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妙转圜行贿买蜚言 猜哑谜当筵宣谑语(2)

我对继之道:“离了家乡几年,把故园风景都忘了,这一次回去,一住三年,方才温熟了。说起中秋节来,我想起一件事,那打灯谜不是元宵的事么,原来我们家乡,中秋节也弄这个顽意儿的。”继之道:“你只怕又看了好些好灯谜来了。”我道:“看是看得不少,好的却极难得,内中还有粗鄙不堪的呢。我记得一个很有趣的,是‘一画,一竖,一画,一竖,一画,一竖;一竖,一画,一竖,一画,一竖,一画’,打一个字。大哥试猜猜。”继之听了,低头去想。述农道:“这个有趣,明明告诉了你一竖一画的写法,只要你写得出来就好了。”金子安、管德泉两个,便伸着指头,在桌子上乱画,述农也仰面寻思。我看见子安等乱画,不觉好笑。继之道:“自然要依着你所说写起来,才猜得着啊,这有甚么好笑?”我道:“我看见他两位拿指头在桌子上写字,想起我们在南京时所谈的那个旗人上茶馆吃烧饼蘸芝麻,不觉好笑起来。”继之笑道:“你单拿记性去记这些事。”述农道:“我猜着一半了。这个字一定是‘弓’字旁的,这‘弓’字不是一画,一竖,一画,一竖,一画,一竖的么。”我道:“弓字多一个钩,他这个字并没有钩的。”继之道:“‘曹’字可惜多了一画,不然都对了。”于是大家都伸出指头把“曹”字写了一回。述农笑道:“只可以向那做灯谜的人商量,叫他添一画算了‘曹’字罢。我猜不着了。”金子安忽然拍手道:“我猜着了,可是个‘亚’字?”我道:“正是,被子翁猜着了。”大家又写了一回,都说好。述农道:“还有好的么?”我道:“还有一个猜错的,比原做还好的,是一个不成字的谜画,‘丿丨’,打一句四书,原做的谜底是‘一介不以与人’,你猜那猜错的是甚么?”子安道:“我们书本不熟,这个便难猜了。”继之道:“这个做的本不甚好,多了一个‘以’字;若这句书是‘一介不与人’就好了。”说话间,酒菜预备好了,继之起来让坐。坐定了,述农便道:“那个猜错的,你也说了出来罢。此刻大家正要吃酒下去,不要把心呕了出来。”我道:“那猜错的是‘是非之心’。”继之道:“好,却是比原做的好,大家赏他一杯。”吃过了,继之对述农道:“你怕呕心出来,我却想要借打灯谜行酒令呢。”述农未及回言,子安先说道:“这个酒令,我们不会行;打些甚么书句,我们肚子里哪里还掏得出来,只怕算盘歌诀还有两句。”继之笑道:“会打谜的打谜,不会的只管行别的令,不要紧。”述农道:“既如此,我先出一个。”继之道:“我是令官,你如何先出?”我道:“不如指定要一个人猜:猜不出,罚一杯;猜得好,大家贺一杯;倘被别人先猜出了,罚说笑话一个。”德泉道:“好,好,我们听笑话下酒。”继之道:“就依这个主意。我先出一个给述农猜。我因为去年被新任藩台开了我的原缺,通身为之一快。此刻出一个是:‘光绪皇帝有旨,杀尽天下暴官污吏。’打四书一句。”我拍手道:“大哥自己离开了那地位,就想要杀尽他们了。但不知为甚么事开的缺,何以家信中总没有提及?”继之道:“此刻吃酒猜谜,你莫问这个。”述农道:“这一句倒难猜,孔、孟都没有这种辣手段。”我道:“猜谜不能这等老实,总要从旁面着想,其中虚虚实实,各具神妙;若要刻舟求剑,只能用朱注去打四书的了。”说到这里,我忽然触悟起来道:“我倒猜着了。”述农道:“你且莫说出来,我不会说笑话。”继之道:“你猜着了,何妨说出来,看对不对。”我道:“今之从政者殆而。”述农拍手道:“妙!妙!是骂尽了也!只是我不会说笑话,我情愿吃三杯,一发请你代劳了罢。”说罢,先自吃了三杯。

