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文〕坎坷记愁
- 浮生六记(全译典藏版)
- 沈复
- 12008字
- 2019-03-25 15:34:08
人生中的坎坷,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往往是自己作孽所致罢了。
我则并非如此。我对人多情谊、重承诺,直爽不羁,却因此成了牵累。父亲稼夫公慷慨豪爽,急人所难,成人之美,帮助别人嫁女,抚育他人孩儿,这样的事数不胜数,挥金如土,大多是为了他人。我们夫妇居住在家,偶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免不了要去典当质押。起初拆了东墙补西墙,后来渐渐难以应付。谚语有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起先是遭到了小人的议论,渐渐引来家里其他女子的讥笑。“女子无才便是德”,当真是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啊!
我虽是长子,但在家族中排行老三,于是上上下下都称呼芸为“三娘”。后来,忽然改口为“三太太”,开始只是开开玩笑,接着成了习惯,到最后甚至不论尊卑长幼,都以“三太太”来称呼她,这难道是家庭变故的先兆吗?
乾隆乙巳年间,我跟随父亲在海宁官舍服侍。芸在家书里附了小信函。父亲看到后说:“你妻子既然通文墨,以后你母亲的家信,就让她来代笔吧。”后来,家中偶有闲言碎语,母亲怀疑芸叙事不当,不许她代笔了。父亲看到信不是芸的笔迹,问我说:“你妻子生病了吗?”我当即写了一封信去问情况,也不见回信。时间久了,父亲生气地说:“想必是你妻子不屑代笔罢了!”等到我回家,探知了原委,便想为芸解释辩白,芸急忙制止了我,说:“宁愿让公公责骂我,也千万不能让婆婆不高兴。”最终,她都没有为自己辩白。
庚戌年春天,我又跟随父亲到邗江幕府服侍。有个名叫俞孚亭的同事,带着家眷来同住。有一天,父亲对俞孚亭说:“我一生辛劳奔波,常常客居他乡,想寻找一个服侍起居的人,却求之不得。做儿子的若能体察我的心意,应当在家乡为我找一个人来,这样互相说话也能听懂。”俞孚亭将此事转告我,我偷偷给芸写了封信,让她请媒人物色,很快找到了一个姓姚的女子。芸因此事能否办成还不能确定,所以不敢立即禀告母亲。姚氏女子来见芸时,芸借口说是邻家的女孩过来游玩的。等到父亲让我接姚氏女子去官署时,芸又听了别人的建议,借口说是父亲原本中意的人。母亲见到姚氏女子后,说:“这邻家女儿是过来游玩的,为什么又娶了她呢?”为此,芸再一次失去了婆婆的喜爱。
壬子年春,我住在真州幕府。父亲在邗江患了病,我赶去探望,结果自己也病倒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随侍在父亲身边。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家妇人借钱,请我担保,现在人家讨要很急。”我询问启堂,启堂反而觉得嫂子多事。于是,我在回信的最后说:“我们父子二人都病了,无钱偿还,等启堂弟弟回家后,让他自行想办法解决吧。”
不久,父亲和我都痊愈了,我仍回到了真州。芸又回信到邗江,父亲拆信来看,信中提及弟弟启堂向邻居借钱之事,并且在信中说:“令堂觉得老人的病都是由姚氏妾室引起的,公公的病稍微好些后,最好悄悄嘱咐姚氏借口想回家,妾身到时让她的父母去扬州接她。这也是你我推卸责任的计策啊。”
父亲看完信后甚是愤怒,质询启堂向邻居借钱之事,启堂回答说不知道。父亲写信训斥我说:“你妻子背着丈夫借债,反而诽谤小叔子,而且称呼婆婆为令堂,称呼公公是老人,实在荒谬!我已专门派人带信回苏州,将她赶出家门。你若还有一点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收到信后,好似听到晴空霹雳,马上写信给父亲认错,再寻觅坐骑,迅速返回家里,担心芸寻短见。到家后述说原委始末,但是父亲所派家人已经拿着逐书前来,信中历数芸的种种过错,言辞甚是决绝。
芸哭着说:“我固然不应该信口胡说,但是公公应当宽恕妇人的无知。”
过了几天,父亲又寄回亲笔书信,说:“我也不会做得太过分,你带着你妻子去别处居住,不要再让我看到,免得让我生气就足够了。”
因此,我让芸去她娘家住段时间。而芸因为她母亲辞世,弟弟又出走在外,所以不愿去依附同族。幸好,友人鲁半舫闻讯后可怜我们,招呼我们夫妇去往他家的萧爽楼住。
过了两年,父亲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恰好当时我从岭南回来,父亲亲自来到萧爽楼,对芸说:“从前的事我都知晓了,你们何不回家住呢?”我们夫妇欣然答应,重新回到故宅,终于骨肉团圆。但谁能料到又有憨园这个孽障啊!
