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绚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姊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绚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还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
却说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要当面嘱咐他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功准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一声“玉格”,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慌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了,还只管终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说话,听去未免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
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不想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着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饬,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甚么去了。”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闲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列公切莫把他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天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甚么相干?
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却说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他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像我这个样儿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着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他便搭讪着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
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公做年下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他姊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长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不则?”他道:“奴才不进去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他说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伺候。金、玉姊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
太太见了他俩个,便问:“玉格竟在家里作甚么呢?”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呢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个人扎在那里作甚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往下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荡,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荡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得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合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吗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甚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席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尽这一年半的工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儿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着陪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没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甚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着常来伺候伺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问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甚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因缘,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么要使换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的媳妇们像俩傻子,又像俩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甚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心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慌着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列公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他的面赞他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慌的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这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老夫妻之间太太也合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爷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俩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哟,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何尝不是被他姊妹两个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然虽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么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的会有恁般的儿子?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出来滚热的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心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嗻。”扔下筷子,把嘴里嚼的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
老爷一见,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得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敛敛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事不孰,纵然文章作的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他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科闱墨,简炼揣摩,足够了,不必贪多。倒是这理书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猎一过。从明日起,给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以至《论》、《孟》都给我理出来。论不定我要叫你当着两个媳妇背的,小心当场出丑!”公子自然是听一句应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边是期望儿子,一边是关切夫婿,觉得有老爷这几句温词严谕更可勉励他一番。
不想这话那个长姐儿听见,心里倒不甚许可了。他暗暗的纳闷道:“哟!这么些书,也不知有多少本儿,二十天的工夫,一个人儿那儿念的过来呀?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样高明的严父,地样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儿般水晶也似的一对佳人守着,还怕体贴不出这个贤郎、这位快婿的?念的过来念不过来,累的着累不着,干卿何事?却要梅香来说勾当!岂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见信,只看孟子合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头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合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余,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发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还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正是我的尺有所短,这些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这番道理。为今之计,必须及早把我家这些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你我消闲,儿媳辈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
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去了,一时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的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之外,还有甚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这个局面可就不像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白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秤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惟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发起闷来,为起难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