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些是罪过。想到这些其他人都不会去想的话,记下这些其他人都不会看到的文字也是罪过。这种行为恶劣甚至罪恶。似乎我们只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也清楚没有什么比独自思考或者独自做事更为罪恶滔天的了。我们已经犯罪了。根据法律规定,除非得到职业委员会的许可,人们是不能写字的。请原谅我们吧!
然而我们的罪过还不止这个。我们还犯了更严重的罪,尚没有罪名。我们不知道倘若事情败露我们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因为在人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的罪,也没有什么法律可以为此定罪。
这儿黑漆漆的,蜡烛在静静地燃烧。除了我们奋笔疾书的手,隧道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我们独自待在地下,“独自”这个词令人恐惧。法律规定,没有任何人可以独自待着,从来不可以,因为独处是严重的犯罪,也是一切罪恶的源泉。但是,我们反正已经犯了那么多条例,哪里还管这么多。现在,除了我们自己再无旁人。看到地上只有两条腿伸着,前面的墙上只有我们一个脑袋的影子,这感觉有点奇怪。
墙上布满了裂缝,水顺着裂缝的细小纹路无声地流动着,像血流一般发出黑暗的光泽。我们从清洁工之家的食品柜里偷了蜡烛,当然要是被发现了,会被送到“悔过大厦”服刑10年。但是这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烛光很宝贵,我们不能浪费蜡烛来写字,得用做更重要的活计。一桩罪恶的活计。然而对我们来说除了这隐秘、邪恶却珍贵的事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我们叫平等7-2521,跟所有同胞一样,名字就刻在左手腕的铁手铐上。我们二十一岁,身高六英尺,这有点麻烦,要知道六英尺高的人可不多。我们的老师们还有领袖们都曾经指着我们皱着眉说:“你们的骨头长得有问题,平等7-2521,你们比你们的同胞都高”。但是我们改变不了我们的骨头,也改变不了我们的躯体。
我们从娘胎里带着诅咒出生,这诅咒老是引导我们想那些不让想的事情,老是让我们去期望一些其他人不去期望的事情。我们知道我们有罪,但是我们既不想对抗也没有力量对抗这诅咒。明知道这是个诅咒,又不去抵抗,这让我们一直奇怪,私底下也觉得害怕。
我们努力做到跟所有人一模一样,所有人必须一模一样。如果我们受到诱惑,企图跟别人不一样时就默念下面的话,这些话赫然刻在世界委员会大厦的正门大理石上:
我们即集体,集体即我们
伟大的集体之外,再无个体
永远没有自己,没有个人
我们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但是没用。
这些刻字有些年头了,没有谁能说得清有多久,岁月已经在字沟里覆上青苔,大理石上留下斑驳的纹路。这些话刻在世界委员会大厦上就是真理,因为世界委员会就代表一切真理。从伟大复兴生以来世界委员会就代表真理,没有人能记起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我们从不能提伟大复兴以前的时代,否则会给送到“悔过大厦”服刑三年。这些只是在废人之家里听一些老人们夜里悄悄地嘀咕才知道的。他们还嘀咕过很多奇怪的事物,像不可提及的年代里通天的塔啦,不用马拉也可以到处跑的车啦,没有火焰也可以亮的灯啦。但是那些都是罪恶的时代。那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人们看到的伟大真理是所有人都是一体的,只有集体意志,没有个人意志。
所有人都是极好极聪明的公民,除了我们-平等7-2521,因为只有我们带着诅咒出生,我们跟其他同胞都不一样。回忆起来,我们发现我们一直都跟其他人不一样,而这也一步一步最终导致我们所犯的弥天大罪,就是我们躲在地下写东西。
记得五岁之前我们跟本市其他同年出生的孩子一起生活在孩童之家。那儿,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还是床,再无一物。我们跟我们的同胞一样,有一条,我们老犯错,就是爱跟他们打架。无论多大年纪的人,无论因为什么,跟同胞打架恐怕都是最严重的错误了。孩童之家委员会的人是这么跟我们说的。所有同年出生的孩子们中,我们是最常被关进地下室的。
五岁的时候我们被送进了学生之家,那里共有十个学习区,我们在每个区里学习一年。所有人必须学到十五岁,然后去工作。在学生之家,塔里的铃声一响我们就起床,铃声再响,我们就去睡觉。脱衣服上床之前,我们站在宽敞的宿舍里举起右臂,跟着前面的三个老师一起诵读:
“我们微不足道,全人类才是一切。沾了同胞的荣光我们才生存于世。有了我们的同胞组成的国家,也为了这个国家我们才得以生存。阿门。”
然后我们就睡觉,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还是床,再无一物。
我们,平等7-2521,在学生之家生活的那些年并不快乐。不是因为学习对我们来说太难,而是因为学习对我们来说太容易。当然,生有一个太聪明的脑瓜是一种罪过。与众不同本就不太好,比同胞优秀的话就是更邪恶了。老师们抬起头,皱着眉毛,这样告诫我们。
所以,我们跟这与生俱来的诅咒抗争。我们努力忘掉上课内容,可是我们总是能记得很清楚。我们努力不去理解老师的上课内容,可我们总是在老师讲解之前就理解了。我们特别羡慕联合5-3992,他们面色苍白,只有半个脑子。我们希望可以像联合5-3992那样说话做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们知道我们不是真的那样,所以我们比其他学生们挨打挨的多得多。