芸一直患有血疾,因为她弟弟克昌离家在外杳无音信,母亲金氏因过度思念儿子而病故,悲伤过度所致。自从与憨园相识,一年多未复发,我正庆幸她得了一剂良药。然而,憨园最终被有钱有势的人夺去,以千金为聘礼,并且答应赡养她的母亲。佳人已属沙吒利一样的人了!我听闻此事,不敢告诉芸。
等到芸前去探访才知道这件事,回来后哭得很是伤心,对我说:“当初真没料到憨园竟是如此薄情啊!”
我说:“你自己太过痴情罢了,此等青楼中人有什么感情呢?况且贪图锦衣玉食之人,未必能安心于荆钗布裙的生活。与其事后后悔,不如没有办成。”
我因此再三抚慰她。然而,芸始终认为受到了愚弄而忍恨在心,致使血疾发作,终日卧床不起,求医问药也没什么效果,病情时好时坏,以致骨瘦形销。没几年时间,债务与日俱增,非议也慢慢多了起来。父母又因芸与妓女结拜一事,对她的憎恶日益加重。我则居中调停,处境非常艰难。
芸生有一个女儿,名叫青君,年方十四,颇为知书达礼,而且贤惠能干,典当一些首饰或衣物,幸好有赖她操劳。芸的儿子名叫逢森,年方十二,正在跟随先生读书。
我接连数年都没有进入幕府,只在家门口开设了一间书画铺,三日的进账还不够一日的支出,焦虑劳碌,困苦不堪,时常处于山穷水尽的境地。隆冬时节,家里没有皮衣,只能硬撑着度过。青君也衣衫单薄,冷得双腿打战,嘴上却强说不冷。因此,芸誓不请医抓药,偶尔勉强能起床。
正好我的友人周春煦从福郡王府归来,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经既可消灾降福,而且得到的工钱又丰厚,就绣了起来。然而周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等,芸仅用十日便完成。芸本就体弱,加上突然劳累,又落下了腰酸头晕的毛病。
怎知命薄的人,佛也不肯大发慈悲啊!绣完经后,芸的病情加重,每日唤人端水喂药,全家上下都很厌烦她。
有个山西人租住我画铺左边的屋子,以放高利贷为生。他时常请我作画,因而相识。我有个朋友向他借五十两银子,请求我来担保,我想友情难却,就答应了。然而这位友人竟然携带银两逃往远方。山西人唯我这个担保人是问,经常开口讨债。起初,我用书画抵账,渐渐就没有物品可供偿还了。
年底,父亲在家居住,山西人又来讨债,在门前咆哮不止。父亲听到了,把我叫去训斥道:“我们堂堂书香世家,为何会欠此等小人的债?”正在我解释时,恰好芸有个年幼时结拜后嫁到无锡的姐姐华氏,得知芸病了,特意派人来探望。父亲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人,因而越发愤怒道:“你妻子不守闺训,与娼妓结拜;你亦是不思进取,与小人厮混为伍。若将你置于死地,感情上实在不忍。姑且宽限你三日时间,赶快自谋生计,若有延误,必定告发你的大逆不道。”
芸听说后,哭着说:“父亲如此恼怒,全是我的罪孽。若是我死你离开,你必然不忍心;若我留下来你离开,你必然舍不得。姑且悄悄把华家人叫来,我勉强起身问问情况。”
因而让青君扶着芸到房门外,把华家人叫来问道:“你家主母特意派你来的,还是顺道过来的?”
