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平事迹及书法之路(1)

董其昌是明万历时代中国书画史上最耀眼的一颗艺术之星,他擅书画、工诗文、通艺理、精鉴藏,广闻博识,游弋于诸多艺术领域,均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在有明一代,堪称海内文宗,执艺坛牛耳数十年,泽被后人,影响深远。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杰出的书法家不胜枚举,徐渭、张瑞图、米万钟、邢侗、王铎、黄道周、倪元璐……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在书法史上都留有一席之地,但似乎又没有一个能和董其昌抗衡。

作为书家的董其昌长期身居如诗如画的江南,继承了温雅秀逸的帖学传统,为明代帖学之集大成者。他以禅入书,学而能化,开古淡疏秀之独特书风。在吴门书派走向衰微之际,重振苏南书风,以强烈的开宗立派意识奠定了云间书派的基础,成为继文征明之后,在当时社会影响最大的书家。“他的书法,不仅可视为千年文人流派书法史的缩影,也以强烈的个性开辟了文人书法史上新的一章。”(黄惇《中国书法史》)在传统文化淡化、泛文化盛行的当代,研读他的书法艺术,品味他的艺术人生,无疑显得别具深意。

(一)生平事迹

董其昌(1555—1636年),生于明嘉靖三十四年,卒于明崇祯九年,享年82岁。字玄宰,号思白、思翁,别署香光居士,上海松江人。董其昌出身贫寒之家,全家仅靠二十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后因无力应付官府繁重的赋税,举家迁至邻县松江的叶榭外婆家,董其昌也以松江籍生员的资格参加了各级科考。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致仕,成为中国书画史上官阶最高者之一。

史载,董其昌的父亲董汉儒“耿介力学,其昌自外塾归,汉儒夜从枕上口授经义”,望子成才之情可谓殷切。董其昌自幼聪敏好学,饱读诗书,颇擅文赋。和所有封建社会的士子们一样,他也怀揣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一心向往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万历十六年(1588年),34岁的董其昌在屡试不第后,再赴南京参加乡试,终于以文采超群而如愿及第,并深得王世贞激赏,称“董固英起特异”(宋起凤《稗说》卷一)。第二年,董其昌赴京考取进士,会试第二,廷试第四。三个月后,从当时347名进士中被选进翰林院,充任庶吉士一职,负责起草朝政文书和编撰历朝官史,由此开始其大半生的宦海生涯。

万历十九年(1591年),指掌翰林院的田一俊病逝于京城,田一俊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为了表彰他,朝廷追赠他为礼部尚书,谥文洁先生。田一俊老家远在福建,如何将其灵柩护送回去成为一个难题,时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董其昌十分敬重田一俊的为人和学术,便毛遂自荐,请奏朝廷要护送灵柩南下。获得批准后辗转数千里,历尽舟车劳顿,将灵柩顺利运回福建大田县城东门外的田家祠堂。董其昌因此义举而赢得极好口碑,从此声名鹊起,为以后的飞黄腾达做好了铺垫。

1599年,董其昌充任皇太子讲官,同年被授予湖广按察司副使、福建副使。可谓一帆风顺,扶摇直上。当时正是魏忠贤阉党当权,朝廷政治斗争异常激烈,他能稳坐期间,游刃有余,足见其深通为官之道。史载他对政治异常敏感,一有风波,就坚决辞官回乡,几次反复起用,总能明哲保身。他和一些恃才傲物的文人不尽相同,他比较适合在朝廷供职。万历皇帝驾崩后,董其昌于天启二年(1622年)被召回京任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他不顾年已68岁的高龄,立即上任。朝廷授命他纂修《神宗实录》,他全然不顾朝廷的明争暗斗,至各处采集诸司掌故、奏折、疏文等,编为三百卷。次年,因功擢南京礼部尚书,官二品。礼部在唐代有“容台”之称,故世人又称董其昌为“董容台”,明崇祯三年(1630年),董其昌的《容台别集》刻本面世,就是以此来命名。董因怒于阉党擅政,遂辞官告归。稍后,明思宗朱由检登基,魏忠贤垮台,东林党获胜,董其昌毫不犹豫地为东林党人著文、撰写传记、题写牌坊、书写像赞等。

1631年,董其昌77岁时,充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詹事府的显赫之职,达到其政治生涯的巅峰。其后,董其昌看出朝廷党争愈演愈烈,辽东战事吃紧,加上自己年老多病,于是上疏请求退休。崇祯七年(1634年),朝廷诏加他为太子太保头衔,“特准致仕驰驿归里”。两年后,驾鹤西去,走完其不平凡的一生。崇祯十七年(1644年),南明福王政权以其书画成就与元赵孟頫相类,遂授予他与赵氏相同的谥号“文敏”,后人因称其为“董文敏”。以上所述表明:作为书画家的董其昌获得了明代绝无仅有、在历史上只有燕肃、赵孟頫、高克恭和宋迪才能与之比肩的世人瞩目的政治地位。

