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几句,是几个陌生人在我身旁说的,他们边说边走开了,这时我正在为一个最终的想法,总结着自己关于黒与白、生与死的纷繁思绪。我疯狂的想像,就如我的目光,依次凝视着这已入煇煌至境的聚会和林园中阴郁一片的画面。我冥思着人类的勋章之两面,不知想了多久;可突然间,一个年青女人忍俊不禁的笑声将我惊醒。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造化竟至于如此纵心任性,那身披半丧、在我脑中翻腾奔涌的想法,居然飞逸出窍,降在我面前,化成人形,真切鲜活;她就如密涅瓦从朱庇特[12]的头颅中那样喷发出来,高挑而强健;她已然百岁,又年芳二十二;她既是活的,又已死亡。小老头从内室中逃了出来,就如疯子逃出了病房;他肯定是从人群后面悄悄溜过来的,大家正在专心听玛利娅妮娜唱歌,/唐克雷迪/中的咏叹调刚要唱完。他就好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是被某种舞台机关给推上来的。静默而阴郁,他站了一会儿,看着这聚会,那些窃窃私语或许也传入了他的耳中。他全神贯注,几乎梦游一般,完全专注于某些事物,以至于虽身处人世,却未见世人。他就这样唐突地在一个巴黎最为勾魂摄魄的女子身旁涌现出来,年青优雅的舞者,娇柔的身段,婴儿般清嫩的脸庞,白晳透红,如此娇薄,如此清澈,仿佛男人一眼就能将她刺穿,就如太阳的光芒照透纯洁的冰清。他们站在那儿,在我面前,两个人,成双成对,如此贴近,宛若一体,那怪人都擦到了她,以及那薄纱的长裙,鲜花的彩饰,微微波卷的秀发,还有那裙带的飘摇。
是我把这年青女人带到德·朗蒂夫人舞会上来的。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府邸,我且原谅她的忍俊不禁;但我迅即对她不知道做了个什么蛮横手势,使她全然不知所措,并对身旁这人敬畏起来。她来到我身旁坐下。老头却不愿离开这美妙的生灵,黏了上来,任性肆意,顽固执拗,又缄口不言,看不出是因为什么缘故,高龄者往往如此,好像幼童一般。为了坐在这位年青女士身旁,他只得去搬把折椅。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那种僵冷滞重、那种迟钝犹豫,显示出风瘫病人特有的姿态。他慢慢坐到位子上,小心谨愼,嘴里还叽哩咕噜,不知所云。那碎裂的嗓音就像一块大石头滚落深井的声响。年青女人如在悬崖边缘奋力抓拽一般一把抓住我的手,并且哆嗦起来,这个她正盯着看的男人将两只毫无热度的眼珠朝她转了过来,两只脏青色的眼珠,除了褪了色的螺壳,再没有什么可以比拟。
“我害怕。”她贴到我耳边说。
“您说吧,”我回答,”他耳朵不好使。”
“原来您认识他?”
“认识。”
于是,她鼓足勇气,打量起这个在人类语言中莫名,有形而无实,有生而未命,或有命而不运的生灵。她是中了好奇心的魔法,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好奇心——驱使女人去追求危险刺激,一边直视拴着链子的老虎、观赏蟒蛇,一边却又因为只隔了一道脆弱的栅栏而心惊肉跳。这小老头背驼得像个打短工的,但不难看出,他的个子以前还是正常的。清瘦过度,四肢纤细,这说明他的身材一直很修长。他穿的黒绸马裤在瘦骨嶙峋的腿间摇荡,皱褶堆叠,状如垂帆。解剖学家一眼就可以认出,这两条支撑这具奇异身体的细腿有着恐怖的痨病症状。您还会以为那是墓碑上拼成十字架的两根白骨呢。若是要命的注意力向您揭示出衰败在这架一触即溃的机器上刻下的累累印痕,您的心定会被彻骨的惊骇紧紧揪住。这陌生人穿着白坎肩,上面绣着金花,款式古旧,衬衣也白得亮眼。明棕色的英格兰蕾丝襟饰在胸前结成灿黄的皱领,富丽得足以让女王羡慕;可在他身上,这蕾丝与其说是装饰,倒不如说是一团烂布。襟饰中央,一颗无价的钻石照烁如日。这过气的豪华,这价值固存却品味全无的珍宝,把这怪物的脸衬托得更加刺眼。面目自然是与身架相称的。这张阴黯的脸庞,到处崚崚嶒嶒,坑坑洼洼。下巴塌了;太阳穴塌了;昏黄的眼窝中双目沉沦。由于干瘪得不成样子,上下颌骨拔地而起,在双颊上抠出深腔。烛光或多或少地照在这些隆凸上,绘出诡异的阴影和反光,将人脸的特征从这面孔上全盘抹去。