对方答道:“主母早就听闻您卧病在床,本想亲自探望,只因从未登过门,不敢轻率前来,临行前嘱咐我,倘若夫人不嫌弃乡居简陋,不妨去乡下调养,实现幼时灯下说过的话。”
原来芸与华氏当年一起刺绣时,曾许下疾病时相互帮助的誓言。因而芸叮嘱华家人道:“劳烦你赶快回去,禀告你家主母,两日后秘密地派一只小船过来。”
华家人走后,芸对我说:“这位结拜姐姐华夫人,与我情同骨肉,你若愿意去她家,不妨一同前往。但是携带一双儿女同去,恐怕不太方便,留在家里拖累双亲也不行,必须在两日之内安顿好他们。”
当时我有个表兄王荩臣,有个儿子名叫韫石,想娶青君为媳。
芸说:“听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坐守家业过日子的人,而王家又没有什么家业可守。所幸是诗礼之家,且又是独子,许配给他是可以的。”
我对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之亲,想要青君做儿媳,想来不会不允许。但是要等到青君长大再嫁,依如今的情势怕是不行了。我们夫妇去无锡后,你就禀告我父母,先做童养媳,怎么样?”
荩臣高兴地说:“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至于逢森,我托朋友夏揖山推荐到别人那里去学做生意。
安顿好了,华家的船刚好到了。这天是庚申年腊月二十五日。
芸说:“这样单独外出,不仅招邻里笑话,而且欠山西人的债款还没着落,恐怕那人也不会放行,必须等到明日五更悄然离去。”
我问:“你正在生病,能顶得住拂晓风寒吗?”
芸说:“生死有命,不用多虑了。”
我秘密禀告父亲,他也觉得这样可以。当晚,我先将半担行李挑上船,并让逢森先去睡觉。青君在芸的身旁哭泣,芸叮嘱她道:“你母亲命苦,又加上痴情,所以才遭遇如此颠沛流离,幸好你父亲待我深情,此去别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安排全家团圆。你到婆家后,须恪守妇道,不要像你母亲。你的公婆以得到你为荣幸,必然会好好善待你。我所留在箱柜里的物品,全都给你带去。你弟弟年幼,所以我没告诉他,临行时托词说是去就医,过些日子就回来。等我们走远,你再实情相告,然后再禀告祖父就行了。”
旁边有个以前认识的老妇人,就是前卷中曾租赁她家房屋避暑的人,愿意送我们到乡下,此时她陪侍在旁,不停地擦眼泪。天近五更,热了粥,一起吃起来。
芸强作笑脸说:“过去因一碗粥而相聚,如今因一碗粥而分离,若要写传奇小说,可以取名‘吃粥记’了。”
逢森听到声响也起床来,迷迷糊糊地说:“母亲要做什么?”
芸说:“准备出门就医。”
逢森说:“为何起这么早?”
芸说:“路太远了。你与姐姐在家要和平相处,不要讨祖母嫌弃。我与你父亲一起去,过几天就回来。”
鸡鸣三声,芸含泪扶着老妇人,打开后门准备出去。逢森忽然大哭,说:“噫!我母亲不会回来了!”青君担心惊动他人,急忙掩住他的嘴巴,连声安慰。当时,我们夫妻两人肝肠寸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阻止他说“不要哭”而已。
青君关门后,芸走出巷子才十几步,已经疲惫得不能前行,于是让老妇人提灯,我背着她前行。将要走到船泊处,差点儿被巡逻的人抓住,幸好老妇人说芸是她患病的女儿,我是她女婿,而且船夫都是华家的工人,闻声赶来接应,相互搀扶着上了船。解开缆绳后,芸开始放声痛哭。
这次出行,他们母子竟是永诀。
华夫人丈夫名叫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面山而居,耕田为生,为人极其朴实忠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结拜姐姐。这天,大约下午一时,我们才到华家。华夫人早已倚门等待,看到我们后,她带着两个小女儿来到船边,与芸相见甚欢。她扶着芸上岸,殷勤款待。周围邻里街坊的妇幼老少,全都哄然进屋,围着芸看。有人问候,有人怜惜,大家交头接耳,满屋都是说话声。
芸对华夫人说:“今日景象,真像渔夫进了桃花源啊!”
华夫人说:“妹妹切莫笑话,不过是乡下人少见多怪罢了。”
自此,我们夫妇平安度过了春节。
到元宵节时,仅仅过了两旬,芸竟能慢慢地下床走动。当天晚上,芸还在打麦场中看了龙灯,神情气色也渐渐恢复。我的心安定下来,私下与芸商量说:“我居住在此处,不是长久之计,想去别的地方找点事做,但又没有盘缠,怎么办呢?”
芸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呢。你姐夫范惠来,现在靖江盐公堂做会计,十年前曾借你十两银子,当时家里银两不够,是我典当了发钗凑足的。你还记得吗?”