(二)书法之路

董其昌走上书法艺术的道路,似乎是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起因是隆庆年间(1567—1572年)17岁的他参加松江府会考,试卷格式规整、文采华美,本以为可一举夺魁。谁知知府衷贞吉阅卷时嫌他字迹欠佳,故意降为第二,同时将字写得较好的董其昌堂侄董源正擢拔为第一。这件事极大地刺激了董其昌,自此发奋练字,终成一代大师。其实,书法史上冠绝古今的大家们也并非都是天分超常生而知之的,后天努力才是最重要的。比如“江南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其他三人为唐伯虎、祝枝山、徐祯卿),他小时候并不聪明,都快到10岁时才会说话。他在早年岁考时,曾因字拙不准乡试。自此发奋练字,知耻而后勇,终能后来居上,在诗词书画诸领域均有所建树,尤其是书法上成绩更高,成为吴门(苏州)书派的领军人物。人都是学而知之,无论学什么,只要按照正确的方法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获得成功。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我们不能“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董其昌的这段经历记载在他的《画禅室随笔·评法书》中,对此他是这样描述的:“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颜真卿)《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虞世南),以为唐书不如魏、晋,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钟繇)《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征仲(文征明)、祝希哲(祝允明)置之眼角。”从中可以看出他学书走的是由唐入晋之路——由颜真卿、虞世南上溯至王羲之、钟繇。初涉书道即能取法乎上,上追晋人,加之勤学不辍,故三年后便不再把文征明、祝枝山放在眼里。这种敢于超越前贤的勇气实在可嘉,虽未免年少轻狂,但亦说明其学书进展之神速。

一年后,他就读当地名流莫如忠塾馆,从莫氏学书,由学唐人而转学晋人。对此,他晚年曾有过回忆:“余年十八岁学晋人书,得其形模,便目无吴兴(赵孟頫),今老矣,始知吴兴书法之妙。”因有名师指点,董其昌得以取法乎上,直追晋人,此后一生都以“晋人取韵”为最高境界而苦苦追寻。董其昌一生中曾多次批评赵孟頫,时刻不忘拿他与自己作比,表面上是看不起赵孟頫,实际上是把赵孟頫当做超越的目标,希望自己能成为赵孟頫那样开宗立派的大人物。他清楚地看到明前期书法不能有所突破的原因在于“今(指明代)眼目为吴兴所障”,在他看来,自元至明二百多年来的书法均笼罩在赵氏一人之下,这说明他对赵孟頫的评价是极高的。其中也隐含着他欲与赵孟頫相抗衡的想法,实际上他一直把赵孟頫当做自己的对手,这是他书法大进的动力,这一艺术理念影响了他的一生,是他终能成为大师的一个关键。

董其昌精研赵书笔法、结构、章法之不足,指出:“自元人后,无能知赵吴兴受病处者,自余始发其膏肓在守法不变耳。”还说“赵书无不作意,吾书往往率意”。他认为虽然赵孟頫和他一样是以晋人为宗,但赵只追求“形似”,失在刻意,入古而未能出古。自己则“脱去右军(王羲之)老子习气”,率意而为,直追晋韵,属于更高层次的遗貌取神。他欲重新确立赵氏以前的文人书法的价值,构造一个包括自己在内的新的传统书法体系。这是他与赵孟頫、文征明的根本区别,与他的南宗文人画思想是一致的,这种观念显然与李贽、公安三袁思想影响有关。试观董其昌的一些临作,均是遗貌取神,旧瓶装新酒,“妙在能合,神在能离”,已是参以己意的“二度创作”。依董其昌绘画方面的才华,即使难度再高的字帖,他也一定能临到乱真的地步。所以,他临不像绝不是模仿力的问题,而是方法观的问题。

董其昌曾言:“守法不变,即为书家奴。”这种观念亦体现在其临作中,他在临仿后的题跋中曾写下这样的感受:“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一似抚无弦琴者。”(《容台别集》卷二)可见他临帖时不是照着原作惟妙惟肖地对临,而是凭记忆参以己意地背临。再如他在临王羲之《乐毅论》后记曰:“此卷都不临帖,但以意为之,未能合也。然学古人书,正不必多似,乃免重台之诮。”(《石渠宝笈》二十九册)他还说:“俗人为之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引文同上)可见,在他看来,临摹目的不在于结果的相像程度,而在于临写过程中能体会多少、掌握多少。他重视的是他津津乐道的临仿过程,沉醉于这种仿临式创造本身。他的临作是临创结合式的,这种方法显然有助于创造力的培养和提高,这种学一半抛一半的做法对后来的王铎影响很大。王铎是晚明书法大家,他学书法也主要以“二王”为旨归,但他灌注于临作中的从来都是起伏跌宕的自我情感展现,而不是随人脚踵、谨小慎微的描摹。他曾自言“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尽管和董其昌的路数不尽相同,但都是临摹和创作相结合的。可见,凡是有创造性的书家从来都是耻于与人同的,即使是临摹也不依傍于人。董其昌颇识禅理,或许在他眼里书法不过和“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一样,是自己的事,也是很自然的事。随性适意,如此足矣。所以,我们从董书中总能看出一种超凡脱俗、明心见性的禅意。

如果说以古为新的首创者是董其昌的话,那么后继者就要数清代的刘墉了。刘墉因晚年驼背人送外号“刘罗锅”,大多数人只知道他在政治上的声望,不知道其实他还是一位勇于创新的大书法家。他的亲家同时也是大书家的翁方刚曾戏谑他写的字“无一笔有古人”,刘墉则反驳他“无一笔是自己”。刘墉认为:“似即不是,是即不似。”这种临帖观来自董其昌,是对泥古不化者的当头棒喝。

“能于同处不求同,惟不能同斯大雄”(当代“草圣”林散之语),传统艺术的传承性决定了哪怕是一点点的进步都比登天还难。记得有位书家说过:“如果传统是万岁,创新就是万岁加一岁。”从这个意义上说,董其昌是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