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大人应酬过几天,便要到外面买东西,甚么孝敬上司的,送同寅的,自己公馆用的,无非是洋货。他们阔少到省,局面自然又是一样。凡买这些东西,总是带了贾冲去,或者由贾冲到店里,叫人送来看。买完了洋货,又买绸缎。这两宗大买卖,又调剂贾冲赚了不少。贾冲心中一想:我买了那奖札,是要谋出身的,此刻除了李福,没有人知道;万一我将来出身,这名字传到河南去,叫他说穿了,总有许多不便,不如设法先除了他。恰好这几天李福在外面打野鸡,身上弄了些毒疮,行走不便。那野鸡妓女,又到栈里来看他。贾冲便乘势对少大人说:‘李福这个人,很有点不正经,恐怕靠不住。就在栈里这几天,他已经闹的一身毒;还弄些甚么婆娘,三天五天到栈里来。照这个样子,带他到河南去,恐怕于少大人官声有碍。此刻不过出门在客中,他尚且如此;跟少大人到了河南,少大人得了好差使,他还了得么!在外面欢喜顽笑的人,又没本事赚钱,少不免偷拐抢骗,乱背亏空,闹出事情来,却是某公馆的家人,虽然与主人不相干,却何苦被外头多这么一句话呢。何况这种人,保不住他不借着主人势子,在外头招摇撞骗。请少大人的示,怎样儆戒儆戒他才好,不然,带到河南去,倒是一个累。’他天天拿这些话对少大人说,少大人看看李福,果然满面病容,走起路来,是有点不便当的样子,便算给工钱,把他开发了,另外托朋友荐过一个人来。”
“又过了几天,少大人玩够了,要动身了,贾冲忽然病起来,一天到晚,哼声不绝,一连三天,不茶不饭;请医生来给他看过,吃了药下去,依然如此。少大人急了,亲到他榻前,问他怎样了,可能走得动。他爬在枕上叩头道:‘是小的没福气跟随少大人,所以无端生起病来。望少大人上紧动身,不要误了正事。小的在这里将养好了,就兼程赶上去伺候。’少大人道:‘我想等你病好了,一起动身呢。’贾冲道:‘少大人的前程要紧,不要为了小的耽误了。小的的病,自己知道早晚是不会好的。’少大人无奈,只得带了两个家人,动身到镇江,取道清江浦,往河南去了。”
“这边少大人动了身,那边贾冲马上就好了。另外搬过一家客栈住下,不叫贾冲,就依着奖札的名字叫了卜子修,结交起朋友来。托了一家捐局,代他办事,就把这奖札寄到京里,托人代他在部里改了籍贯,办了验看,指省江苏。部凭到日,他便往苏州禀到,分在上海道差遣。他那上衙门是天天不脱空的,又禀承了他叔祖老大人的教训,见了上司,那一种巴结的劲儿,简直形容他不出来。所以他分道不久,就得了个高昌庙巡防局的差使。高昌庙本是一个乡僻地方,从前没有甚么巡防局的。因为同治初年,湘乡曾中堂、合肥李中堂,奏准朝廷,在那边设了个江南机器制造总局,那局子一年年的扩充起来,那委员、司事便一年多似一年,至于工匠、小工之类,更不消说了,所以把局前一片荒野之地,慢慢的成了一个聚落,有了两条大路,居然是个镇市了,所以就设了一个巡防局。卜子修是初出茅庐的人,得了那个差使,犹如抓了印把子一般,倒也凡事必躬必亲。他自己坐在轿子里,看见路上的东洋车子拦路停着,他便喝叫停下轿子,自己拿了扶手板跑出来,对那些车夫乱打,吓得那些车夫四散奔逃,他嘴里还是混帐王八蛋、娘摩洗乱炮的乱骂。制造局里的总办、提调都是些道府班,他又多一班上司伺候了。新年里头,他忽然到总办那里禀见。总办不知他有甚公事,便叫请他进来。见过之后,就有他的家人,拿了许多鱼灯、荷花灯、兔子灯之类上来,还有一个手版,他便站起来,垂手禀道:‘这是卑职孝敬小少爷玩的,求大人赏收。’总办见了,又是可笑,又是可恼,说道:‘小孩子顽的东西,何必老兄费心!’卜子修道:‘这是卑职的一点穷孝心,求大人赏收了。’又对总办的家人道:‘费心代我拿了上去,这手版说我替小少爷请安。’总办倒也拿他无可如何。从此外面便传为笑柄。”那年恰好碰了中东之役,制造局是个军火重地,格外戒严。每天晚上,各厂的委员、司事都轮班查夜,就是总办、提调也每夜轮流着到处稽查;到半夜时,都在公务厅会齐一次,叫做‘会哨’。这卜子修虽是局外的人,到了会哨时候,他一定穿了行装,带了两名巡勇去献殷勤。常时还带着些点心,去孝敬总办,请各委员、司事。有一天晚上,他叫人抬了一口行灶,放在公务厅天井里,做起汤圆来。总办来了,看见了,问是做甚么的。家人回说是巡防局卜老爷做汤圆的。总办道:‘算了!