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富凯的建议对于连来说就像夺走了他的幸福,他左右为难了。“唉,或许我缺少坚强的性格,我如果在拿破仑手下,绝对不是个好士兵,至少,”他又想,“我和这家女主人间的小小私通会带给我片刻的欢愉。”他运气不错,即便在这种不值一提的小变故中,他灵魂深处的本质也和他那轻浮的话语大相径庭。他害怕德·莱纳夫人,害怕她那条美丽的连衣裙。

在他看来,这条裙子有如巴黎的先遣队。他的傲气不愿意给瞬间的灵感留下任何一个机会。参照富凯的坦白和他在《圣经》中读到的一点关于爱情的文字,他订制了一个周密的作战计划。尽管他不承认,可他的确心神不宁,就记下了这个计划。第二天早晨,德·莱纳夫人有一小会和他单独处于客厅内,她问他:“您除了于连之外还有其它名字吗?”对于这么讨好的问话,我们的主人公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情况没在他的计划之内。

如果没有计划这种愚蠢的事,于连灵活的头脑完全能够派上用场,意外的出现只会令他的反应变得更敏捷。他突然变得很迟钝,而他自己又夸大了这种笨拙。德·莱纳夫人立刻就原谅了他。

她以为这是一种单纯的天真产生的后果。在她看来,这个大家都认为才华横溢的人最欠缺的,恰恰是天真的神态。“我不相信你那位小家庭教师,”德尔维夫人对她说,“我发现他一直在打主意,而且工于心计。这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于连不知如何回答德·莱纳夫人,他为此深感屈辱。“我一定要弥补这个过失,”他瞅准从一间屋子进到另一间屋子的空档,亲吻德·莱纳夫人,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不管对他还是对她,没有比这更突然其来、再令人不快的了,也没有比这再疯狂的了。他们差点被人发现。德·莱纳夫人觉得他疯了。她吓坏了,尤其是感到受了侵犯。这桩蠢事让她想到了瓦勒诺先生。

她想:“我如果和他单独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呢?”她的种种贞操观念一下子又都回来,因为爱情已经不见了。于是她始终让一个孩子待在身边。于连一天都不如意,没有机会实施他的引诱计划。

他每看德·莱纳夫人一眼,目光中就带上一个为什么;然而,他还没笨到看不出他不够潇洒,没能做到把人迷住。德·莱纳夫人见他这么迟钝同时又这样大胆,惊讶万分。“这是个有才华的人在爱情上的稚嫩呀!”她想明白以后对自己说,高兴坏了,“敢情他从没恋爱过呀!”吃完午饭,德·莱纳夫人回客厅接待博莱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的拜访。她在一个轻巧的小绣架上干活儿。德尔维夫人在她旁边坐着。

这样的位置,还是大白天,我们的于连却觉得可以把靴子伸过去踩德·莱纳夫人秀气的脚,那网眼长袜和巴黎来的漂亮的鞋子显然同样吸引住了风流区长的目光。德·莱纳夫人吓坏了,把剪刀、绒线团和针一股脑儿掉在地上,于连的举动于是被看作一种荒唐的企图,他见到剪刀掉下来从而想去接住它。可是这把英国钢制小剪刀折断了,德·莱纳夫人心疼了一阵,怪于连坐得太远。“您比我先见到剪子掉下来,您本来可以接住的,可您的热心没接住剪子,却气愤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这一切骗得过区长,却骗不过德尔维夫人。

“这个漂亮小伙子的举止可真够蠢的!”她想。外省首府的礼仪是肯定不能谅解这类错误的。德·莱纳夫人找了个机会对于连说:“小心点,我命令您。”

于连察觉了自己的粗笨,心里很气愤,他没完没了地跟自己生气,想弄清楚是否要对我命令您这句话发脾气,他真是笨到家了,竟然想:“如果是关于孩子们的教育,她可以说我命令;可要是关于爱情,她该知道我们是平等的。没有平等就没有爱……”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来搜罗那些关于平等的费话了。

于连准备要扮演唐璜的角色,尽管他此生还没有过情妇,这一整天他真是蠢透了。他只有一个念头想对了,对德·莱纳夫人、对自己都相当厌倦,心怀胆怯眼看着傍晚临近,他又得去花园里,在黑暗中挨着她。他对德·莱纳先生说,要去维里埃拜访下神甫,吃完晚饭就走,夜里才回来。在维里埃,于连见到谢朗神甫正张罗着搬家,他当真被辞退了,马斯隆副本堂神甫接替他。