我说:“忘记了呢。”
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何不去一趟呢?”
我依照芸说的办了。
当时天气比较暖和,穿着织绒袍、哔叽短褂,还是觉得有些热。此时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当天晚上,我住在锡山的旅馆里,租了被子睡下。早晨起来,搭乘了去江阴的航船,一路逆风而行,接着又是小雨。晚上到了江阴江口,顿觉春寒彻骨,买了些酒御寒,花完了口袋里的银两。我考虑了一晚上,决定把衬衣典当了,以换钱渡江。到十九日,北风更加凛冽,雪下得更大,不禁惨然落泪。我暗暗计算着房钱和船钱,不敢再饮酒了。正当我心寒身冷之时,忽然看见一位老翁,穿着草鞋,戴着毡笠,背着一个黄包袱,进店后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是老相识。
我问:“老人家,你莫非是泰州曹公么?”
他回答说:“正是。当年若不是您,我恐怕早就死了。如今,我女儿平安无恙,时常说起您的善举。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此相逢。您为何会逗留在这里呢?”
以前我在泰州做幕僚时,有个姓曹的人家,本来出身微贱,有个女儿姿色甚佳,已经许了人家。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给姓曹的人放债,图谋得到他的女儿,以致双方对簿公堂。我从中调解,使得他的女儿仍旧嫁与原先许配的人家。曹公随即进入官府当了差役,并向我叩首致谢,因此结识。
我把自己投靠亲戚却路遇暴雪的事告诉了他。曹公说:“明日天晴,我会顺路相送。”随后,他出钱买酒,热情款待了我。二十日,晨钟刚刚敲响,便听到江边呼喊渡江的声音。我被惊醒起了床,喊曹公同行。曹公说:“不急,应当吃饱了再登船。”于是他替我付了房钱和饭钱,又拉我出去买早饭。我因逗留多日,急着赶船,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两个麻饼。等登船后,江风萧萧,如箭刺骨,我被冻得四肢发抖。
曹公说:“听说江阴有人在靖江上吊而死,他的妻子雇了此船前去,必须等雇船的人来了,才可以渡江。”
我饥肠辘辘,忍饥受冻,直到中午才解缆出发。到靖江,已经暮色四合。
曹公问我:“靖江有两处公堂,你所寻访的是在城内还是城外?”
我踉踉跄跄跟在曹公身后,边走边说:“实在不知是城内还是城外。”
曹公说:“既然如此,那先住一宿,明天再拜访吧。”
进旅店后,我发现鞋袜已被淤泥浸湿,于是要来火盆烘烤,接着草草地吃了饭,感觉疲惫至极,便酣然睡去。早晨起来,袜子竟被烧了一半,曹公又代我付了房钱和饭钱。
寻访到城中,惠来尚未起床。听说我到访,披着衣裳出来,看到我的模样,大惊失色道:“小舅子为何如此狼狈?”
我说:“暂且别问了,借我二两银子,先遣送送我到这里的人。”
惠来给了我两圆番银,我立即送给曹公。曹公极力推却,最终只拿走一圆番银。我将途中种种遭遇一一讲给惠来,并说明来意。
惠来说:“小舅子是至亲,即使没有过去所欠的债务,我也应当竭尽所能。无奈航海的盐船刚刚被盗,正在盘点清账,不能挪用过多给你,会尽力凑二十圆番银,以偿还过去的旧债,如何?”
我本就没有过多奢求,于是答应了。留在这里住了两天,天已晴暖,便打算回去。二十五日,我仍旧回到了无锡华家。
芸说:“你遇到风雪了吗?”