德泉道:“我们可有笑话听了。你不要把《笑林广记》那个听笑话的说了出来,可不算数的。”继之道:“他没有这种粗鄙的话,你请放心;并且老笑话也不算数。”我道:“玉皇大帝一日出巡,群仙都在道旁舞蹈迎驾;只有李铁拐坐在地下,偃蹇不为礼。玉皇大怒道:‘你虽然跛了一只脚,却还站得起来,何敢如此傲慢?’拐仙奏道:‘臣本来只跛一只脚,此刻却两只都跛了也。’玉皇道:‘这却为何?’拐仙道:‘下界的画家,动辄喜欢画八仙,那七个都画的不错,只有画到臣象,有个画臣跛的左脚,有个画臣跛的右脚,岂非两脚全跛了么。’”众人笑了一笑。

继之道:“你猜着了,应该还要你出一个给我们猜。”我道:“有便有一个。我说出来大家猜,不必限定何人。猜着了,我除饮酒之外,再说一个笑话助兴。”述农道:“这一定是好的,快说出来。”我道:“‘含情迭问郎。’四书一句、唐诗一句。”述农道:“好个旖旎风光的谜儿!娶了亲,领略过温柔乡风味,作出这等好灯谜来了。”继之道:“他这一个谜面,倒要占两个谜底呢。我们大家好好猜着他的,好听他的笑话。”述农道:“这个要往温柔那边着想。”继之道:“四书里面,除了一句‘宽裕温柔’,那里还有第二句。只要从问的口气上着想,只怕还差不多。”述农道:“如此说,我猜着了,四书是‘夫子何为’,唐诗是‘夫子何为者’。”继之道:“这个又妙,活画出美人香口来,传神得很!我们各贺一大杯,听他的笑话。”

我道:“观音菩萨到玉皇大帝处告状,说:‘我本来是西竺国公主,好好一双大脚,被下界中国人搬了我去,无端裹成一双小脚,闹的筋枯骨烂,痛彻心脾。求请做主!’玉皇攒眉道:‘我此刻自顾不暇,焉能再和你做主呢。’观者诧问何故。玉皇道:‘我要下凡去嫁老公了。’观音大惊道:‘陛下是个男身,如何好嫁人?’玉皇道:‘不然,不然,我久已变成女身了。’观音不信。玉皇道:‘你如果不信,只要到凡间去打听那一班惧内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叫老婆做玉皇大帝的。’”说的合席大笑。述农道:“只怕你是叫惯了玉皇大帝的,所以知道。”

我道:“你不要和我取笑。你猜着了我的,你快点出一个我们猜。”述农道:“有便有一个,只怕不好。我们江南的话,叫拿尖利的兵器去刺人,叫做‘戳’。我出一句上海俗话:‘戳弗杀。’打《西厢》一句,请你猜。”我道:“这有何难猜,我一猜就着了,是‘银样蜡枪头’。”述农道:“我也知道这个不好,太显了,我罚一杯。”

我道:“我出一个晦的你猜:‘大会于孟津’。《孟子》二字。”述农道:“只有两个字倒难了,不然就可以猜‘武王伐纣’。”我道:“这两个字其实也是一句,所以不说一句,要说二字的缘故,就怕猜到那上头去。”继之道:“这个谜好的方术附会儒家的经义,假托天意圣教来言符箓瑞应。谶大体,我猜着了,是‘征商’。”子安道:“妙,妙,今夜尽有笑话听呢。”述农道:“我向不会说笑话,还是哪一位代我说个罢。”我道:“你吃十杯,我代你说一个。”述农道:“只要说得发笑,便是十杯也无妨。”我道:“你先吃了,包你发笑。”述农道:“你只会说菩萨,若再说了菩萨,虽笑也不算数。”我道:“只要你先吃了,我不说菩萨,说鬼如何?”述农只得一杯一杯的吃了十杯。

正是:只要莲花翻妙舌,不妨荐糵落欢肠。未知说出甚么笑话来,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