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恶瑟与琼玛

秋去冬来,一切如常。亚瑟在学校里刻苦学习,时间很紧。不过一有空闲,他就会去探望蒙太尼里。他总是带上几本不易读懂的书去请教神父,而且每次他们的谈话都只限于书本上的知识。蒙太尼里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无形的障碍。为了恢复他们以前的密切关系,他不断努力着。在亚瑟面前,他总要装作没事的样子,这使他很痛苦。尽管亚瑟也注意到了神父态度上的细微变化,但却不解其因。他感到这种变化可能与“新思潮”这个问题有关。所以他对自己思想里的新内容避而不谈。他如今对蒙太尼里的爱比以往更加深了。自从接触了青年意大利党以来,从前精神的空虚和内心的迷茫消失了,这是他思想上的一次升华。他觉得,那些新思想与宗教有着内在至深的关联,而亚瑟心目中理想的英雄——蒙太尼里,如今在他的身上又增加了一道光轮,好像他有可能成为自己新信仰的先知。

1月里的一天,他去神学院还一本他以前借的书。蒙太尼里和他打招呼。

“没想到你今天会来,我正想派人去问问你,今天晚上是否能来一趟。”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今天晚上有个约会,我可以不去……”

“不,你明天来也行。我只是想见见你,因为下星期二我就离开这儿了,我将被派往罗马。”

“去罗马?多长时间?”

“信上说,‘要过了复活节’,这是从梵蒂冈来的命令。我本想立即告诉你这个消息,可没能脱开身。”

“可是,神父,你肯定不会放弃神学院吧?”

“只好放弃了,但我大概还会回来,起码还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

“那你为什么要放弃它呢?”

“喔,我已被任命为主教了,只是还没有正式宣布。”

“神父,哪个教区的主教?”

“我正是为了此事才去罗马的。是到亚平宁山区去做主教,还是留在这里当副主教还没有定下来。”

“这里的新院长确定了吗?”

“卡尔狄神父被任命为这儿的院长,他明天就来上任。”

“真是太突然了。”

“是的,可是……你知道,梵蒂冈的决定有时是到最后一刻才通知的。”

“你认识新院长吗?”

“没有见过,但听说他的声望很高,知识也很渊博。”

“你这一走,神学院的学生会十分想念你的。”

“这我倒不太关心,但是我深信你可能会很惦念我的,亲爱的。”

“我一定会很想念你的,但我还是替您高兴。”

“你高兴吗?我自己也搞不清我是什么心情。”他坐在桌旁,脸上显得疲惫不堪,那绝不是一个即将荣升的人该有的表情。

“今天下午你有事吗,亚瑟?”他停了一会儿说,“如果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能在这儿多陪陪我。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想在临走之前尽可能地多嘱咐嘱咐你。”

“可以,我是约好6点钟去的。”

“是去开会吗?”

亚瑟点了点头,蒙太尼里急忙转移话题。

“我想同你谈谈你自己的事情。”他说,“在我外出期间,你需要另找一位忏悔神父。”

“那么等你回来后,还能接着当我的忏悔神父吗?”

“我的傻孩子,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当然可以了,不过在我离开这儿的三四个月期间,你愿意去圣太·加特琳娜找一位吗?”

“当然愿意。”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其他的事情,亚瑟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神父,学生们会等我的。”

蒙太尼里一时的欣慰顿消。

“到时间了?好了,再见吧!”

“再见,我明天一定来。”

“尽量早些来,我们的谈话时间就可以充足些。卡尔狄神父明天就来了。亚瑟,我的好孩子,我不在这儿时,你要处处小心谨慎,起码在我回来之前不能鲁莽行事。我是多么的担心你啊!”

“用不着这样替我操心,神父,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亚瑟走了。

当亚瑟走进会场时,他见到了他儿时的伙伴,华伦医生的女儿。她正坐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位“启蒙者”讲述山区农民的悲惨遭遇。看得出,她近几个月变化很快,虽然一身学生装束,但是看起来已经很像一个成熟的女青年了。她身着黑装,一支丝柏叶别在胸前——那是青年意大利党的标志。

“你也来了,琼!”亚瑟向琼走过去。“琼”是她小时候接受洗礼时所起的古怪名字“琼尼弗”的误音,她的意大利同学都称她“琼玛”。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亚瑟!喔,我不知道你……也是这个组织里的!”

