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篇

1.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北京奥运会有一个表演:一个身着古代服装的方阵,手捧书卷,齐声高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仿佛既展示了洋洋五千年文明,又表达了中国人知礼、好客,开放面对世界的大胸怀,因而广受好评。其实夫子本意是:一个人学养达到一定境界,就会吸引志同道合者慕名而来,此为境界和快事,因此而“乐”。初学阶段,时时相习,自悦于心;中学,而有慕者前来;饱学,则修养为有德君子,不为人知亦不怨。夫子弟子三千,后世嫡传弟子日稀矣。

2.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一个不善待父母的人,基本上是混蛋——倘若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不亲不爱,能指望他爱世界、爱别人吗?现实中,看一个人对待自己父母的态度大抵可以看出其善恶。当然,也似有反例,据说蒋介石非常之“孝悌”,但他杀起人来也是不眨眼的。但他毕竟不是凡人,芸芸众生常人者,我笃信,此当是一把验尺。夫子的弟子有子意不在此,他想说的是道之“本”。仁道本于仁心,而孝悌之仁心乃仁道之本。有孝悌之仁心者,方会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善意,方会推己及人,施仁心于外,于整个世界,遂有仁道。由此,培养仁心当从孝悌为始。

3.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在童话故事中,狐狸常被描写为巧言令色的家伙。可以假以虎威而八面威风,可以骗得乌鸦嘴边的美食,兔子死了,还会装出满心悲伤……当然也有狼狈之时,诡计被虎狼识破,便成了丧家之犬。谎话连篇,诡计多端,作虎狼的座上客,威风于走兽飞禽之间,经常干偷鸡摸狗的勾当,由此,狐狸得有很高的智商。但其有时也提心吊胆,有时还得有狐媚相,按说也不易,为仁当然就更难了。但这个角色上通下达,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利益均沾,诱惑的指数很高,欣然往者便众。我们是不是对这样的角色都似曾相识,甚至非常熟悉?自然,狐狸就没有了好名声,轻者说它酸葡萄,重者都会对它的“狐臭”敬而远之。夫子察人,自是高妙;今人却少察,为其所惑,同臭相连,狼狈为奸,可叹!

4.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康德的墓志铭为世人称道和熟悉:“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是我们头上浩瀚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中国哲学从源头上就入世,不太仰头看“浩瀚的星空”,想上帝的事情,但对内心的“道德律”却每日三省,严厉有加。省察什么呢?为人谋事,尽了忠心吗?与朋友交往,足够诚信吗?传授给别人的,是自己日常讲习的吗?——倘不是日常讲习而传于人,亦为不忠不信。这些事,一天想三次或多次,的确也是够麻烦的。但世间的不忠不信难道不是因为不够严于律己造成的吗?时时拂拭,方才心如明镜。今天,自我表扬盛行,自我批评难,对自己要求严会被认为是和自己过不去的愚蠢行为,不信、不忠的泛滥就顺理成章。起先,丢了头顶“浩瀚的星空”,现在差不多又丢了“内心的道德律”。悲夫!

5.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夫子有时也犯书呆子气,比如,他说统率一个大国,应谨慎从事,言行有信,节俭省用,仁义爱人云云。中国无疑是大国,然政府的公信力如何?节用俭朴情况如何?这方面,韩非子要明白些。虽然我们有些讨厌,然,大国,鲜有不强权的,信、节、爱,是草民一厢情愿的理想。然而,夫子书生意气归意气,失信、腐败奢靡,难道不很危险吗?美国是超级大国,对外的“信义”很难恭维,对内的公信力却堪称楷模,对自己国民的“爱”更是无话可说。至于节用,在消费主义主导蓝色小星球的今天,自酿的苦果不断严厉地惩罚人类,亦显出不可救药之势。大国之治,有秦始皇型,亦有如今的美国型,总之不会有夫子的乌托邦。虽然历史是不可选择的,我还是有点爱夫子的“傻气”。

6.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夫子以仁爱为天,胸襟海阔。弟子为学,自当以仁爱为根本。于是,在家老老实实尽孝道,出门毕恭毕敬履弟子职。谨言慎行,信实诚恳,博爱亲仁,方为“三好学生”。修行至此,才能再向书上用心用力。有时不免想,夫子也会本末倒置。一个人,到底是仁而后学呢,还是学而后仁?为学,还是应以学为本,过程中塑之以仁爱,则学业日进,海阔天空。当然也有反面的例子,满腹诗书,人却更加混蛋。夫子毕竟是夫子,你要说他的话全错,他就不是圣人了。

