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圣克里斯托弗传(2)

三

与魔作伴就这样，莱普罗保斯被捆得死死的，关在黑暗的地牢里，不一会儿他就只能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哇哇大哭了起来。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身披红袍的法师，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亲切地问：“怎么了，莱普罗保斯？你怎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呢？”

山怪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泪如泉涌道：“我说要背叛国王，去给恶魔效命，然后就被关起来了。呜呜呜……”

法师听完，又亲切地问他：“事到如今，你仍然希望为恶魔效命吗？”

莱普罗保斯立即点了点头，答道：“现在也想投靠恶魔。”

法师对这回答满意极了，哈哈大笑，笑声响彻了整个地牢，法师第三次亲切地开口说：“你的愿望真是近来少有，值得嘉奖，我立刻放你出去。”说完，他将披在身上的红袍罩在莱普罗保斯身上，不可思议的是，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全都一下子断开了。山怪大吃一惊，诚惶诚恐地起身抬头看向法师，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说：

“您为我松绑的大恩大德，定将没齿难忘。不过，我又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座地牢呢？”

法师此时又哂笑道：“这点小事，又有何难。”话音未了，他便展开红袍的袖子，将莱普罗保斯挟在腋下，转眼间脚下逐渐变暗，仿似刮起了一阵狂风，两人不知何时竟升到空中，离了地牢，脚踏着火花，漫步在安条克城的夜空中了。当时的法师宛如一只奇怪的大蝙蝠，背着即将西沉的月亮，展开乌云般的翅膀在天空中飞行。

法师似离弦之箭一样飞翔着，而莱普罗保斯越来越害怕，战战兢兢地问：“请问，您究竟是何方神圣？像您这样神通广大的法师，想必是世间难寻。”

法师突然邪恶一笑，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那就不瞒你了。我们是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间、魔力高超的勇士。”莱普罗保斯这才明白这位法师的真面目，原来他就是恶魔。在与恶魔一问一答之间，他们已如彗星划过星空一般，径自在空中穿行，安条克城的灯火，也早已淹没在黑暗之中，终于，脚下出现了一片陆地，正是传说中的埃及沙漠[1]。沙漠广袤无垠，在皎洁的月光中，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此时法师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指向地面说：“听说在这座草屋[2]里，住着一个灵验的隐者。我们先到他房顶上去。”说完，腋下挟着莱普罗保斯，翩翩地飞向沙丘背风面的那间简陋的草屋。

隐者老翁在这间简陋的草屋里落脚。那时他不顾夜色已深，仍借着油灯的微光，虔诚地读诵圣经。突然，一阵香风飘过，宛如雪花般洁白的樱花花瓣散乱纷飞，不知何时，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头插玳瑁制梳簪，如菩萨般背光闪闪，身穿绘有地狱图的裳裙，裙摆随风飘曳，宛如仙女下凡，梦幻般地出现在眼前。老翁还以为这寸草不生的埃及沙漠一下子变成了室神崎的烟街柳巷[3]。老翁惊讶得六神无主，出神地盯着这位美女看了好一会儿，只见美女穿过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嫣然一笑地说：

“我是安条克城有名的妓女，近日思及圣僧修行苦闷，便千里迢迢赶来为您解闷来了。”美女声音甜美，毫不亚于栖息于极乐世界的圣鸟伽陵频伽。纵然是许愿常灵的隐者也忍不住想伸手迎接，可转念一想，半夜时分怎么可能会有人从几百里开外的安条克城赶来，更何况是位美女。心想必定又是恶魔使坏，随即翻开经书，专心地诵读陀罗尼咒。这时，美女心一横，定要破坏老翁的修行。她舞弄着散发出兰麝芳香的绫罗袖，婀娜多姿地饮恨长叹：

“虽说我是烟花女子，却是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这荒无人烟的沙漠，圣僧你好不解风情啊。”女子的曼妙身姿，让飘散的樱花也相形见绌，隐者老翁浑身冒汗，一个劲地念着降魔咒文，丝毫不理会恶魔所言。可那美女仍不甘于此，她急火攻心，忽然撩起绘有地狱图的裳裙，倚靠在了隐者的膝盖上，梨花带雨地哭诉：“您为什么就是不理我呢？”

隐者老翁见状，仿佛被蝎子蜇了一般，跳了起来，随即拿出随身佩戴的十字架，语若惊雷地呵斥道：

“孽畜！我乃主耶稣基督的信徒，休得无礼！”说完便给了美女一巴掌。挨了打的美女纤弱地伏在落英缤纷之中，忽然不见了踪影，而地面突然腾起一团乌云，迸裂出像碎石一样的奇怪的火花。

