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贞在王府管家的亲自带领下来到朝翔苑寝居,如陌正独自一人立在窗前,将白纸凌格的窗子打开一扇。窗外一树碧绿映着雕花红廊,格外清新悦目。园子的另一方,隔着两座亭台,数十丈距离的对面,是南宫晔的书房,此刻书房内,窗户半敞,看不清里头的景象,想必南宫晔,正埋首政务吧。
“小姐!”
沁贞还没进屋,便急忙问道:“您的伤……”
如陌淡淡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识趣告退,顺便带走了门外的两个丫头。
沁贞连忙将门关好,担心又问:“小姐,您的伤,要不要紧?”
如陌没有立即回应,只将窗子轻轻合上,拂袖落座,神色冷然地说道:“区区一道暗器,能奈我何?!沁贞,你得回一趟地宫,通知卓长老,‘碎心’之毒,已然外流,让他即刻清查。”
“什么?”沁贞大惊,慌忙问道:“‘碎心’外流?难道您中的暗器上淬有‘碎心’?可是小姐,碎心之毒,是卓长老……”沁贞突然顿住,紧皱着一双纤细的柳眉,秀气的面庞盈满担忧的神色,她望着如陌,不敢往下说。
如陌淡淡抬眼,如扇型般的浓密睫毛底下,清冽而冷漠的光,自深潭般眼底透出,叫人心凛。沁贞忙垂了眼,如陌似是知道沁贞在担心什么,竟然微微笑了。
“我相信卓长老,就如同我相信你们几个一样!”如陌开口,语气平静,说得极为肯定。
沁贞听后微微一愣,跟了主子三年,还从来没从她口中听过“信任”二字,如今乍然听之,不禁有些动容。
如陌缓缓又道:“卓长老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毒,根本伤不了我。朝我打出暗器的人,虽然武功不凡,但我若想避开,又岂会被他击中!”说话间,她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轻轻啜了一口,神态轻松,竟丝毫没将这次暗算放在眼里。
沁贞放下心来,这才展颜笑道:“是啊,以小姐如今的武功造诣,这世上,有几人是小姐的对手呢?小姐,那我现在就回地宫了,您在这里,万事小心!”
沁贞走后,如陌起身,缓缓在屋里踱了一圈,细细打量起这间屋子。宽敞华丽,不失雅致。那些用黑檀木精心雕琢而成的家具,深沉大气,古朴精致,规规矩矩的摆在各处,但并不显得死板沉闷。这是南宫晔的寝居,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充满了他的气息。
如陌一样一样,仔细地看过去,逐个敲摸一遍。
没发现有机关密室。她不由蹙眉沉思,到底南宫晔把沙仲藏在了何处?这辰王府,能查的地方,她都查遍了,只剩下书房和待月亭!
晚风清凉,徐徐拍打着镂空雕花的窗子,传出轻微的声响。
如陌翻身上床,解下被浸了特殊药水的面纱,覆盖住整张脸。眼眸轻阖,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王爷。”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
“都退下吧。”南宫晔吩咐,进屋后见她睡着,便放轻了脚步,缓缓来在床前坐了。
床头,一盏烛灯,悠然亮着,照着覆在她面上的白色轻纱,打出一丝淡淡的暖黄。那面纱,明明很薄,却偏偏让人看不透它背后的容颜。南宫晔心头微动,不自觉抬起手来,但他的手,尚未碰触到她的面纱,这时,看似在沉睡的女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南宫晔动作一滞,仿佛做坏事被当场逮住的孩子,面上有两分不自然,但很快淹没在他温柔的笑容里。
“你还没睡?”南宫晔笑问,原本想揭开面纱的手,转为替她盖被子,动作温柔体贴,极为细致。
如陌看着他,没答话,目光几转,似在思忖着什么。
南宫晔又是笑道:“你还是这样警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你惊醒。”他的笑容,带着两分无奈和宠溺。
如陌仍是不语,定定地望他,望了许久,才突然问了句:“你很想看我的脸?”