7.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是不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不得而知,但在为学的看法上比夫子更极端而不讲人性。交友有信、全力事君、尽孝父母,这基本是夫子的牙慧。但他说一个人爱好贤德胜过其好色之心,便算是有学问之人——尽管他本人自谦浅学。连夫子也说,食色,性也,认为好德胜于好色,若是男人,必是伪君子。好色乃天性,好德则是后天的修炼,贤贤易色,倘若不是灭人欲的谬论,必是伪君子之言。治学就治学,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要不近女色。

8.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老虎的威严在于实力,猴子如果摆谱,就会有些滑稽;熊倒是足够厚重,但似乎有些笨,至于骑在虎背上的狐狸,威风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君子何以厚重?向学渐去墙上芦苇之轻,博学而有乔木之厚重,只是不见得会威严。不明白夫子何以要教人厚重的同时又有一副威严的嘴脸?我看博学的老顽童也蛮可爱!人能够向学,便可不固塞鄙陋,学则不固是警语。行事当以忠信为主,没错,夫子一贯重忠信。对于“无友不如己”,则应体察一番。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这算是势力呢,还是一种自私?朋友之交,当出于胸臆,相知相赏、情投意合者即可引为朋友。又何以知道对方一定不如自己呢?倘如此,对方也不愿和“我”交友,世界岂不没朋友可交?我想,夫子不会如此浅陋,他想强调的乃是交友要见贤思齐,要向善,要获益。即便如此,这也不可作为交友的原则。择友不必如择师,良师益友没错,知己同心、患难与共更弥足珍贵。“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还是《诗经》好,求友,实在是人内心生有广大的孤独!

9.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中国人很少从哲学的角度思考死,所谓“未知生,焉知死”。曾子慎终,也是出于对民德归厚的算计。从儒家的仁爱出发,无可厚非。慎重地对待葬礼,追怀远去的人,无疑会使活着的人心生怜爱之心。对于死去的人,已对他无利可求,倘能尽诚致哀,吐盛情厚意,则自能激发人心仁爱笃厚。但怎么看,这都有点像对一具尸体的算计,倘若没有想到这个死者还有比尸体更重要的灵魂,没有想到死亡承载着宇宙更大的信息,这样的慎终追远,就多少有失浅薄了。这也罢了,现在,更是付之一炬,像烧毁一堆废物。革命了,无产了,人却越来越像一具吃饭屙屎的行尸走肉。

10.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书生问政,多会热脸碰上冷屁股。夫子翩翩长衫,温、良、恭、俭、让,仪态万方,引得各邦诸侯悦色求问。想他在帐下,煮酒而谈,施教仁爱,化了多少干戈!然而,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事实是,并没有多少王者听信夫子而施仁政。作为一流人民教师,夫子无疑无人能望其项背;问政,则不过被视为一介书生而已!虽然如此,还是对这样一次次胸怀大义的布教心生敬佩。今天,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一位高级书生死缠硬磨、坚忍不拔地对他的国王说,对天下施仁爱之心吧。想一想,人们着长衫,抱拳作揖,面含谦逊,友善相向,人间该有多么美好!只是,这样的文明人被浑身长毛、散发着异味、进化不全的野蛮人痛扁,便也慢慢多了暴戾之气。唉,也许书生可以这样,满世界都这样就歪了上帝的旨意,尤其会让女人觉得乏味了。

11.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个“父亲”,当然幼年丧父者不在此列。而恰巧,我们从中看到了父亲的重要。遗传,不是单从血液完成的,更多是后天的传承。由此,我们会找到孝的缘由,它不应是天定的,而更应是回馈的感恩。至于后来,多半会叛逆“父亲”甚至“杀死父亲”,未必非孝,且有可能是更大的“孝”。我想夫子所言乃是:为人子时,会受父亲志向的影响;父离世后,会更领悟其生前所为。由此,会三年顺着父亲生时之为的方向。不改父道未必是孝,却可滋润仁心,夫子其实总是曲不离口、不忘其宗。但国人朝令夕改似乎更习以为常,在中国鲜有百年老店,所谓的老字号也有些是挂羊头卖狗肉。洗澡水倒得快、倒得勤,只是连婴儿一并倾盆而出了。于是,仁心便也稀薄。