“哎呀，疼死我了！又被十字架打了！”恶魔的呻吟盘旋半空，最后消失在草屋的房顶上。一切正如隐者所料，他便一直不断地高声念着鲜为人知的真言，转眼间，乌云变淡，樱花也不再飘落，破烂的草屋又恢复了原貌，只剩下油灯的微光在闪烁。

隐者心想恶魔可能还会再设魔障，便整夜诵读经书以求庇佑，一夜未曾合眼，一读就读到了天明。隐约发觉有人在敲自己的柴门，便一手握着十字架，出门查看。打开门来吓了一跳，只见草屋前蹲着个像小山一样高的男人，也不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土里冒出来的，正毕恭毕敬地向自己行礼，黑黑的肩膀上，托着早已漂浮流霞的天空。莱普罗保斯在隐者面前低下头，诚惶诚恐地说：

“我叫‘莱普罗保斯’，从小生活在叙利亚的山里。近日不小心成为了恶魔的部下，千里迢迢来到了埃及沙漠，恶魔因我主耶稣基督的神力而无法使坏，便把我一人丢在此处，逃之夭夭了。我一直在寻找天下无双的大勇士、想为他效命，我想拜在我主耶稣基督门下，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隐者老翁一听，站在简陋的草屋门口，皱着眉答道：“哎呀，你这是在做无用功吧。曾经投靠过恶魔的人，只有等到枯树开出玫瑰花来，才能获得我主耶稣基督的知遇啊。”

莱普罗保斯又诚恳地低头说道：“哪怕是等上几千年，我意下已决，绝不放弃。请先将主耶稣基督的旨意教授于我吧。”于是隐者老翁和山怪的交谈开始变得郑重了起来。

“你可曾领悟过经文？”

“不巧，从未学习过一字半句。”

“那，你能否为修行绝食？”

“那怎么行？大家都知道我贪吃，要让我绝食可是万万做不到啊。”

“是有些难为你了。那整夜不睡，能否做到啊？”

“那怎么行？大家都知道我贪睡，要让我不睡可是万万做不到啊。”

这下连隐者老翁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可是，他忽然合掌一拍，得意地说：“从这儿往南走一里左右，有大河名叫流沙河。此河水量大，水流也如离弦之箭一般湍急，平日里可是难倒了要渡河的人们。但倘若是你这样的大高个，估计很容易就能淌过河去。那么从今日起，你就是此河的渡河工，背着来往的人们过河吧。有道是你若对人诚笃，天主也必对你诚笃。”大高个一听，踊跃地说：“不管多难，我都要去做这流沙河的渡河工。”见状，隐者老翁也心觉莱普罗保斯其志可嘉，感到格外高兴，说：“那么我现在为你洗礼吧。”说完，抱着水瓶，一伸一蜷地爬到草屋的屋顶上，最后将水瓶里的水洒向山怪的头。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洗礼仪式刚结束，灿烂的阳光正好照了过来，他头上好似有云雾升腾。忽然变成不计其数的山雀成群结队地扑棱着翅膀，纷乱地向莱普罗保斯那草丛一般高耸于空中的头上飞来。隐者老翁一看到这神迹，竟停下洗礼的动作，仰望着朝阳，看到入迷，最后恭敬地朝天上伏拜，然后在草屋的屋顶上对莱普罗保斯说：

“刚才我已经用圣水为你洗礼，以后你就不叫‘莱普罗保斯’，改名作‘克里斯托弗’吧。我想，天主也会嘉奖你的信仰，只要你万事勤恳不懈，肯定能在不远的将来，见到我主耶稣基督的真身。”就这样“莱普罗保斯”改名叫做“克里斯托弗”。

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释：

[1]埃及沙漠：埃及以尼罗河为界，以西有撒哈拉沙漠，以东有阿拉伯沙漠。此处根据古安条克公国地理位置以及后文推测指的是阿拉伯沙漠。（译注）

[2]草屋：古埃及平民的民居形式之一，以木结构为框架，用芦苇编制成墙和屋顶，屋顶上涂泥土。（译注）

[3]此段对美女的登场以及服饰、外貌的描写更倾向于东方（日本）的审美，与故事的地理背景不符。而“室神崎”无法查证，根据上下文推测应该是日本古代的一位名妓。（译注）

