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曲谷底(3)

与此同时,白宫发布公报。胡佛总统宣布军队将“制止骚乱和镇压蔑视行政命令的分子”。几分钟后,白宫透露,曾与警方发生冲突的男子是“共产主义分子”。记者在车里找到了麦克阿瑟,询问他有何打算。他回答说:“看着我,只需要看着我。”然而,记者们看到的是武装大军从宾夕法尼亚大道气势汹汹地开来。巴顿少校率领第三骑兵团,挥舞着锋利的军刀,策马而来。马队后面是一支机枪分队——第12步兵团、第13工兵团和第34步兵团,阳光照在他们的刺刀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这些队列之后排着6辆坦克,履带有条不紊地碾过沥青地面。现在是下午4点45分,这是麦克阿瑟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15分钟前,特区的公务员们已经下班,开始涌入街头。20000人挤在人行道上,看着对面一脸茫然、混乱的老兵。如果骑兵指挥官稍不注意就会伤到人,而且众所周知,巴顿少校对群众的安全从不上心。

远征军们以为这是献给他们的一次阅兵仪式,鼓起掌来,观众也鼓掌,但观众首先意识到了真相。巴顿少校的队伍突然行动,冲入人群。J·F·埃森是《巴尔的摩太阳报》华盛顿分社社长,他写道:“起初,对围观市民的攻击似乎只是几个武装骑兵的行为,但后来成为骑兵联合行动的一部分。”埃森报道说,士兵们“没有发出丝毫的警告”就闯入“成千上万毫无防备的人群”中。男女“都遭到冲击”,有人只是拒绝离开电报局前门,就被两个骑兵用刀背打得缩到了门口。康涅狄格州参议员海勒姆·宾厄姆也夹在人群中,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色亚麻西装,也遭到连累。

“快离开!”骑兵们大声吼道。围观的人回应着:“不要脸!不要脸!”同时,退伍军人们急忙形成坚实的防线截断了大街,他们的带头人挥舞着国旗。于是这些颜色成为士兵们的第二个目标,他们重组成规模更大的队伍,越过宾夕法尼亚大道,冲向国旗。退伍军人们目瞪口呆,继而愤怒地冲上去把士兵拉下马,开始厮杀。“我的上帝!”一个头发花白的退伍军人喊道,“如果我们有枪就好了!”其他人也一边从骑兵手里抢枪,一边怒吼:“我们在阿尔贡参加世界大战时,你小子在哪里?”所有游行者都在喝倒彩起哄。一名不到20岁的士兵从当年远征欧洲的军士手中夺过旗帜,一脸不屑地骂道:“你就是个老混混!”一个靠近麦克阿瑟的人大声吼道:“美国国旗从此以后毫无意义。”将军怒道:“如果你再敢出声,立马逮捕。”

麦克阿瑟收到战争部长的书面指示,其中专门提到“该地区所有妇女和儿童”都必须“受到照顾和善待”。考虑到参谋长的计划,这实在很难做到。这项任务的准备过程中,麦克阿瑟已从阿伯丁试验场和埃奇伍德兵工厂征用了3000枚催泪弹,气体可无法区分年龄和性别,唯一得到真正保护的参与者是戴着面罩的士兵。警察系上手帕遮住自己的脸,被警告过的杂货店店主猛然关上大门。退伍军人们一看见士兵戴面罩就奔走相告,因为他们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步兵紧随骑兵而来,拔出腰间的蓝色催泪弹向退伍军人们扔过去。顷刻间,空气立即被大面积污染,围观者迅速逃离。有毒阴霾笼罩着宾夕法尼亚大道,阴霾之下,快窒息的妇女们睁不开眼,慌忙抓起锅碗瓢盆和孩子从房屋里跌跌撞撞地逃出来。美联社报道:“这就像1918年大战中无人地带的场景。”但不完全一样,华盛顿是和平时期的首都。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斗争就发生在国会山旁,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非战斗人员,如记者这样的中立职业者,虽然武装势力认为新闻记者并不会保持中立。一名士兵看见一位记者冲进加油站外的电话亭给报社打电话,往里面扔了一枚催泪弹,把他赶了出来。