她问得直接。南宫晔反倒愣了一下,看着她被面纱盖住朦胧不清的脸,不点头也不回应,只眼底的光,渐渐热切起来。如陌缓缓抬手,拈了面纱一角,从上往下,一点一点的,慢慢揭开。这过程中,她的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南宫晔的脸,她要看清楚他的反应,才能决定下一部,她要怎么做。
面纱揭开一半,远山黛眉,清华冷目。
南宫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简陋的新房里,红烛映照,红帛四裂,飞扬飘散之间,一双清冷镇定的绝世美眸,淡淡将他望着……他陡然皱了一下眉,床头的烛光晃了一晃,晃得他有些恍惚,而此时,女子的面纱已全部被揭下,他的视线,再无阻碍。
那是一张极为美丽的面孔,肤如凝脂,五官清丽脱俗,一如他想象中的倾国倾城,而儿时的伤疤,也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半点印记。这样的一张脸,对他来说,本该是惊喜,然而,他却有惊无喜。
霍然起身,南宫晔的眼光,一瞬万变,盯着女子的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竟不止是眉眼相像,就连整张脸,都是一模一样!
“你……怎么是你?”南宫晔的脸色,倏然一冷,变得极为难看,并沉声喝问。
周围和悦温馨的气流,一下子凝固成冰。
如陌心头一沉,目光却不变分毫,蹙了眉,淡淡问道:“我怎么了?”
南宫晔浓眉一拧,犀利的眸光直透她清冷双眸,见她如此平静,他的心里,渐渐多了两分怒气。
“你是故意接近本王?还是在戏弄我?”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提起来,粗暴地撕裂了她左肩的衣裳,揭开他亲手为她缠上的布帛。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丝丝疼痛猛然传达到她的心底,一阵冰冷。如陌没有吭声,她从很小就学会了,怎样把痛苦的情绪掩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只是,眼前的男子,上午帮她处理伤口时,还那样温柔,充满怜惜,如今不过半日,不过多了层身份,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在心里冷笑,而南宫晔,突然逼近她,目光阴鹜地沉声问道:“这是你特地为我安排的一出好戏吧?我的好王妃!那边,本王才将你禁足,这边,你就换了个身份,成功住进本王的寝居。你究竟想做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本王,说不定本王哪天一高兴,就成全了你。”
如陌抬头,淡漠相对,相比南宫晔的怒气,她显得十分平静,一言不发,默默地与他对视,好像他所说,与她全然无关。
南宫晔心头一阵烦躁,他最讨厌别人在他生气的时候,摆出一副淡然的与己无关的模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不由浓眉紧皱,一双手紧紧攒住她的衣裳。
屋里的光线,突然黯淡了几分,似是滴泪的红烛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想要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燃尽,以避免更加悲惨的命运。
女子肩上的伤,被撕裂的衣裳勒住,渗出血来,如陌仍是一动不动,定定看着眼前之人,也许这才是他的本色,冷酷,多疑,不容半点违逆和欺瞒。
如此僵持片刻,南宫晔忽然松了眉头,凑近她,嘴角噙着冷笑,道:“你费尽心机,接近本王,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也要躺到本王的床上,这份勇气,让人十分佩服。若是本王就此辜负了你,是否太不近人情?”
那个笑容,带着一抹残酷的意味,如陌面色微变,不等有所反应,已被南宫晔推倒在床。
她心头一紧,直觉地挣扎,却被南宫晔死死按住,他面带嘲笑道:“别装模作样了,本王不吃这套!”
