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才自从送了自己媳妇去做制台姨太太之后,因为他临行忽然有祸水出自美人之说,心中着实后悔,夫妻两个,互相埋怨。从此便怀了鬼胎,恐怕媳妇认真做弄手脚,那时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一会儿,又转念媳妇不是这等人,断不至于如此。只要媳妇不说穿了,大帅一定欢喜的,那就或差或缺,必不落空。如此一想,心中又快活起来。
次日,解芬臣又来说,那小跟班祁福要那三千头了。苟才本待要反悔,又恐怕内中多一个作梗的,只得打了三千票子,递给芬臣。说道:“费心转交过去。并求转致前路,内中有甚消息,大帅还对劲不,随时给我个信。”芬臣道:“这还有甚不对劲的!今天本是辕期,忽然止了辕。九点钟时候,祁福到卑职那里要这个,卑职问他:‘为甚么事止的辕?’祁福说:‘并没有甚么事,我也不知道为甚止辕的。’卑职又问:‘大帅此刻做甚么?’祁福说:‘在那里看新姨太太梳头呢。’大人的明见,想来就是为这件事止的辕了,还有不得意的么!”苟才听了,又是忧喜交集。官场的事情,也真是有天没日,只要贿赂通了,甚么事都办得到的。不出十天,苟才早奉委了筹防局、牙厘局两个差使。苟才忙得又要谢委,又要拜客,又要到差,自以为从此一帆顺风,扶摇直上的了。却又恰好遇了苏州抚台要参江宁藩台的故事,苟才在旁边倒得了个署缺。这件事是个甚么原因?先要把苏州抚台的来历表白了,再好叙下文。
这苏州抚台姓叶,号叫伯芬,本是赫赫侯门的一位郡马。起先捐了个京职,在京里住过几年,学了一身的京油子气。他有一位大舅爷,是个京堂,到是一位严正君子,每日做事,必写日记。那日记当中,提到他那位叶妹夫,便说他年轻而纨裤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一无所长,又性根未定,喜怒无常云云。伯芬的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在京里住的厌烦了,大舅爷又不肯照应,他便忿忿出京,仗着一个部曹,要在外省谋差事。一位赫赫侯府郡马,自然有人照应,委了他一个军装局的会办。这军装局局面极阔,向来一个总办,一个会办,一个襄办,还有两个提调。总办向来是道台,便是会办、襄办也是个道台,就连两个提调都是府班的。他一个部曹,戴了个水晶顶子去当会办,比着那红蓝色的顶子,未免相形见绌。何况这局里的委员,蓝顶子的也很有两个,有甚么事聚会起来,如新年团拜之类,他总不免跼蹐不安,人家也就看他不起。那总办更是当他小孩子一般看待。伯芬在局里觉得难以自容,便收拾行李,请了个假,出门去了。
你道他往那里去来?原来他的大舅爷放了外国钦差,到外国去了,所以他也跟踪而去。以为在京时你不肯照应我罢了,此刻万里重洋的寻了去,虽然参赞、领事所不敢望先,物名为后,大义举而物名从之”的论断,反对“鄙儒”,一个随员总要安置我的。谁知千辛万苦,寻到了外洋,访到中国钦差衙门,投了帖子进去,里面马上传出来请,伯芬便进去相见。钦差一见了他,行礼未完,便问道:“你来做甚么?”伯芬道:“特地来给大哥请安。”钦差道:“哼!万里重洋的,特地为了请安而来,头一句就是撒谎!”伯芬道:“顺便就在这里伺候大哥,有甚么差使,求赏一个。”钦差道:“亏你还是仕宦人家出身,怎么连这一点节目都不懂得!这钦差的随员,是在中国时逐名奏调的,等到了此地,还有前任移交下来的人员,应去应留,又须奏明在案,某人派某事,都要据实奏明的。你当是和中国督抚一般,可以随时调剂私人的么?”伯芬棱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他带来的行李,早已纷纷发到,家人上来请钦差的示,放在那里。钦差道:“我这衙门里没地方放,由他搁过一边,回来等他找定了客店搬去。”伯芬听说,更觉棱了。钦差道:“我这里,一来地方小,住不下闲人;二来我定的例,早晚各处都要点名,早上点过名才开大门,晚上也点过名才关门,不许有半个闲人在衙门里面。所以你这回来了,就是门房里也住你不下,你可赶紧到外头去找地方。你是见机的,就附了原船回去;要是不知起倒,当作在中国候差委一般候着,我可不理的。这里浇裹又大,较之中国要顶到一百几十倍,你自己打算便了。我这里有公事,不能陪你,你去罢。”伯芬无奈,只得退了出来。便拿片子,去拜衙门里的各随员;谁知各随员都受了钦差严谕,不敢招呼,一个个都回出来说挡驾。伯芬此时急的要哭出来,又是悔,又是恨,又是恼,又是急,一时心中把酸咸苦辣都涌了上来。到了此地,人生路不熟,又不懂话,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带来的家人曾贵,和一个钦差大臣带来的二手厨子认得,由曾贵去央了那二手厨子出来,代他主仆两个,找定了一所客店,才把行李搬了过来住下。天天仍然到钦差衙门来求见,钦差只管不见他。到第三天去见时,那号房简直不代他传帖子了,说是:“递了上去就碰钉子,还责骂我们,说为甚不打出去。姑老爷,你何苦害我们捱骂呢!”伯芬听了,真是有苦无处诉。带来的盘费,看看用尽了。恰好那坐来的船,又要开到中国了。伯芬发了急,便写一封信给钦差,求他借盘缠回去。到了下午,钦差打发人送了回信来,却是两张三等舱的船票。
伯芬真是气得涨破了肚皮!只得忍辱受了,附了船仍回中国,便去销假,仍旧到他军装局的差。在老婆跟前又不便把大舅爷待自己的情形说出,更不敢露出忿恨之色,那心中却把大舅爷恨的犹如不共戴天一般。又因为局里众人看不起他是个部曹;好得他家里有的是钱,他老太爷做过两任广东知县,很刮了些广东地皮回家,便向家里搬这银子出来,去捐了个候补道,加了个二品顶戴,入京引过见,从此他的顶子也红了。人情势利,大抵如此,局里的人看见他头上换了颜色,也不敢看他不起了。伯芬却是恨他大舅爷的心事,一天甚似一天。每每到睡不着觉时,便打算我有了个道班做底子,怎样可以谋放缺,怎样可以升官,几年可以望到督抚。怎样设法,可以调入军机。那时候大舅爷的辫子自然在我手里,那时便可以如何报仇,如何雪恨了。每每如此胡思乱想,想到彻夜不寐。
他却又一面广交声气,凡是有个红点子的人,他无有不交结的。一天正在局子里闲坐,忽然家人送上一张帖子,说是赵大人来拜。原这赵大人也是一个江南候补道,号叫啸存,这回进京引见,得了内记名出来。从前在京时,叶伯芬本来是相识的,这回出京路过上海,便来拜访。伯芬见了片子,连忙叫请。两人相见之下,照例寒暄几句,说些契阔的话。在赵啸存无非是照例应酬,在叶伯芬看见赵啸存新得记名,便极力拉拢。等啸存去后,便连忙叫人到聚丰园定了座位,一面坐了马车去回拜啸存,当面约了明日聚丰园。及至回到局里,又连忙备了帖子,开了知单送去,啸存打了知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