我便将所遇到的艰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芸神色戚戚道:“天降大雪时,我以为你已抵达靖江,没想到你仍在江口。幸亏遇到曹公,绝处逢生,真是吉人天相。”
过了几天,收到青君来信,得知逢森已被夏揖山推荐进了一家店铺。王荩臣请示我父亲,择定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去。儿女之事大致都安排妥了,只是骨肉分离,天各一方,令人终究觉得悲惨哀伤。
二月初,风和日暖。我用靖江的银两简单置备了行装,去邗江盐署拜访老友胡肯堂。有贡局司事的推荐我到衙署当了公差,代为掌管文书之事,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到第二年八月,我接到了芸的书信,说:“我身体已痊愈,只是寄食在非亲非友之家,终究觉得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想来邗江,去看一看平山的胜景。”
于是,我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房子,是临河的两椽屋,又亲自回到锡山华家,接芸一起来。华夫人赠送给我们一个小男仆,名叫阿双,帮着烧火做饭,并立下今后结为邻里的约定。
当时已是十月,平山一带天气凄寒,于是我们商定来年春天去游玩。原本打算散心调养,再慢慢想着如何骨肉团聚。可是不满一月,贡局的司事忽然裁员十五人,我是朋友的朋友,故而也被裁减而闲散无事。
芸千方百计出谋划策,强颜欢笑慰藉我,没有半句怨言。到了癸亥年仲春,芸血疾复发。我想再去靖江,向姐夫求助。
芸说:“求亲戚不如求朋友。”
我说:“此话虽然有理,奈何友人虽然关心我们,现在却都赋闲在家,自顾不暇。”
芸说:“所幸天气已暖,途中不会有风雪阻拦的顾虑,希望你速去速回,不要挂念我这个病人。假如你身体抱恙,那我的罪孽更深重了。”
当时我的薪水已难以维持家里的日常开支,我假装雇了骡马,以让芸安心,实际上却是怀揣烧饼徒步而去,边吃边走。朝东南方走,两次渡过汊河,走了八九十里路,放眼四周没有一处村落。到夜里一更时分,只见黄沙漫漫,星光点点,碰到一间土地庙,高五尺多,短墙环绕,种着两颗松柏。我因此向土地神磕头,祈祷说:“苏州沈某,投奔亲戚,在此地迷了路,想借住神庙一宿,请求神灵怜悯保佑。”我将小石头香炉移到一旁,用身体试了试,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我只好反戴风帽,遮挡着脸,坐进去半个身子,膝盖以下露在外面。闭目养神,仔细谛听,唯有萧萧风声。此刻,双脚疲乏,精神困顿,昏沉睡去。
等到醒来时,东方天已破晓,短墙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声。我急忙起身探视,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此地。向他们问路,说:“南行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方走,十里一个土墩,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一路都是康庄大道。”我返回庙中,将小石香炉移回原位,叩谢土地神后,继续前行。
过了泰兴,便有小车搭载。下午三四点时到达靖江,去盐署递了名帖。
过了许久,守门人说:“范老爷因为公务,到常州去了。”
我察言观色,感觉似是故意推托,便追问道:“何时可以回来?”
守门人答道:“不知道。”
我说:“即便要一年,我也会等他回来。”
守门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悄悄问道:“你与范老爷是嫡亲小舅子吗?”
我说:“若不是嫡亲,我也不会等他回来了。”
守门人说:“你且在此等待吧。”
过了三天,守门人告诉我姐夫回到了靖江,共借得二十五两银子。
雇了骡子火速返家,发现芸脸色惨白,正在哭泣。
见到我回来,芸急忙说:“你知道昨天午后阿双卷了东西逃跑的事吗?我请人四处搜寻,至今没有找到。丢失东西事小,只是他的母亲临走前再三嘱咐将他托付于我,现在他假如逃回家中,途中隔着大江,已经很让人担心了。若是他的父母将他藏起来图谋敲诈,那又该怎么办呢?而且我还有何颜面见我的结拜姐姐啊?”
我说:“请不要着急,你忧虑得太深了。藏匿孩子图谋敲诈,敲诈的是富裕之家,我们夫妇二人不过两肩挑着一张嘴而已,况且阿双来家半年,我们供他衣食,从未指责打骂,左邻右舍也都知道。这实际上是小奴丧尽天良,趁我们危难时偷了东西逃跑。华家结拜姐姐送给你行为不端正的人,应该是她无颜见你,你为何反说无颜见她呢?现在应当报告县衙立案,以杜绝后患就可以了。”
芸听了我的话,神色稍稍释然。可从此以后芸常常梦呓,时而高呼“阿双逃跑了”,或者“憨园为何负我”,病情日渐加重。
我打算找医生诊治,芸阻拦道:“我的病最初因为弟弟下落不明、母亲去世,自己悲痛过度;接着因为被情所伤,之后又忿激;而且平时经常思虑过多,满心希望做一个好媳妇却未能实现,以致头晕、怔忡等各种病症齐发。所谓病入膏肓,良医也束手无策,请不要再做无用的花费。忆及我跟随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百般体恤,不因我顽劣而离弃。有你这样的知己,得到你这样的夫婿,我已经此生无憾!布衣取暖,菜饭饱腹,一家和谐,游玩于山水之间,就如在沧浪亭、萧爽楼的时光,真成了人间的神仙眷侣呀。神仙需要几世才能修行到,我们是什么人,怎敢奢望成仙?强行求取,以致触犯造物主的禁忌,随即才有情魔的困扰。总之是因为你待我太多情,而我生来薄命。”
接着又呜咽着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你我半道分离,就此永别,不能做你的妻子伺候你、目睹逢森娶媳妇,我心里实在觉得耿耿于怀。”说完,芸泪落如豆。
我竭力安慰她说:“你患病八年,病情危急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今日为何忽然说起这些断肠之言?”