12.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世界可能是“和”的吗?西方的马克思以为是矛盾的运动推动着世界向前发展,“和”当是一种理想。然而,谁又不喜欢和颜悦色、和衷共济、和气生财、和睦相处、一团和气呢?当两个人吵架时,我们劝和;当夫妻闹离婚时,我们调和;当双方发生纠纷时,我们说和。连麻将成牌,也叫和了。最后,终于没有了原则,滑向稀泥抹光墙。这还不算,当强族入侵,还得把宝贝女儿赔出去,叫和亲。原来一直以为“和为贵”是孔教,后来终于知道,乃是后人念歪了经。诚然,和为美,小大皆应由之,但“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是“礼之用,和为贵”,以礼得和,以礼节和。湖水如果没有内部的运动,就是一团死水;河流没有河道的约束,河水就会肆虐。还是和而不同好些。世界大和,全球一体化,不一定是福音。

13.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日本人见面表示恭敬时,会频繁地弯腰九十度。但我遇到这样的人,会很怀疑他的诚意;西方人见面表示恭敬,会与人拥抱、贴面、亲吻,这样的亲切有时会有点麻烦,排除体味和感冒的传染,再友善的人,也不会愿意亲吻所有他遇到的人;还是中国人简便,手一伸一握,既保持距离,又不失亲切,不知这算不算受孔教的影响?恭敬人,要合礼,既不失尊严,又传达诚意。如果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恭敬是没得说,但就有点像哈巴狗了,耻辱自不必说。如果“礼”规定,见了皇帝及尊者要磕头,犯了错误要当众抡棍打屁股,恭敬是恭敬了,但会培养一群奴才。这样,当强族、外人入侵时,汉奸便多。习惯了这样的恭敬,便也会慷慨地把自己的土地割下来,恭敬地奉送一百年。恭无疑要近礼,只是仅此,未必能远耻辱。当然有子说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14.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我觉得这样的传统很糟糕:把好学当做一件非常庄严的事情。这似乎本来没错,但过分强调就会成为负担。学海无涯苦作舟,可以看做这个观念的衍生品,用心专注,克服一些学习中的困难无可厚非,但摆出一副吃大苦、玩命干的样子就有些难看。学习本是件快乐的事,为什么要头悬梁,锥刺股,变成酷刑?学习可以自得其乐,而不在乎饥饱,无所谓陋居。但也不该这样倡导,汶川大地震,倒了多少豆腐渣校舍!做事需要敏捷,但小心翼翼说话就看不出有丝毫必要。向有道的人匡正自己的是非也算谦虚,但多数时间还是要自信。好学,最主要是自我陶醉、自我满足、自我完善,我看没必要住在破烂房子里吃糠咽菜苦行僧,没必要谨慎得生怕说错了话,生怕眼镜掉在地上摔碎。如此,文章倒有可能装了一肚子,只是像个儒丐,样子一点儿也不可爱!

15.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当然聪明,“告诸往而知来者”,以至夫子夸他可以“与言诗”。我就愚顽,看不出贫而乐道一定就比贫而无谄好。贫穷,却不谄媚地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得有一副好骨头;而贫穷,却安贫乐道,靠着精神食粮穷乐呵,样子好看些,只是苦了肠胃。我看想乐道,还是先把胃安顿下来为宜。富贵,却不骄横,得有好修养;富贵而好礼,处善循理,多是受了教化。好是也好,只是多了一份处世的世故。夫子其实轻本性,重教化,把人修炼得儒雅了,但少了一份率真的可爱。

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现在人不这样想,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见面发“片子”,各种头衔印得密密麻麻,越能唬住人越好;蓄长发,留光头,着奇装异服引人注目,这已经是小儿科了;网络骂仗,使出浑身解数挤到电视上也不算上策;最有效的是脱裤子,拍写真集,光着白花花的身子裸奔,甚至以死作赌一夜成名。至于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自不必考虑!我就想,夫子为什么说不患人之不己知?君子的追求,在于内心的自我完善,向仁向爱,是否为人所知就不再重要。但不知别人,就很容易浅陋了。不患人之不己知是否也可理解为,生命的丰富其实就是自己内心的感受,一个人内心广阔、自足、安静,何须被别人知晓?否则,反倒是搅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