远征军的反抗停止了,除了军刀和刺刀的要挟,还有愈加强劲的南风吹来令人窒息的毒气,受尽折磨的远征军朝着安那考斯迪亚河撤退。撤退显得异常艰难,妇女们带着孩子,丈夫拖着破旧的手提箱,还不断遭到催泪弹的围追堵截。加林格尔医院接收的伤亡人员数量不断增加。晚上的喧闹声令人恐惧: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前行的马蹄声、战士的脚步声、报童的叫卖声和作响的坦克声(自始至终坦克的作用都很模糊)。艾森豪威尔晚年时写道,“我的记忆中,这些坦克在驱赶老兵的运动中完全没有起作用”,尽管如此,坦克本可大逞威风,因为老兵“走得很慢”。到了晚上9点,受害者们已经穿过第11街桥,回到了对岸的远征军主阵营。麦克阿瑟的部队清理了C街、马里兰大道、缅因大道、码头沿岸和国会图书馆附近的其他阵营。晚上8点左右,部队士兵聚集在一个煤气厂附近,忙着在野外生火做饭,而他们的指挥官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对麦克阿瑟而言,这个决定显而易见,他的使命是摧毁远征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只有侵入远征军河对岸的避难所,铲平总部,使命才算完成。格拉斯福德将军极力反对,他请求参谋长放弃夜袭计划,称此举“愚蠢至极”。麦克阿瑟很坚定,格拉斯福德只好服从上级,转身离开。但美国总统的直接命令却不能如此对待。胡佛作为总指挥官,知道如何动用他的军队,因此军队只是停驻在岸边。为了确保麦克阿瑟将军收到自己的命令,总统通过莫斯利将军和总参谋长秘书克莱门特·B·赖特上校再次传达了命令。艾森豪威尔说,总统“禁止任何部队过桥到对岸的空地上进入退伍军人的主阵营”。这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是别的将军,肯定立即服从,但麦克阿瑟没有,他认为这是文官介入军事,很愤怒。他告诉莫斯利计划还要继续,莫斯利感到很惊讶,但麦克阿瑟不能容忍这样的干预。麦克阿瑟对艾森豪威尔强调自己“非常忙,不想自己或他的手下被前来传达命令的人打扰”,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麦克阿瑟决定违抗总统的命令。

麦克阿瑟下令在桥上架起了重型机枪,以迎战反击。艾森豪威尔少校跟随他率领一队步兵越过大道桥,到了对岸。安那考斯迪亚河边退伍军人阵营一片混乱,遍地都是包装箱、水果箱、鸡笼、麻袋与防雨纸搭建的窝棚、帐篷、披屋、房车残骸和晦暗帐篷的栖身之所,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这样脏乱的环境,和垃圾共处,这却是远征军亲属们唯一的家。他们蜷缩在黑暗中,祈求解脱,得到的却是新一轮的催泪弹。有的尖叫着逃命,有的藏了起来。一支500人左右的队伍聚集在营边,边嘲笑队伍边唱:“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种植菜园的退伍军人乞求步兵们不要践踏他们的庄稼,但是那些绿油油作物还是被踩得一片狼藉。据美联社报道,晚上10点14分,士兵们点燃了主阵营里所有棚舍,火焰在空中冒出50英尺高,并蔓延到附近的树林里,6所消防站的消防员都接到命令赶来救火。总统从白宫的窗口看到了东部被火焰照亮的天空,立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艾森豪威尔回忆:“整个场面太悲惨了。无论他们进入华盛顿是否有错,这些衣衫褴褛、被虐待、被任意使唤的退伍军人都很可怜。整个营地燃烧的熊熊大火只能让人觉得更加凄惨。”

不是所有人都有艾森豪威尔少校这样的同情心。7岁的尤金·金恩是一位退伍军人的儿子,他竭力想从帐篷里救出他的宠物兔。步兵却说:“快滚,你个小兔崽子!”男孩稍有迟疑,步兵就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小腿。救护车再次从两公里外的加林格尔医院赶来,又有超过100名伤亡人员,其中包括两个已经断气的婴儿,远征军报纸一位愤怒的编辑建议这样给婴儿写墓志铭:“伯纳德·迈尔斯,夭折于三个月大,吸入胡佛总统的毒气致死。”这种说法固然不妥,但这次退伍军人真的被激怒了。他们看到士兵们朝他们的棚屋浇汽油,附近巡航游艇上的华盛顿富人却把这当作表演。晚上11点15分,退伍军人看着巴顿少校带着他的骑兵进行最后的破坏性袭击。被骑兵拖走的衣衫褴褛的游行者中,有一位名叫约瑟夫·T·安赫利诺。1918年9月26日,他曾经因为在法国阿尔贡森林战场上救了一名年轻军官的性命而获得杰出服务十字勋章,这位年轻军官正是巴顿。