芸说:“连日接连梦见我父母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飘然上下,如行走在云雾之中,大概是魂魄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具躯壳了吧?”
我说:“你这是魂不守舍,服些滋补药剂,静心调养,自会安然痊愈。”
芸又抽泣着说:“我若还有一线生机,断不敢拿这些话来惊吓你。如今黄泉路已近在眼前,如果再不说,怕是没有再说的时日了。你不得双亲垂爱,颠沛流离,都由于我的缘故。我死后,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你也可以免于牵挂。父母年岁已高,我死后,你要早日回家。如果没有财力带我的尸骨回家,不妨将我的灵柩暂时停放于此,待你将来再带我回去。希望你续娶一位德貌兼备的妻子,以侍奉父母,抚养我的遗子,我也瞑目了。”说到这里,芸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不禁惨然大哭。
我说:“你如果人生中道离我而去,我断然没有再娶之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芸拉着我的手,好像还有话要说,却仅能断断续续地重复“来世”二字,忽然呼吸急促,不能出声,两眼睁大,我千呼万唤,她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见两行清泪,涔涔流溢。接着,她的呼吸渐弱,泪痕渐干,一缕魂灵缥缈,竟然就这样离我而去!
这是嘉庆癸亥年三月三十日。当时,我面前只有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心肠欲碎。此恨绵绵,何时才是尽头!
承蒙友人胡肯堂资助了十两银子,我倾尽家中所有,变卖一空,亲自为芸入殓。
呜呼!芸虽是一个女子,却具有男儿的胸襟与才识。自从嫁入我家后,我终日奔波,只为养家糊口,却一直缺衣少食,芸都能迁就,毫不介意。等到我在家居住时,她也只是和我谈论文字而已。结果却在疾病和颠沛流离中,含恨而去。到底是何人所致?我对闺中良友的辜负,怎能说得完呢!我奉劝世间夫妻,固然不可彼此仇视,却也不能过于恩爱。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般,可做前车之鉴啊。
头七的日子,俗传这天亡者魂灵必会跟随凶神回家。因此,亡者房中摆设应同生前一样,而且必须在床上铺上亡者生前的旧衣,并将旧鞋放置床下,以等待亡者魂魄归来瞻望。吴地相传,这叫“收眼光”。还要请道士做法事,先把魂魄召到床上,再遣出家门,称为“接眚”。按照邗江的风俗,在亡者屋内摆酒设宴,家人全部出门,称为“避眚”。因此,以往也有人家因避眚而被贼偷盗。
芸避眚那天,房东因和我们住在一起而出门回避,邻居嘱咐我也要摆酒设宴,然后远远避开。我却希冀着芸的魂魄归来时,能见上一面,于是随口答应着。
同乡张禹门劝我说:“因邪入邪,宁可信其有,也不能轻易尝试。”
我说:“我之所以不回避,在家等候,正是因为信其有。”
张禹门说:“回煞之期,如果犯煞,对生者不利。夫人即便魂魄归来,你们也已阴阳两隔,恐怕她的魂魄已经没有形体可以接触,你反而触犯了其锋芒。”
当时我痴心不改,固执地说:“生死有命。你若当真关心我,过来陪我怎样?”