另外,岁月将那薄薄的黄脸皮紧紧绷在面骨上,到处都勒出堆堆皱褶,或呈环形,如孩童投石池中激出的涟漪;或如星状,像窗玻璃上裂开的碎纹;但全都那么艰深,而且密集得如同合起的书页。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一些面孔更为丑陋的老头儿;可是,这个突然在我们面前冒出来的鬼魂看上去竟像是什么人造的东西,就因为他脸上涂的那些闪闪发亮的红脂白粉。面罩上的眉毛从灯光中吸收了一团光泽,显示出其画工之精巧。对那些被这堆废墟弄得伤心落泪的目光来说,幸运的是,这死尸般的头颅被一顶金色的假发遮了起来,而无数的发卷还泄露出非同寻常的矫饰虚荣。此外,耳朵上挂着的金耳环,枯槁如骨的手指上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那如女人脖颈上的宝石之河那样流光四溢的表链,都断然宣告了这个幻影人物女人般的妩媚之心。最后,这尊日本神像般的物种还在青紫色的嘴唇上保持着一个凝固而稳定的笑容,一种无法缓和下来的、嘲讽一切的笑容,就像骷髅的那般。雕像般沉默、静止,他散发着某位公爵夫人的继承人们清点财产时翻箱倒柜挖出来的旧衣袍上的麝香气味。老头将眼珠转向人群时,转动这对不含丝毫目光的球体的,似乎是某种难以察觉的机关;而当眼球停住时,一直在端详着的人们却开始纳闷,它们倒底动过没有。看呐,这人形的残骸旁边,是一个年青的女人,颈项、肩臂和前胸裸露而雪白,身形洋溢丰腴青葱之美,秀发自白玉般的额头荣荣蓬生,惹人爱慕,这明眸,不是接收光泽,而是放射光明,清凉美妙之光,这薄雾般的发卷,这香草般的气息,对这片阴影,对这团人形的尘埃来说,都太浓重,太猛烈,太强劲了;啊!这就是死亡与生命,我的想法,一个想像中的阿拉贝斯克舞姿[13],一半是丑恶的喀迈拉[14],上身却是神圣的女性。
“不过,像这样的婚姻,在这世上也是够常见的了。”我自言自语道。
“他有一股墓地的味道。”年青女人惊恐万分地喊道,紧紧挨住我,象是要我确认对她的保护,她慌乱的动作告诉我她害怕至极。”这景象真是可怕,”她又说,”我呆不下去了。我要是再看他一眼,都会以为是死神亲自来找我了。可,他是活的吗?”
她把手伸向这奇物,只有欲望的激迸才能使女人汲出这样的胆量;可她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一碰到老头,就听到一阵木铃般嘎嘎嘎的尖叫。这刺耳的嗓音,如果还能称作嗓音的话,是从一个几乎干透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紧接着是一阵孩童般的咳嗽,一抽一抽的,还异常洪亮。一听到这声音,玛利娅妮娜、菲利波和德·朗蒂夫人立即转过头来瞪着我们,目光亮如闪电。年青女人都恨不得藏到塞纳河底下去。她一把抓起我的手臂,拖着我向一间内厅走去。男人女人,所有人都为我们让开了路。穿过几间接待室,我们走进一间半圆形的小房间。我的女伴一头倒在沙发床上,惊得颤颤巍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夫人,您疯了。”我对她说。
“可……”她沉默了下去,我则欣赏着她,”这是我的错?为什么德·朗蒂夫人让这种阴魂在她的宅子里游荡?”
“行啦,”我回答,”您在学那些蠢人。您把个小老头当成鬼魂了。”
“您住嘴!”她驳斥道,神情庄严,又浮着讥笑,女人想要占理时,都能熟练地摆出这副气势。”多漂亮的内厅呐!”她环顾四周,惊呼道。”蓝缎子作帏幔,总这么神奇。真是清凉!啊!多美的画呀!”她边说边站起身,跑到一幅装帧华美的画布前。
我们对着这神奇的景观凝视了好一会儿,它仿佛出自某支超自然的画笔。画中,阿多尼斯[15]平躺在一张狮子皮上。内厅中央吊着一盏灯,白玉灯罩,使一抹甜美的光彩投在画布上,让我们能够看清这画中所有的美妙。
“真有这么完美的生命吗?”她问我,审视了这精致优雅的轮廓、姿态、肤色、头发,一切的一切之后,她不无满足地甜美微笑着。
“作为一个男人,他可是美得过头了。”她又把他当作情敌一般审查了一番,补充道。
哦!此时我才感觉到,这种嫉妒心发作起来有多痛啊,曾有个诗人想让我明白,我还不相信!对版画、油画、雕塑都会嫉妒,就是因为艺术家们在其中夸大了人类之美,因为那种敎义要他们将一切都理想化。
“这是张肖像,”我回答她。”出自维昂的天才手笔。不过,这个大画家可从来没见过该人物的原型,要是您知道了这张裸体是照着一个女人的雕像画的,也许就不会这么欣赏了。”
“可这人是谁?”