艾森豪威尔少校建议麦克阿瑟将军避开报社记者,因为这次事件是政治事件,而非军事行动,他继续争辩说这是应该由政客做的事情。麦克阿瑟摇了摇头,他很喜欢对新闻界发表讲话。而且,无论麦克阿瑟是否喜欢(显然他乐在其中),他跨越安那考斯迪亚河的决定已经将他置身于政治事件中心。零点15分,他与战争部长赫尔利一起出现在记者面前。一开始,麦克阿瑟的策略就显而易见——把一切都归功于胡佛,并对他大肆赞扬。他说:“要不是总统在24小时内采取行动,定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危机,定会导致一场真正的战争。如果他再等一星期,我相信我们的政治制度定会受到严重威胁。”赫尔利补充道:“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麦克(麦克阿瑟的昵称)完成得非常出色,他是时代的风云人物。”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断言这次行动造就了哪位英雄。”

真正的问题在于出现了那么多为了争取利益而牺牲的人。残害曾经为自己国家战斗过的人并不是政治高招,同情者们已经在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为远征军提供农田。亚拉巴马州的雨果·布莱克、爱达荷州的威廉·博拉和加利福尼亚州的海勒姆·约翰逊,这些参议员都因陆军的行为深感愤怒,纽约众议员菲奥雷洛·拉瓜迪亚发电报给总统:“在经济萧条、失业率和饥民量猛增的时期,热汤比催泪弹便宜,面包比子弹更能有效维护法律和秩序。”麦克阿瑟将军私下回答了这个问题,远征军是“叛军”,而不是退伍军人,他说:“如果说远征军里的10个人中有一个人是退伍军人,我都不相信。”

白宫传出消息,总统那晚一直熬到“深夜时分,查看远征军事件的前方简报”,抹黑远征军成为官方的坚定做法。后来胡佛应该私下训斥了不服从命令的麦克阿瑟将军,但现在他公开承认游行者“不是退伍军人”,而是“共产党和有犯罪记录的人”。每个发言人口中非退伍军人的比例都不一样:麦克阿瑟说在90%以上,赫尔利认为约33%,胡佛在波士顿给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波士顿分会写邮件说,在他的“印象”中,“其中不到半数人曾经为美国军队效力”。格拉斯福德将军对此提出抗议,导致他在10月被勒令提前退休。但受过的污蔑是怎么也抹不掉的。骚乱后第二天,在对华盛顿大陪审团的控告中,一位特区法院的工作人员说:“据报道,叛乱者犯了实际暴力罪,其中几乎没有退伍军人,主要是共产党人和其他不法分子。我希望你查明事实确实如此,几乎没有退伍军人参与这场对法律和秩序的暴力攻击。”

不幸的是,在胡佛时期,谁也没有想到到退伍军人管理局查证远征军的身份。到远征军遭受催泪弹的袭击,被控侵犯法律法规之前,退伍军人管理局已经完成了对其成员的详尽调查。数据显示,94%的远征军曾在陆军或海军服役,67%曾远征海外,20%是残疾军人。格拉斯福德和他曾经支持的衣衫褴褛的人们都没有说谎,但情形并未好转。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没有报刊转载这篇调查,社论更是直接忽略了它。《纽约时报》将这些老兵描述成“普通入侵者”,他们的“不服从导致政府采取武力,几乎升级成暴动”。《波士顿先驱报》公然说:“人民……已经受够了被无赖抢劫。”《纽约先驱论坛报》也说,远征军落到今天的境地,“任何方面都不值得给予一丝一毫的同情”。《克利夫兰老实人报》说:“在国会山露营”是“廉价的英勇”。虽然《时代周刊》批评了政府,但《财富》杂志的结论是,麦克阿瑟意识到“刺刀和展示压倒性的实力才是唯一能防止任何人送命的手段”(事实是已有人丧命,却被忽略了),他“巧妙地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赢得了国家的感激。

骚乱后的第二天早晨,普通美国家庭的大体感觉是,政府已经让这些蓄意发动暴力革命的人受挫。但也有例外,在远征军遭受挫败期间,总统接见了一位重量级摔跤冠军、EUG女大学生联谊会的成员们和高中作文大赛的优胜者们。沃尔特·李普曼写道:“胡佛先生并不逃避开会和发表声明,他为什么就不能试着抽空与游行者协商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