张禹门说:“我在门外守候,你若发现异常,叫我一声,我就进来。”
我点上灯走入卧室,看到室内的铺设宛如芸的生前,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杳然远去,不禁伤心泪流。又担心泪眼模糊,看不到芸的魂魄,于是强忍着眼泪,睁大眼睛,坐在床上等待。我抚摸着芸留下的旧衣服,上面仍然散发着她的香气,不禁柔肠寸断,恍惚中昏睡过去。
转念想到我是在等待芸的魂魄归来,怎么能这样匆匆睡去?于是睁开眼四下环视,只见桌子上的两支蜡烛青焰闪烁,火焰缩小到如豆子一样大,不禁毛骨悚然,浑身战栗。我因此摩挲双手擦拭着额头,细细观看,这时烛火渐渐升起,高约一尺,纸裱糊的顶格差点儿被烧掉。我正借着光亮四处张望,火焰忽然又缩成如从前。此时我心跳如同捣米,双腿发抖,本想呼唤守门的张禹门进来看看,转念想到芸的魂魄柔弱,恐怕会被阳气逼走,便低声唤着芸的名字为她祈祷。但是,满室寂静,一无所见。接着,烛火重新明亮起来,不似刚才那样升腾了。我出门告诉张禹门所发生的一切,他敬佩我的胆量大,却不知我其实是一时情痴罢了。
芸去世后,想到林和靖“妻梅子鹤”一语,自号梅逸。我暂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上,当地人称为郝家宝塔。我在那买下一块墓地,遵从芸的遗言寄葬在这里。
我带着芸的灵位回到家中,母亲也为此感到悲痛,青君、逢森都回来了,痛哭着穿上丧服。
弟弟启堂建议道:“父亲怒气未消,哥哥最好照旧先去扬州,等父亲归家,我婉言劝解,再专门寄信招呼你回家。”
我辞别母亲、儿女,又大哭一场,重新回到扬州,以卖画度日。因而能够常常在芸娘的墓前哭泣,形单影只,极其凄凉,偶尔经过曾经住过的房子,伤心得不忍再看。重阳节时,相邻的坟冢黄草丛生,唯独芸的坟墓草色青青。
守坟人说:“这是块好墓穴,所以地气旺盛。”
我暗自祈祷说:“秋风猛烈,我尚且衣衫单薄,你若有灵,就保佑我谋份差事,度过这个年尾,以等待家乡的消息。”
不久,江都幕府的幕客章驭庵先生准备回浙江安葬亲人,请我代理官职三个月,才让我得以置备御寒之物。岁末之时,封好官印,离开官署,张禹门邀我住在他家。张禹门也赋闲在家,艰难度日,与我商借。我拿出积攒的二十两银子全借给他,并告诉他说:“这本是我留存着护送亡妻灵柩回乡的费用,一旦等到家乡的消息,偿还我就可以了。”
那年,我在张禹门家过年。我早晚占卜祈祷,家乡却杳无音信。
到了甲子年三月,我接到青君的来信,得知父亲患病。本想即刻返回苏州,又担心触及旧怨。正在犹豫观望中,又接到青君的信,才悲痛地得知父亲已经辞世。顿觉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我无暇做其他打算,连夜赶往家乡,在父亲灵前重重叩首,哀号流泪。
呜呼!父亲一生辛劳,奔走在外。生了我这个不孝之子,既没有承欢膝下,又没有在床前服侍送药,不孝之罪怎能逃脱掉!
母亲见我痛哭,说:“你怎么今日才回来?”
我说:“儿子的归来,多亏了收到您青君孙女的信。”
母亲瞥了一眼我的弟媳,沉默不语。
我在家中守灵到五七,没有一人告诉我家中事务,也没有人与我商议丧事。我自问缺失为人之子的孝道,所以也没有颜面去过问。
一日,忽然有向我讨债的人登门大呼小叫。我出去应道:“欠债不还,理应催促索要。然而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趁丧事时来追讨,未免欺人太甚。”
其中一人偷偷对我说:“我们是受人指使而来,你暂且躲避出去,我们会向指使我们的人索要酬劳。”
我说:“我欠的债我会还,你们赶快走吧。”
众人皆应声离开。
因此,我喊弟弟启堂出来,告诉他说:“哥哥虽然不孝,却从未作恶多端。如果说因为我过继给别人为后嗣,现在为父亲服丧应降为一年,但我从未因过继而得到丝毫遗产。此次回来奔丧,本是为了尽人子之道,岂是为了争夺遗产啊?大丈夫以自立为贵,我既孑然一身回来,仍孑然一身离去!”说完,我返身回到灵堂,不禁悲痛大哭。
随后,我拜别母亲,又去告别青君,决意隐居深山,以求像赤松子那样飘然世外。
青君正在劝阻我时,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兄弟寻踪而来,他们也极力劝我说:“家庭到了这样的地步,固然令人动怒。虽然你父亲死了,然而母亲还在;虽然妻子亡故,然而儿子还未立门户,你竟然要飘然出世,心能安吗?”