老师们很公正,因为他们是世界委员会指定的,世界委员会代表全体人民的意志,因此代表着一切公义。如果有时候我们在心里偷偷地为十五岁生日时降临在我们头上的命运感到遗憾的话,我们知道这是罪有应得。我们没有把老师们的警告放在心上,我们已经犯罪在前了。老师们曾告诫我们所有学生们:
“不要在心里盘算离开学生之家后你们会做什么工作。你们必须从事职业委员会已经分配好的工作。圣明的职业委员会比你们无用的大脑更清楚你们的同胞更需要你们做什么。如果你们的同胞有一天不再需要你们,你们就再也没有理由用你们的皮囊为这个世界徒增负担了。”
我们打小就清楚这点,但是我们的诅咒打破了我们的愿望。我们承认我们有罪,我们犯了重罪:偏好之罪。我们更喜欢某些作业和课程,我们不大喜欢伟大复兴以来选出来的历届世界委员会的历史,我们喜欢科学。我们渴望了解,非常强烈地渴望了解组成这世界万物的科学。我们提的问题太多,老师们都不让我们问了。
我们觉得天上、水里、生长的植物身上都有很多神秘的事情。但是学者委员会会说世上没有什么神秘的事,因为学者委员会无所不知。我们从老师们那儿学到很多知识,我们知道地球是平的,太阳围绕地球转,于是有了白天和黑夜。我们学到吹过来的各种各样的风的名字,这些风吹过海洋,推着大船航行。我们还知道怎么给人放血以包治百病。
我们喜欢科学。在漆黑的夜晚,我们半夜醒来,周围已经没有同胞在活动了,我们看着同胞们熟睡的身影,听着他们的鼾声,在这种隐秘的时刻,我们紧闭双眼,也紧闭嘴巴,甚至屏住呼吸。在确定没有人能看得到、听得到或者猜得到我们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们就偷偷地祈望到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可以被派到学者之家工作。
现代所有伟大的发明都来自学者之家,比如最近的那个,100年前才刚刚发明的,如何用蜡和线制作蜡烛;还有如何造玻璃,这样就可以安装在窗户上挡雨了。为了这些发明,学者们必须研究这个世界,从河里、沙子里、风里还有石头里学习知识。如果我们能进学者之家,我们可以从这些东西中学到知识,我们还可以提问,学者们是可以问问题的。
这些问题让我们一刻也不得闲。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诅咒为什么让我们去探索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但是我们还是忍不住去探索。这诅咒小声对我们嘀咕说着世上有很多伟大的发明等着我们去实现,只要我们去尝试,我们就能弄明白是些什么样的发明。我们必须弄明白。我们也问为什么我们必须弄明白,但是诅咒不告诉我们。我们必须去弄明白我们有可能会弄明白的东西。
所以我们才希望被派到学者之家去。我们的愿望如此强烈,我们的双手在夜幕的掩饰下颤抖,颤抖得疼痛起来。我们狠狠地敲了一下胳膊,这样就不颤抖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也就消失了。有自己的愿望是邪恶的,因而我们早上醒来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们的同胞。人们不该有自己的愿望。果不其然,我们到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罪有应得了。职业委员会的委员们到人们十五岁的时候过来告诉他们以后的宿命,也定格了他们以后的人生。
职业委员会在开春的第一天就来了,他们坐在大厅里。我们十五岁了,所有老师都来到大厅里。职业委员会在高台上坐着,对学生们都只说两个词。先是喊学生的名字,等学生走到他们面前,他们就说“木匠”或者“医生”或者“厨师”或者是“领袖”。所有学生都会举起右臂,说道“我们同胞的愿望实现了”。
如果委员会说的是“木匠”或者“厨师”,这样的学生就直接去工作而不用继续学习了。但是,如果委员会说的是“领袖”,那这样的学生就去领袖之家,那也是这里最雄伟的建筑,足足有三层呢。学生在领袖之家学习很多年后就成为候选人,可以进市政委员会,然后是国家委员会,进而是世界委员会,当然这也是全体人民共同选举的结果。尽管当领袖是无尚的荣耀,我们并不希望当领袖。我们想当学者。
于是我们在大厅一直等着,等到职业委员会喊我们的名字:平等7-2521。我们走上前去,双腿不曾打颤,勇敢地抬头望着委员们。委员会一共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他们头发都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看起来比世界委员会大厦的大理石皱纹还多。他们坐在我们面前,一动不动。我们甚至看不出来他们还在呼吸,因为他们白袍子都一动不动的。但是我们知道他们都还活着,只看到最老的那个委员伸出来一根指头,指向我们,继而又放下。这是他们唯一的一个动作,最老的那个委员嘴唇甚至都没有动就哼出来一个词:清洁工。
我们抬起头看看这些委员们,我们的脖子都伸直了,我们很开心。我们知道,我们有罪,庆幸的是我们现在总算有机会赎罪了。我们会接受我们的使命,为我们的同胞们任劳任怨,不辞辛劳的工作,以此向他们谢罪,尽管这些罪他们不知,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因此我们很开心,为我们可以战胜我们的罪恶而感到骄傲。我们举起右臂,我们的声音是那天整个大厅里最洪亮最坚定的,我们说道:
“我们同胞的愿望实现了”。
我们直视着委员们的眼睛,但是他们的眼神冰冷得像蓝色的玻璃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