如陌面色一冷,停止挣扎,冷冷地望着他,“南宫晔,放开我。”
南宫晔不理会,冷冷回望过去,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又似是想看她要用什么法子逃过这一劫。
如陌顿时气道:“我真后悔,当年不该救你!你知不知道,那半个多月,你吃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用身上的伤换来的!”眼眶蓦地红了,她咬紧唇,朝里偏过头去。南宫晔心底一震,按住她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两分,如陌立刻推开他,翻身下床,似欲夺门而出。
但她的衣裳,还攒在他的手里。如此一来,只听嘶啦一声,白色的衣裳脱离了她的身体,连同里面的那件裹胸也被撕裂了,掉在地上。
女子光洁的上身,顿时裸露在空气当中。
空气一瞬凝滞,四周寂静无声。
原先黯淡的烛光,不知怎么又亮了起来,照耀着女子如仙女般美丽的身体,散发着圣洁的光辉。南宫晔感到呼吸一滞,握住女子的衣裳,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站在床前的人儿,竟忘记反应。
面色嫣红,直透耳根,如陌慌忙用手臂挡住前胸,转过身子,拿背对着南宫晔。
女子的背,白皙光洁,线条完美,像是一件稀世罕有的艺术珍品,找不到丝毫的瑕疵,更看不到狰狞的鞭痕。南宫晔目光一怔,站起身来,望着她背上完好无损的肌肤,忍不住用手去触摸。女子温热的肌肤,仿佛上好的绸缎一般,光滑柔软。他不禁诧异,当日他抽的那一鞭子,深可见骨,没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到连一丝痕迹也找不出。难道,她们不是一个人?可是她们,长得如此相像!
如陌的身子,因他的触碰,微微一颤,忙侧身躲开,抓起那件已经无法蔽体的衣裳,掩在胸前,恼怒地瞪着对面的男子。
南宫晔心知理亏,白给了她一顿罪受,连忙找了件衣裳,给她披上,正想帮她处理伤口,但却被如陌冷冷推开。
南宫晔皱眉道:“你的伤……”
“死不了!不用你操心!”如陌截口,目光倔强,冰冷万分。
南宫晔只得松了手,静静看她,慢慢觉得,她们还是有些区别的。朝惜苑里的女子,笑起来妖娆妩媚,惑人心魄。而眼前的她,总是冰冰冷冷,拒人千里。他忽然觉得,这次重逢,她给他的熟悉感,也许并不是来自十年前,而是源于朝惜苑里,他百般防备的那名女子!她们如此相像,到底有何渊源?
“陌儿,你可知,我的王妃,长相如何?”
如陌目光一闪,头也不抬,冷冷回道:“她长相如何,与我何干?”
南宫晔叹道:“你不奇怪我方才为何那样对你吗?”
如陌道:“我只知道,我今日不该留下。其它,我不关心。”说罢,已整理好衣裳,抬步就要走。
南宫晔心下一慌,立刻拽住她的手,急急说道:“因为你们长得很相像,我以为,你是她。”
如陌顿住脚步,回头反问道:“那你现在,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她?”
南宫晔愣了一愣,旋即温柔地笑起来,只当她在赌气,好言劝道:“刚才是我弄错,你别生气了。”冷酷的神色,自从他英俊的面庞全然褪尽,他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扳过她的身子,动作又是温柔无比,轻轻叹道:“陌儿,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很多人和事物,都不得不防。我不想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如何算计我。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还能像十年前那样,相互信任,无需猜疑防备。你,明白吗?”
他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深邃,流溢出期盼的神采,如陌却垂目不语,心底隐隐颤动,说不出是何滋味。
南宫晔握紧她的手,真心挽留道:“别走,留在这府里,陪我。”他说着,将她拥进怀里,就像拥住了自己的一个梦想,有些忐忑,有些欣喜。如陌任他抱着,一动也不动,四周静谧,她这样静静靠着他的胸膛,温暖的感觉,像是被春天的暖阳紧紧包裹着,不由得一阵恍惚,身体里,似有什么在苏醒,蠢蠢欲动,将无情的岁月,在她心头累积凝固的坚冰,细细凿开。不由她控制。
如陌闭上眼睛,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酸涩来。
也许每一个活在复杂斗争中的人,都会怀念曾经有过的单纯,而不论是他这个身处权力中央的王爷,还是她这个活在黑暗中的一方统领,他们的生活,处处都是血腥斗争,早已习惯猜忌、防备、算计,又如何能回到过去的单纯?南宫晔,这么多年,辛苦地寻她,原来是为了挽留住一段已经逝去的单纯。他以为,只有当年的她,才不会在午夜梦回时,突然想要他的命?