“我也没想到是你。琼,你是从什么时候起……”

“你不知道!”她马上打断亚瑟的话,“我还不是这儿的成员,我只是帮他们做过几件小事。你知道,我碰见了毕尼。”

毕尼是莱亨支部的组织者,所有青年意大利党的成员都熟悉他。

“嗯,他曾经和我谈起他们的一些事情,我请求他让我参加一次大学生的集会。前几天,他给我写了封信,叫我来参加这次集会。啊!会议就要开始了。”

演讲的内容都是有关理想的共和国与青年们应尽的责任。尽管演讲者本人对所讲的内容还有些模糊不清,但亚瑟却专注地听着。在这个时期,亚瑟的鉴别力很差,在接受道义的理想理论时,不论是否理解,总是全盘接收。集会结束后,亚瑟向依然坐在屋角的琼玛走去。

“我们出去走走吧,琼。你现在住在哪儿?”

“在玛利耶太家。”

“就是你父亲的老管家婆家,是吗?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们默默不语地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忽然亚瑟说:“你今年17岁了,对吗?”

“10月份我就满17岁了。”

“我向来了解你,知道你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一到成年就开始参加舞会或其他社交活动。琼,亲爱的,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

“我也常常这样想。”

“我刚才听你说,你过去帮助毕尼办过几件事,真不知道你还认识他。”

“不是直接帮助毕尼,而是帮另外一个人。”

“谁?”

“就是在开会前跟我谈话的那个人,他叫波拉。”

“你跟他很熟吗?”提起波拉,亚瑟就觉得恼火。他俩过去曾经是一项工作的竞争对手,结果意大利党委会以亚瑟太年轻、缺乏经验为由,把工作分派给了波拉。

“确实很熟,而且我也很喜欢他。他在莱亨待过一段时间。”

“这我知道,他是去年11月份去的那儿……”

“是因为那件轮船的事。亚瑟,干那件事,在他家要比在我家安全些,你说呢?不会有人去怀疑一个像你们那样经营轮船公司的富裕家庭。况且你和码头上的人都十分熟悉……”

“嘘,小声点儿,亲爱的!这么说,从马赛运来的那些书一定也藏在你家了?”

“只存了一天。噢!可能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为什么呢?我属于这个组织,这点你是知道的。琼玛,如果你和神父能参加我们的组织,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的神父?他是位教士呀!”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组织里也有教士,而且有两位教士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呢。引导世界向更崇高的理想和目标前进是全体教士的天职,他们也可以加入我们的组织。”

琼玛皱起眉头。“亚瑟,在我看来,”她说,“教士是传教的。我看不出传教与赶走奥地利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教士是基督教的传播者,而所有革命者中最伟大的一个正是基督。”

“听我说,前几天我和父亲谈论天主教教士,他说……”

“琼玛,你父亲是新教徒。”

停了片刻,琼玛转过身坦率地看着他。

“喂,咱们最好还是换个话题。一谈起新教徒你总是很偏激。”

“并不是我很偏激。我倒认为一谈起天主教士,那些新教徒们都变得偏激了。”

“无论怎么说,恐怕咱们对这个问题争论得太多了,现在没有必要再吵下去了。对了,你觉得刚才的讲演怎么样?”

“我认为很好,尤其是最后那部分。我很高兴,他能够强调指出为共和国的理想而斗争的必要性,而不能只是去幻想。”

“可这正是我所不喜欢的那部分。对于我们应该去思考,去探索,去实现的美妙的事物,他谈得是很多,可就是没说实际采取的行动。”

“到了紧急关头,我们会有很多工作要做的,但我们必须有耐心,所有这些巨大的变革绝不是一日之功。”

“正因为需要的时间长,我们才更有理由立刻着手去做,不该再忍耐。你不是一直在谈论‘人们应该享受自由’吗?你可曾想过你的母亲,她比任何人都更应该享受自由呢!她那么善良忍耐,可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哥哥、嫂子无情地欺负她、侮辱她,一直到死。她简直就像一个奴隶。如果她不是那种温顺、忍让的性格,也许情况会好得多,这也正是意大利目前所处的形势。人们现在要的不是忍耐,而是觉醒起来去保卫自己。”

“琼,亲爱的,如果只凭愤怒和热情能够拯救意大利的话,那她早就获得自由了。意大利现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爱。”

“你认为我错了,是吗,亚瑟?”她停了一会儿说,“我认为自己是对的,迟早你会明白的。好了,到我的住处了,你不进去坐坐吗?”

“太晚了,不进去了。再见,亲爱的!”

亚瑟站在门口,用双手握紧着琼玛的手,说:

“为了上帝和人民……”

琼玛缓慢而又严肃地接着说出下面的誓词:

“始终不渝。”

琼玛随后抽回手来,跑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