟前,早有官兵将萍妹拉住,那些官兵如狼似虎,七手八脚把萍妹拖到船上,也顾不得打我了,急匆匆把船撑离了岸边。十几艘帆船顺流而下,渐行渐远,我站在河边,心似刀割般难受,眼泪早已流干,与其活到世上受罪,不如一死了之……我面朝家乡的方向磕头,默念着:爹娘呀,养育之恩,来世相报。说完,站起来,义无反顾,向河里扑去。
一只手将我拉住,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老爹。几天来,老爹一直跟着我,在暗中将我保护。老爹流泪道:丢儿,你就忍心丢下我和你妈不管?看老爹两鬓斑白,满脸皱褶,我心一软,双手搂着爹的肩膀,哭出了声:爹爹呀,这辈子再能见上萍妹不?老爹爹抚摸着我的头,劝慰道:孩子呀,可能你跟萍娃子今世无缘。咱回家吧,过了这段时间,爹给你另说一门媳妇,你还是把萍娃子忘掉吧。
我嘶哑着声喊道:不!我要萍妹——
……丢儿,丢儿,你醒醒,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老奶奶使劲将我摇醒。我揉着发涩的眼睛坐起来,天亮了,满屋子涌进灿烂的阳光。梦中的故事仍然在眼前晃悠,我四下里瞅着,问奶奶:萍妹、萍妹呢?
老奶奶满脸疑惑:什么“萍妹”?那里来的萍妹?
我哭了:萍妹走了,坐着河里的船漂走了。被皇上选了妃子。
奶奶恍然大悟:这娃,奶奶讲个故事你就在心里搁着,萍娃子都死了许多年了,你怎么能见到她?
我使劲拍了拍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越是清醒越感觉梦中的事是真的。我摇着奶奶的胳膊,哭道:奶奶,东京(汴梁)离咱这里多远?咱把萍妹接回来,行不?
这娃疯了,奶奶说。不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