“南宫晔,我累了。”如陌推开他,淡淡说道。
南宫晔体贴笑道:“那你休息,我明日再来。”
如陌转过身,不语。等南宫晔离开,她吹灭烛灯,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她靠近窗前,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轻轻地将窗子掀开一条缝。南宫晔如她所料,并未回书房,而是径直出了朝翔苑。她心头一冷,他方才还跟她说要相互信任,但如果真的信任,那他此刻急着去朝惜苑,又是为哪般?
虽然相信微澜不会露出破绽,但她躺回床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无。
睁着眼睛,看当空的冷月,透过窗纸,将凉白的月辉,撒了一地。小时候,她觉得,月光很美,现在却觉得,月光的颜色,如此凄凉,仿佛阅尽世间沧桑。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回想着揭开面纱后,南宫晔的种种反应。明明在她意料之中,却为何又感到失落?难道是被白日里,他的温柔所迷惑,以为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冷酷王爷,真的会为了一段尘烟往事,对她另眼相待?
真是天真!
她自嘲而笑,这样愚蠢的试探,以后再也不会做了。
三更过后,夜深人静,她缓缓闭上眼睛,大概是闭得久了,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然而,就在此时,一丝细微到常人听不见的声响,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有人翻窗进屋,身手灵敏,没有惊动外头的守卫。她眉心一皱,意识猛然清醒,却仍紧闭双目,看起来似是睡得安详,其实暗中凝聚真气,戒备地等待对方的靠近。
来人脚步缓慢,动作极轻,若不是她还醒着,也许连她也觉察不到,屋里几时多了一个人。于是,她越发的戒备,但又敏锐地感觉到,来人身上并无杀气,甚至没有敌意。
“谁?”如陌低声问道。
来人闻声顿步,背对月光而立,没有答话。高大的身影,投在地上,长长的一道。如陌偏头去望,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大刀,握在来人手中,焰火般的形状。她微微一愣,不用看来人的脸,已经知道是谁了。
“残歌?!”
烈焰残歌,莫残歌。
如陌立即起身,惊诧不已,“易语说,你尚需几日,才能回城,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莫残歌没有回答,缓缓走到床前,淡淡地,朝她受伤的左肩望了一眼,黑暗之中,他坚毅的面庞,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所有的答案,都已经包含在了这一个眼神之中。
如陌顿时明了,这大半夜的,他这样冒着风险,突然潜进王府里看她,风尘仆仆,疲累不堪,想必是得了她受伤的消息。不由动容,朝他微微笑道:“小伤,不碍事。你这一趟,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莫残歌简短回答,嗓音低沉,透出因连日奔波所致的疲惫和沙哑,较平日里,少了几分冷淡。
如陌笑道:“辛苦你了!”
她难得客气,莫残歌听了,似是有些不习惯,微微拧了一下眉,没说什么。
如陌又道:“这一趟金国之行,可有额外收获?”
莫残歌想了想,才道:“遇到了嗜血楼的人,与正吟一起的另一把琴,落在他们手上。”
如陌一怔:“你是说,息鸣?”
莫残歌点头,神色郑重道:“正是。”
如陌蹙眉,眼光变了几变,披衣下床,站到窗前的月光里。月光明亮,将镂空的窗格,印在她写满坚毅的清丽面庞,那些雕花图案交织而成的复杂阴影,笼罩着她晦暗难明的心情。她望着月光,凝眸叹道:“正吟息鸣消失多年,如今竟同时现世,息鸣还落在了嗜血楼门人手中,看来,天下,要不太平了!”
莫残歌淡淡道:“从来也没有真正太平过。你不必多想,歇着吧,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却被如陌叫住:“残歌!”
“寻正吟,你一定费了不少周折。谢谢!”她回身道谢,极少真诚。莫残歌剑眉微皱,并未回头,只沉吟片刻,语气淡淡道:“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