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是,庭长大人的耳朵失聪了。对于一位庭长来说,这当然是微疵。别看耳朵聋,弗洛里昂大人照样判案,而且总能恰如其分地做出终审判决。你看他双肘支在两摞案卷之间,一只脚踏着棕色粗呢长袍的下摆,红通通、恶狠狠的脸缩进白色羔羊的领子里,两道眉毛就像从皮领上脱落下来似的,一对眼睛总是眨动着。的确,当审判官的,只要摆出听案的样子就够了,这是公正判案的惟一主要条件,而庭长大人完全符合,因为他的注意力绝不会受到任何声音的干扰。

想不到,今天在听众堆里,却有一个人无情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正是我们的老朋友磨坊约翰·弗罗洛。这个大出风头的学子,在巴黎到处乱窜,除了在学校讲桌对面之外,在任何地方都保险能碰见他。

要被公审的被告押上来了!约翰大喊:“你们看,那头野猪、大力神,没错……原来是我们昨天的君王,我们的愚人教皇,我们的那个敲钟人,那个独眼龙,那个驼子,那个丑八怪!啊!竟是卡齐莫多!……”不错,正是卡齐莫多。他被绑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还严加看守。一队士兵把他团团围住,巡防骑士也亲自上阵。卡齐莫多身上除了畸形外,丝毫没有什么足以值得人家如此大动干戈的理由。他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动也不动,惟有那只独眼不时稍微瞅一下身上的五花大绑,目光阴郁而愤怒。他用同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可是眼神那样暗淡无光,那样无精打采,女人们见了都不觉得害怕,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劲地取笑他。

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仔细翻阅着由书记官递给他的对卡齐莫多的控告状,匆匆过目之后,看上去又聚精会神地沉思了一会。他每次审讯时,总要这样小心谨慎地准备一下,对被告人的姓名、身份和犯罪事实,都事先做到心中有数,甚至被告人会怎样回答,应当如何予以驳斥,也都事先设想好了,所以审讯时不论如何迂回曲折,最终总能应付得了,而不会太显出他耳聋的毛病。

他把卡齐莫多的案子反复推敲之后,便把脑袋往后一仰,半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更加威严、更加公正的样子,开始审讯。“你的姓名?”

有趣的是,这是一桩从未为“法律所预见”的情况:一个聋子将审讯另一个聋子。卡齐莫多压根听不到在问他什么,照样盯着法官没有应声。法官由于耳聋,并且压根不知道被告也耳聋,便以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样已经回答了问题,随即又照常有板有眼、愚蠢而机械地往下问:“很好,你的年龄?”卡齐莫多当然没有回答。法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便继续问道:“现在回答,你的身份?”

被告依然默不作声。这时听众已经开始交头接耳,面面相觑了。

“好了,”泰然自若的预审法官以为被告已经答完了他的第三个问题,便接着说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深夜扰乱治安;第二,行为不端,对一名浪荡女子欲行无礼;第三,图谋不轨,抗拒国王陛下的弓箭侍卫。上述罪状,你必须从实招来。——书记官,被告刚才的口供,你都记录在案了吗?”

从书记官到听众,全场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无法遏制,而且感染了所有的人,连两个聋子也觉察到了。卡齐莫多耸了耸驼背,轻蔑地转过头来。而弗洛里昂老爷,也同他一样感到惊讶,但他却推测一定是被告出言不逊,答了什么话才引起听众哄笑的,又看见他耸肩,更认为他回嘴顶撞是明摆着的,遂怒冲冲地斥责道:“坏家伙,你回答什么来的,凭你这种回答就该判绞刑!你知道自己正面对什么人吗?”他这种申斥并不能制止全场爆发的哄笑声。惟有卡齐莫多仍然保持很庄重的表情,因为周围发生的事,他压根一无所知。法官大人越来越恼火,认为应该用同样的腔调继续审问,迫使他屈服,并反过来影响听众,迫使他们恢复敬畏的态度。可是,聋子对聋子的训话,哪能有个完。若不是大堂深处那道矮门突然打开了,司法长官本人走了进来,那么弗洛里昂老爷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住。

弗洛里昂老爷看见他进来并没有马上住口,而是半转过身去,把刚才对卡齐莫多劈脑盖头的训斥,又突然移向司法长官说道:“大人,本庭的被告公然严重藐视法庭,请大人严惩不贷。”

司法长官罗贝尔声色俱厉,指着被告发话道:“你到底干了什么勾当才被押到这里来的,疯子?”

可怜的家伙这才多少明白一点,但以为司法长官是问他的姓名,便打破一直保持着的沉默,用嘶哑的喉音回答:

“卡齐莫多。”

他的回答与提问显然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又引起哄堂大笑。罗贝尔大人气得满脸通红,他怒道:“你连我也敢嘲弄吗,十恶不赦的恶棍?”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再回话,还以为法官问他是做什么的。

“敲钟人?”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他一早醒来就心情坏透了,动辄可以使他火冒三丈,哪听得进这样离奇古怪的应答呢!遂怒道,“敲钟的!我要叫人把你拉去巴黎街头示众,用鞭子抽打你,把你的脊肩当钟敲。听见了没有,恶棍?”

“您想要知道我多大了,我到今年就满二十岁了。”卡齐莫多说道。

真是火上浇油,这一来,司法长官再也无法忍受了。

“好啊!坏蛋,你竟敢嘲弄本官!快给我把这家伙拉到河滩广场的耻辱柱去,给我狠狠地鞭打,在轮盘上旋转他一个钟头。上帝的脑袋!叫他尝尝我的厉害!”

书记官立即迅速地草拟判决公告。

“上帝呵!瞧这判得有多公正呀!”磨坊的小约翰在角落里喊叫起来。

司法长官转过头来,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又直勾勾盯着卡齐莫多,说道:“我相信这坏家伙说了‘上帝的肚皮’!书记官,再写上因亵渎圣灵罚款十二巴黎德尼埃,其中一半捐赠教堂,以资修缮。”

不一会,判决书拟好了。书记官把判决书递给司法长官,司法长官盖了大印。然后,司法长官准备出去巡视各个审判厅,他要把他的心情当天就带到巴黎所有的监狱。卡齐莫多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似乎无动于衷。正当预审法官宣读判决书准备签字的时候,书记官突然对被判罪的那个可怜虫动了恻隐之心,希望能替他减点刑,便凑近预审法官的耳边,指着卡齐莫多说:“这个人是聋子。”

他本来指望,这种共同的残疾会唤起弗洛里昂老爷的关心,对犯人开恩。然而,我们前面已经注意到,首先,弗洛里昂老爷并不愿意人家发觉他耳聋;其次,他的耳朵实在太不中用了,书记官对他说的话,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而他却偏要装出听见的样子,于是应道:“啊!啊!那就不同了。

我原来还不知道此事哩。既是这样,那就示众增加一个小时。”他很快在修改过的判决书上签了字。

“活该!”小约翰说,他一直恨卡齐莫多,“这次总算可以教训教训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