我问:“那又能怎么办?”
夏淡安说:“委屈你暂时住在我家。听闻状元石琢堂写了请假回乡的书信,何不等他回来时前去拜见一下呢?他定会帮你安排一个职位。”
我说:“我服丧未满百天,你们家中有年老双亲,恐怕多有不便。”
夏揖山说:“我们兄弟俩来相邀,也是我父亲的意思。你若执意觉得不方便,我们家西边有间禅寺,方丈与我交情颇深,你可以在寺中先住下来,怎样?”
我答应了下来。
青君说:“祖父所遗留的房产,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您已经决定分文不取,岂能连自己的行囊也舍弃呢?我去取来,直接送到禅寺里父亲的住处好了。”
因此,除了行李之外,我还得到了父亲所遗留的图书、砚台、笔筒等数件物品。
寺中的僧人将我安置在大悲阁。这阁子坐北朝南,东面设一尊神像,西头隔出一间,开了一扇小窗,正对着佛龛。这里本是做佛事的人食用斋饭的地方,我就把床铺安置在这里。门口有关帝提刀的立像,很是威武。院中有一株银杏,有三人合抱之粗,浓荫覆盖整个大悲阁,夜深人静时风声如吼。
夏揖山常常带着酒水瓜果与我对饮,说:“你一人独居,深夜无眠时,难道不害怕恐惧吗?”
我说:“我一生坦荡正直,心无杂念污秽,有何可怕?”
住了几日,突然下起倾盆大雨,连宵达旦足足下了三十多天。当时,我担心银杏树的枝丫会被折断,从而压塌房梁。有赖神灵默默庇佑,竟安然无恙。而外面墙塌屋倒的难以计数,附近田地的庄稼全都被淹了。我则每日与僧人作画,对世外之事不闻不问。
七月初,天开始放晴。夏揖山的父亲号莼芗,要去崇明做一笔生意,带我同去,为其代笔记录账目,因而挣得二十两银子。回家后,正值我父亲将要安葬,启堂让逢森来对我说:“叔叔因为办丧事费用不够,想让您出一二十两银子。”我准备把全部银两给他,夏揖山不同意,让我帮着分担一半。我随即带着青君先到了墓地,安葬完毕后,仍然返回大悲阁。
九月底,夏揖山在东海的永泰沙有片田地,又带我去收租息。来去盘桓了两个月,归来时已是残冬,我又移居到了他家的雪鸿草堂过年。真是异姓兄弟啊。
乙丑年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乡。石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与我是幼年之交。他是乾隆庚戌年的状元,后来出任四川重庆的太守。白莲教暴乱之时,他戎马三年,立下赫赫战功。等到他回来后,我们相见甚欢。
不久就到了重阳节,石琢堂要带着家眷回四川重庆赴任,并邀我同去。我即刻去九妹夫陆尚吾家叩别母亲,因为父亲的故居已卖给别人了。
母亲嘱咐我说:“你弟弟启堂不成器,你此行必须努力。重振家里的名声,就全指望你了!”
逢森送我到半路,忽然泪流不止,因此我叮嘱他不必相送,返回家去。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有位旧友王惕夫举人在淮扬盐署任职,便绕道前去见面。我也一同前往,又得以看看芸娘的坟墓。返回四川的船沿长江逆流而上,一路尽游览了山水名胜。到湖北荆州时,石琢堂又收到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信,于是他留下我和他儿子敦夫及眷属,暂住荆州。石琢堂轻车简从,到重庆过年,尔后由成都过栈道,前去赴任。
丙寅年二月,眷属才开始从水路赶过去,到樊城后上岸登陆。这次路程遥远,耗费巨大,行李和家眷较多,马死车坏,备尝辛苦。到达潼关刚三个月,石琢堂又升任山左廉访,他两袖清风,一时没有财力携眷属前往,暂时借住在潼川书院。
十月底,他开始领取山左廉访的俸禄,才专门派人来接眷属。来人还附捎来青君的信,骇然获悉逢森已于四月夭亡。回忆起先前为我送行时泪流不止的儿子,原来是我们父子的永诀啊。呜呼!芸仅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看来我们不能延续后代了!
石琢堂听闻噩耗,也为我浩然长叹,送给我一个小妾,重回春梦。从此,世事纷扰,不知何时方能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