于连帮助好心的神甫搬家,他很想写一封信给富凯,说对从事圣职的高尚志向曾阻止他接受他的建议,可是他刚刚目睹了一个不公平的例子,也许放弃神职对拯救他的灵魂更为有利。于连已没了英雄主义的幻想,而是开始小心地为自己谋划后路,在维里埃由神甫离职去从商,他有点为自己的机灵骄傲了。

于连老是自以为聪明,他如果真聪明的话,第二天就会庆幸维里埃之行的后果,他的缺席使人忽略了他的笨拙。这一天他照旧高兴不起来。

快到晚上时,他的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并且以罕见的勇气告诉了德·莱纳夫人。大家刚刚在花园里坐定,于连等不及天黑到底,就把嘴凑近德·莱纳夫人的耳朵,冒着败坏她名声的危险,对她说:“夫人,半夜两点钟,我去您的房间,我想跟您说件事。”于连说完就后悔了,生怕他的请求被接受;这诱惑者的角色演得好辛苦,他要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肯定会跑进房里躲上好几天,不再见这两位太太。

他明白,他昨天精心策划的行动已将从前累积的美好形象破坏,他确实不知道该求谁了。德·莱纳夫人用最真实的、绝非夸大的气愤答复了于连斗胆提出的无礼要求。他确定在她简短的答复中看到了轻蔑。他确定在她很低的回答声中出现了“呸”这个字。

于连把有事对孩子们说作为借口,去了他们的房间,回来时却坐在了德尔维夫人旁,离德·莱纳夫人很远。这样他就逃避了握住她手的所有机会。谈话相当严肃,于连应对得很好,只有过几次短短的沉默,那会他正在心目暗忖度呢。“我能不能换个别的办法,”他心里想,“迫使德·莱纳夫人重新给出温柔的表示!三天前,正是那些表示让我肯定她是属于我的。”于连几乎把事情搞砸了,心里混乱极了。

不过,真正能让他狼狈的,可能倒是成功。半夜分手时,他又一次明确地知道,他从德尔维夫人那得到的只有轻视,大概德·莱纳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于连睡不着,他的心情很糟糕,并且很委屈。他一点也不想放弃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计划,不想跟德·莱纳夫人日复一日地纠缠下去,像孩子那样满足于每天点滴的幸福。他的头都想疼了,各种巧妙的方法,转眼又被推翻;简单说他很倒霉,已经是半夜两点了。

这声音一下子惊醒了他。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关键的时刻,即将发生考验他承受力的大事。自从他提出那个无礼的请求之后,他就没再想过它了,它被那样粗鲁地拒绝了!“我向她说过我两点钟去她那,”他起身对自己说,“我也许没有经验,鲁莽,一个农民的儿子就是这个样子,德尔维夫人已向我明确这层含义了,但是至少我不能退缩。”于连说得对,他为自己的勇气而自得,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勉强过自己。他打开门,浑身发抖,两腿酸软;他勉强自己靠在墙上。他没穿鞋。走到德·莱纳先生的门前,听了听,鼾声隐约可见。他大失所望。没有借口了,不能不去了。

可是,上帝啊,他去那儿做什么?他什么计划也没有,就算有,他慌成这样,也没法施行。终于,他抗着比赴死还重1000倍的痛苦,踏上了通往德·莱纳夫人卧室的那条小过道。他伸出颤抖的手打开门,弄出了好大的声响。屋里有光亮,壁炉下点着通宵不灭的灯;他没有想到这一点。德·莱纳夫人看见他进来,猛得从床上跳下来。“疯子!”她惊慌地喊道。

于连早已把计划抛在脑后,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倘若不能赢得这样一个女人的欢心,在他看来,是所有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他跪在她脚下,承受她的指责,抱住她的双膝。她的话说得狠极了,他哭了。几小时后,当于连走出德·莱纳夫人房间时,我们可以这么说,他已别无所求了,事实上,使用他那套笨拙的计划得不到的胜利,却凭借他本能的激情和自然的魅力得到了。可是,在最温存的时刻,他却成了高傲的牺牲品,他曾经打算扮演一个风月老手。他开始还试图破坏自己的可爱之处呢,真让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