东洋人这场仗打下来,如果中国打了胜仗,讲起和来,开兵费赔款的帐,还要把卜老爷的点心帐开上一笔呢。’不提防卜子修已在旁边站着班,听了这句话,走前一步,请了个安道:‘谢大人栽培。’总办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不好拿他怎样;只有对着别人,微微的冷笑一声。此时会哨的人都已齐集,大家不过谈些日来军事新闻,只有卜子修赶出赶进,催做汤圆。众人见他那副神气,都在肚子里暗笑,卜子修只不觉着。催得汤圆熟时,一碗一碗的盛在那里,未曾拿上去,子修自己亲来一看,见是每碗四个,便拿起汤匙来,在别个碗上取了两个,凑在一个碗里,过细数一数,是六个无疑了,便亲自双手捧了,送至总办跟前,双手一献至额道:‘这是卑职孝敬大人的禄位高升!’总办倒也拿他无可如何,笑说道:‘老兄太忙了!破了钞不算数,还要那么忙,这是叫我们下回不敢再查夜了。’总办说话时,他还垂着手,挺着腰,洗耳恭听。等总办说完了,他便接连答应‘是,是,是’。旁边的人都几乎笑起来,他总是不觉着。又去取一碗,添足了九个,亲自捧了,又拿了一个手板,走到总办的家人跟前道:‘费心费心,代我拿上去,孝敬老太太,说是卑职卜子修孝敬老太太的,久长富贵。这个手板,费心代回一回,是卑职卜子修恭请老太太晚安。’总办道:‘算了罢,不要覙琐了,老太太早已睡了。’卜子修道:‘这是卑职的一点孝心,老太太虽然睡了,也一定欢喜的。’总办无可如何,只得由他去闹。诸如此类的笑话,也不知闹了多少。
“最可笑的,是有一回一个甚么大员路过上海,本地地方官自然照例办差。等到那位大员驾到之日,自然阖城印委各员,都到码头恭迓。那卜子修打听得大员坐的是招商局船,泊在金利源码头,便坐了轿子去迎迓。偏偏那轿子走得慢,看见那制造局总办、提调,以及各厂的红委员,凡够得上去接的,一个个都坐了马车,超越在轿子前头,如飞的去了。那总办、提调,都是一个人一辆马车;其余各委员,也有两个人一辆的,也有三个人一辆的,最寒尘的是四个人一辆。卜子修心中无限懊悔,悔不和别人打了伙,雇个马车,那就快得多了。一面想,一面骂轿班走得慢:‘你们吃老爷的饭,都吃到那里去了!腿也跑不动了!’一面骂,一面在轿子里跺脚,跺得轿班的肩膀生疼,越发走不动了。他更是恨的了不得,骂道:‘等一会回到局子里,叫你们对付我的板子!’嘴里骂着,心中生怕到得迟了,那边已经上了岸,那就没意思了。又想道:‘怎样能再遇见一个熟人,是坐马车的,那就好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喊住了他,附坐了上去了。’思想之间,轿子将近西门,忽然看见一辆轿子马车,从轿后超越到轿前去。卜子修定睛从那轿车后面的玻璃看进去,内中只坐了一人,便大呼小叫起来道:‘马车停一停!马车停一停!’前头那马车夫听见了,回头一看,是卜老爷坐在轿子里,招手叫停车。也不知他有甚么要紧公事,姑且把马缰勒住,看他作何举动。卜子修见马车停住了,便喝叫停轿,自己走了下来,交代轿班,赶紧到码头去伺候,‘到迟了,误了我的差使,小心你们的狗腿!’说罢,三步两步,跑到那马车跟前,伸手把机关一拧,用力一拉,开了门,一脚跨了上去。抬头一看,只把他急个半死!你道车子上是谁?正是卜子修的顶头上司,钦命二品衔、江南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卜子修这一吓,竟是魂不附体!那马夫看见他一脚上了车,便放开缰绳,那马如飞而去了。只有卜子修此时,脸红过耳,连颈脖子都红了。还有一半身子在车子外面,跨又跨不进去,退又退不出来,弯着身子,站又站不直,急的又开口不得。道台见了这个情形,又可笑,又可恼,便冷笑道:‘你坐下罢。’卜子修如奉恩诏一般,才敢把第二条腿拿了进来,顺手关上车门。谁知身上佩带的槟榔荷包上一颗料珠儿,夹在门缝里,那门便关不上,只好把一只手拉着门。这一边呢,又不敢和道台平坐;若要斜签着身子呢,一条腿又要压到道台膝盖上,闹得他左不是右不是。他平日见了上司是最会说话的,这回却急得无话可说。”
正是:大人莫漫嫌唐突,卑职专诚附骥来。未知卜子修到底怎样下场,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