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太太道:“年轻孩子们,要时式,要好看,是有的。少奶奶教训过就是了,饶了他们叫起去罢,叫他们下回不要做就是了。”迂奶奶道:“呀,姑太太!这句话可宠起他们来了!甚么叫做年轻小孩子,就应该要时式,要好看?我也从年轻小孩子上过来的,不是下娘胎就老的,我可没那样过。我偏不饶他们,看拿我怎么!”姑太太无端碰了这么个钉子,心里老大不快活,冷笑道:“不要说我们这种人家,多件把披风算不了甚么;就是再次一等的人家,只要做起来,不拿他瞎糟蹋,也就算得一丝一缕,想到来处不易的了。要是天下人都象了少奶奶的脾气,只怕那开绸缎铺子的人,都要饿死了!”迂奶奶听了,并不答姑太太的话,却对着儿子、媳妇道:“好,好!怨得呢,你们是仗了硬腰把子来的!可知道你们终究是我的儿子、媳妇,凭你腰把子再硬点,是没用的!”姑太太听了,越发气了上来,说道:“少奶奶这是甚么话!他是姓汪的人,化他姓汪的钱,再化多点,也用不着我旁人做甚么腰把子!”迂奶奶道:“就是这个话!我嫁到了姓汪的就是姓汪的人,管得着姓汪的事,我可没管到别姓人家的去。”姑太太这一气,更是非同小可!要待和他发作起来,又碍着家人仆妇们看着不象样,暂时忍了这口气不再理他。回到自己房里,把迂奶奶近年的所为,起了个电稿,用自己家里的密码,编了电报,叫家人们送到电报局发到广东。
那位两广制军得了电报,心里闷闷不乐,想了半天,才发一个电报给钱塘县。这里钱塘县知县,无端接了广东一个头等印电,心中惊疑不定,不知是何事故,连忙叫师爷译了出来。原来是:“某寺僧名某某,不守清规,祈速访闻,提案严办,余俟函详。”共是二十二个字。其余便是收电人名、发电人名及一个印字。知县看了,十分惶惑,不知这位老先生为了甚事,老远的从广东打个电报来办一个和尚?这和尚又犯了甚么事,杭州城里多少绅士都不来告发,却要劳动他老先生老远的告起来?又叫我作为访案,又叫我严办,却又只说得他“不守清规”四个字,叫我怎样严办法呢?办到甚么地步才算严呢?便拿了这封电报,和刑名老夫子商量。老夫子道:“据晚生看来,我们这位老中堂,是一位阿弥陀佛的人。听说他在广东杀一回强盗,他还代那强盗念一天《往生咒》呢。他有到电报要办的人,所犯的罪,一定是大的;不啊,便怕有关涉到他汪府上的事。据晚生的意思,不如一面先把和尚提了来,一面打个电报,请示办法。好得他有‘余俟函详’一句,他墨信里头,总有一个办法在内,我们就照他办就是了。老父台以为如何?”知县也没甚说得,只好照他的办法,立刻出了票子,传了值日差役,去提和尚,说马上要人问话。不一会提到了,知县意思要先问一堂,回想这件事又没个原告,那电报又叫我作为访案的,叫我拿甚么话问他呢。没奈何,叫把他先押起来,明天再问。
谁知到了明天,大清老早,知县才起来,门上来报汪府上大少奶奶来了。知县吃了一惊,便叫自己孺人迎接款待。迂奶奶行过礼之后形而上学的发展观和辩证法的发展观。前者认为发展是增减、,便请见老父台。知县在房中听见,十分诧异,只得出来相见。见礼已毕,迂奶奶先开口道:“听说老父台昨天把某寺的某和尚提了来,不知他犯了甚么事?”知县听说,心中暗想,刑席昨天料说这和尚关涉他家的事,这句话想是对了。此刻他问到了,叫我如何回答呢。若说是我访拿的,他更要钉着问他犯的是甚么罪,那更没得回答了。迂奶奶见知县不答话,又追问一句道:“这个案,又是谁的原告?”知县道:“原告么,大得很呢!”嘴里这么说,心里想道,不如推说上司叫拿的,他便不好再问。回想又不好,他们那等人家,那个衙门他不好去,我顶多不过说抚台叫拿的,万一他走到抚台那里去问,我岂不是白碰钉子!