四

往生极乐克里斯托弗告别了隐者老翁，来到了流沙河的岸边，只见浊浪滚滚，岸边的青芦苇也随风摇曳，百里的波浪在河面上翻腾，实在是不易行舟。而山怪身高约三丈，就算走到河的正中央，河水也不过是在他的肚脐附近打着涡旋继续流去。于是克里斯托弗就在这河边结庵而居，一看到渡河时面露难色的旅客的身影，便立刻凑近人身旁，自报家门道：“我是这条流沙河的渡河工。”一开始旅客一看到山怪这骇人的样子，还以为是天魔波旬[1]，吓得四处逃窜，后来慢慢明白克里斯托弗是个心地善良的巨人，便时有旅客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然后战战兢兢地爬到他的背上去。而克里斯托弗每次将旅客托上肩膀后，都会拄着一根拐杖那是一棵在河边连根拔起的柳树唰唰地拨开汹涌的水流，轻松地走向对岸。而这时那些山雀们甚至会有几只如同纷纷扬扬的柳絮一般，一直围着克里斯托弗的脑袋飞来飞去，欢快地叽叽喳喳个不停。仿佛连天真的山雀也因克里斯托弗那超凡的信仰而想要皈依我主。

就这样，克里斯托弗不畏风雨艰难，三年来一直尽职地做着渡河工，虽然求助过河的旅客不少，却一次也未遇见过我主耶稣基督的身影。然而就在第三年的一天晚上，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山怪守着草庵，陪着小山雀们，追思如梦往昔，突然，瓢泼大雨之中传来一个可爱的声音，问道：“渡河工怎么不在了啊？送我过河去好吗？”

于是克里斯托弗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黑夜中，屋外电闪雷鸣，风疾雨骤，只见一个年龄不足十岁的小孩，眉清目秀，一身白衣，独自低着头站在河边。山怪觉得稀奇，躬下不亚于千人难抬的大石头一般的身体，安慰他道：“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路上走啊？”

小孩一听，悲伤地抬起双眸，忧虑地说：“我是要回我爹爹那儿去。”

不用说，克里斯托弗听完小孩的回答，心中的疑问也还是没有完全解除，不过，看小孩急于过河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便说：“那我这就送你过河。”说完便抱起小孩，一如往日将他驮在肩上，拄着平日所用的拐杖，拨开岸边的青芦苇，在暴风雨肆虐的夜晚，大胆地走进河里。可是，大风席卷乌云，呼啸而来。雨点也不断击打着河面，如箭一般，似乎要射穿河床。不时还有闪电划破天际，河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飞溅至半空的水雾就像无数的小天使们张开雪白的翅膀飞来飞去似的。就算是克里斯托弗这个巨人，今晚这河也过得举步艰难，只能拄着手里的大拐杖，像根基腐朽的高塔一般，几度摇摇欲坠地呆立河水中，而比狂风骤雨更令人难受的是，肩上的小孩竟越来越重。一开始也不过是十岁左右小孩应有的重量，不至于背不动，而往河里走得越深，白衣孩童就变得越重，现在更是重得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背着块大石头。到最后，克里斯托弗也被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弯了腰，甚至想索性葬身在这流沙河里算了，突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山雀叫声。他正奇怪这夜色深沉之时为何会有小鸟在飞，抬头看向天空，不可思议地正对上小孩的脸，一团新月般明亮的金光熠熠生辉，山雀也都不顾风雨交加，纷纷振翅向着金光的光晕靠近、在空中起舞。山怪见状，心想连小鸟都如此英勇，自己既生为人，怎么能一夜之间将三年来的勤恳修行抛诸脑后呢？那宛若葡萄藤的头发在空中被风吹得凌乱，大浪一阵阵冲刷着他的胸口，他紧紧抓住几近折断的大拐杖，拼命地加快脚步走向对岸。

克里斯托弗就这么艰难地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最终，像一头战斗得精疲力尽的雄狮一般，喘着粗气、踉踉跄跄，总算是上了岸。他将柳杖插在沙滩上，把小孩从肩上放下来时，叹着气说：“哎哟，真想不到啊，你一个小孩居然这么重！”

小孩一听，咧嘴微笑着，头上的金光这时在暴风雨中闪耀着万丈光芒，他看着山怪的脸，带着让人难以忘怀的表情答道：“的确如此。就在今晚，你背着的正是将世间苦难担负于一身的‘耶稣基督’啊。”银铃般的声音对克里斯托弗如是说。

从那天起，流沙河的岸边再也见不到长相骇人的渡河工。只剩下结实的柳杖插在河对岸的沙滩上，不可思议的是，绚丽的红玫瑰正在柳树早已干枯的树干周围吐露芬芳。这正如马太福音中所言：“虚心的人是幸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2]”

（1919年4月）

注释：

[1]天魔波旬：佛教用语，天魔，指欲界第六天（他化自在天）之魔王，名为波旬，常娆乱释尊之修行。（译注）

[2]译文引用自中文版和合本《圣经·马太福音》第5章第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