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1)

这回接着上回。话表送亲太太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他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

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门设六曲围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醁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他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说罢,连饮了三杯迎门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

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厅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华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他料是讲究他,他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合几家晚辈亲戚本家都迎出来。那时舅太太合张亲家太太在那边送了姑娘,也便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坐献茶,彼此闲话,等候花轿到门。

踅回来再讲新人坐在花轿上,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嘈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他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振地价响,鼓手便像是一对对站住,想是到了门了。接着便听得许多人叫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

听得又是先前那个人高声说道:

“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来,福地上住。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嶒楞呛啷撒得来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夫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像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断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原故。

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正正的射在轿框上,噔的一声,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鹄子办起来了?”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旁念道:“伏以:

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

宝烛双辉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两旁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了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跪”字,只觉自己上首有个人咈哧咈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起,说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传》,说那个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

一时拜罢平身,又听得人赞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儿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唱两跪六叩起来。

又听得赞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媳拜见。”紧接着又赞了一句道:“揭去红巾。”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儿的。”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拈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上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灯的时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摆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饰鲜明的仆妇。早见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襇衫、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酸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他赞道:“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下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唱跪拜仪节行礼。

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

老夫妻只乐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起来!起来!”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跪。”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只听安老爷说道:“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闺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拉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孙,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因回头合安老爷说道:“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他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他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安老爷道:“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他分过个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姊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闲话休提,说书要紧。却说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招护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到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姊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合张姑娘道:“我来给你当个喜娘儿罢。”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姐姐。”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妹妹。”礼生又赞道:“夫妻姊妹连环同见。”他姊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早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绾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儿绾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鎏金宝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伏以:

一堂喜气溢门阑,美玉精金信有缘;

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凤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耦。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彩帛,掌灯送入洞房。”礼成,礼生告退。

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抱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止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画筵开处风光好”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廊东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团圝宝砚。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他,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合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盒,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

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团精神,有说有笑。一时大礼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当完了,请罢,外边吃茶。”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说:“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也就尽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温柔乡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再讲,竟顾不得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

公子羞的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郎,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龙凤呈祥’了!”管子金说:“那里是‘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给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

梅公子听了,便上前按着他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嬲的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又不好问得。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诸位兄台,不差啥点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

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位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合张姑娘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嬷嬷、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众人也不听他,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他只顾上头扎煞着两只手拦众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他小脚儿上,只见他皱着眉裂着嘴,抱着脚嚷道:“嗳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啥!”

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忙的横着两只胳膊护住姑娘。

他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众人一听,说:“那可来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