迂奶奶又顶着问道:“到底那个的原告?大到那么个样子,也有个名儿?”知县此时主意已定,便道:“是闽浙总督,昨天电札叫拿的。”迂奶奶吃了一惊道:“他有甚么事犯到福建去,要那边电札来拿他?”知县道:“这个侍生那里知道,大约福建那边有人把他告发了。”迂奶奶低头一想道:“不见得。”知县道:“没有人告发,何至于惊动到督帅呢。”迂奶奶道:“这么罢,此刻还不知道他犯的是甚么罪,老父台也不便问他,拿他搁在衙门里,倒是个累赘。念他是个佛门子弟,准他交了保罢。”知县道:“这是上宪电拿的犯人,似乎不便交保。”迂奶奶道:“交一个靠得住的保人,随时要人,随时交案,似乎也不要紧。”知县道:“那么侍生回来叫保出去就是。”迂奶奶道:“叫谁保呢?”知县道:“那得要他自己找出人来。”迂奶奶道:“就是我来保了他罢。”知县心中只觉好笑,因说道:“府上这等人家,少夫人出面保个和尚,似乎叫旁人看着不大好看;不如少夫人回去,叫府上一个管家来保去罢。”迂奶奶脸上也不觉一红,说道:“那就叫我的轿夫具个名,可使得?”知县道:
“这也使得。”
迂奶奶便叫跟来的老妈子,出去叫轿夫阿三具保状,马上保了知尚出去。知县便道:“如此,少夫人请宽坐,侍生出去发落了他们。”说罢,便到外头去,叫传地保。原来知县心中早就打了主意,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点跷蹊;不过看着那迂奶奶也差不多有五十岁的人,疑心不到那里去就是了。但是叫他们保了去,万一将来汪中堂一定要人,他们又不肯交,未免要怪我办理不善。所以特地出来传了地保,硬要他在保状上也具个名字;并交代他切要留心,“如果被他走了,追你的狗命!”那地保无端背了这个干系,只得自认晦气,领命下去。这件事,早又传到姑太太耳朵里去了,不觉又动了怒,详详细细的,又是一个电报到广东去。此时钱塘县也有电报去了。不一日,就有回电来,和尚仍请拿办,并请到西湖边某图某堡地方,额镌某某精舍屋内,查抄本宅失赃,并将房屋发封云云。知县一见,有了把握,立刻饬差去提和尚,立时三刻就要人。一面亲自坐了轿子,带了差役书吏,叫地保领路,去查赃封屋。到得那里,入门一看,原来是三间两进的一所精致房屋,后面还有一座两亩多地的小花园。外进当中,供了一尊哥窑观音大士象,有几件木鱼钟磬之类。入到内进,只见一律都是红木家伙,摆设的都是夏鼎商彝。墙上的字画,十居其九,是汪中堂的上款。再到房里看时,红木大床,流苏熟罗帐子,妆奁器具,应有尽有,甚至便壶马桶,也不遗一件。衣架上挂着一领袈裟,一顶僧帽,床下又放着一双女鞋。还有一面小镜架子,挂着一张小照,仔细一看,正是那个迂奶奶!知县先拿过来,揣在怀里。书吏便一一查点东西登记。差役早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及两个老妈,一个丫头拿下了。查点已毕,便打道回衙,一面发出封条,把房屋发封。
知县回到衙门时,谁知迂奶奶已在上房了。见了面,就问道:“听说老父台把我西湖边上一所别墅封了,不知为着何事?”知县回来时,本要到上房更衣歇息泛、思想多变、著述丰富。在数学上试图把数学逻辑化,提,及见了迂奶奶,不觉想起一桩心事来。便道:“侍生是奉了老中堂之命而行;回来问过了,果然是少夫人的,自然要送还。此刻侍生要出去发落一件希奇古怪的案件,就在二堂上问话。”又对孺人道:
“你们可以到屏风后面看看。”说着,匆匆出去了。
正是:只为遭逢强令尹,顿教愧煞少夫人。不知那钱塘县出去发落甚么希奇古怪案件,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