我犹豫了一下。
“我要知道。”她又急切地加了一句。
“我认为,”我告诉她,”这个/阿多尼斯/画的是德·朗蒂夫人的一个……一个……一个亲戚。”
看到她忘情地凝视着这画像,我痛苦难忍。她默默坐了下去,我也坐到她旁边,握起她的手,她却浑然不觉。因为一幅肖像而被忘却!这时,沉寂中一阵裙?窸窣,传来一个女人轻微的脚步声。我们看到年少的玛利娅妮娜走了进来,此时更显光彩照人——不仅是因为她优雅清新的打扮,更是由于那纯真无邪的表情;她走得很慢,以母亲般的操心、儿女般的关切,搀扶着那个使我们从音乐厅上逃过来的盛装鬼魂;她领着他,带着某种担心的样子,看视着他缓慢地迈出虚弱的脚步。两人相当艰难地走到一扇隐藏在帏幔中的门前。玛利娅妮娜轻轻敲门。立刻,如变魔术一样,现出一个高大干瘦的男人,家神一般的物种。在把老头托付给这个神秘的看护人之前,小姑娘先恭敬地吻了吻这具会走路的尸体,她纯洁的抚爱不乏那种优雅的亲昵,其中诀窍只属于某些得天独厚的女人。
“/Addio,addio/再见/!”,她稚嫩的嗓音里有着最漂亮的婉转悠扬。
她甚至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加了个颤音,其嫺熟自然令人击节,但只是轻轻地,仿佛在以诗的方式描绘心中情感的洋溢。老头突然被某个记忆撞了一下,在稳秘小室的门槛上停住了。多亏这深深的寂静,我们才得以听到他胸中吐出的那记沉重叹息:他将那枚最美的戒指从枯骨般的手指上褪下,按在玛利娅妮娜胸前。小傻瓜笑了起来,接了戒指,套到带着手套的手指上,就急急忙忙向客厅奔去,那里正在奏响四组舞的前奏。
她瞥见了我们。
“啊!您们在这儿啊!”她红着脸说。
她打量了我们一眼,仿佛是在质询我们,随即就以她这年龄特有的无忧无虑,心急火燎地朝她的舞伴跑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年青的女伴问道。”他是她的丈夫?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这是在哪儿?”
“您!”我答道,”您,夫人,您兴奋激昂,您是多么能把握最最细微的冲动,您知道如何在一个男人心里培养最娇柔的情感,不会让它枯萎,不会让它在一开始就破灭,您对别人心中的苦痛充满怜悯,您有着巴黎女人的聪明才智,还长着一颗激情澎湃的心,配得上意大利或西班牙……”
她听出了我话里的奚落挖苦;于是,她摆出一付毫不在意的样子,打断我道:
“哦!您是在按您的口味塑造我吧。霸道得出奇了!您想要我不再是/我自己/。”
“哦!我什么都没想要。”我叫道,被她严厉的态度吓了一大跳。”至少,这个故事您还是要听的吧,那种勾魂摄魄的南方女子,在我们心里燃起汹涌激情的故事?”
“要,那么?”
“那么,我明晚九点左右到您那里,为您揭开这个谜团。”
“不行,”她犟头撅脑地答道,”我要马上就听。”
“您还没授予我服从您的权利,如果您光是说‘我要’。”
“这会儿,”她答道,那付妩媚真是令人抓狂,”我还很想要知道这个秘密。到了明天,恐怕我就不要听您讲了……”
她微微一笑,我们便分开了;她总是如此傲慢,如此生硬,而我呢,总是如此可笑,一如既往。她竟然去和一个青年武官跳华尔兹,而我,只能一会儿恼火,一会儿赌气,一会儿欣赏,一会儿示爱,一会儿嫉妒。
“明天吧。”凌晨两点时分,她离开舞会时对我说。
“我不会去的,”我心想,”我不要你了。你恐怕要更任性、更怪僻一千倍……比起我的想像力来说。”
第二天,我们迎着美艳的炉火,在一个雅致的小客厅里,双双坐下;她,坐在圆靠背沙发上;我,坐在垫子上,在她的脚边,仰视着她的目光。街上寂静。灯吐露着甜美的光明。这是一个让灵魂美妙起来的夜晚,一个永远不会忘却的瞬间,一个流逝在宁谧和欲想中的时刻,其魅力,在以后的日子里,将永远是追悔的主题,哪怕那时候的幸福比现在更多。爱情最初的激荡刻下的鲜活印记,又有谁能够抹去?
“开始吧,”她说,”我在听。”
“我可不敢就这样开始。这故事里有些片断,对于讲述者很危险。如果我越讲越兴奋,您一定要叫我住嘴。”
“讲吧。”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