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为爱仙人间世英,几从仙籍识仙名。
金章未得元来面,石室甘颐太古情。
黄鹤几番寻故侣,白云随处订新盟。
鹿皮俄见飞仙影,底事随风羽翰轻。
却说鹿皮大仙跑下山来,摸着葫芦就吹。吹上一口气,即时间突出一把伞来,喝声道:“变!”一会儿,一把伞就变有一丈多高,七尺来阔,罩在半空之中,天日都不见影,划喇一声响,落将下来,实指望把南朝这些将官,这些军马,一过儿都捞翻上去。哪晓得黄凤仙又有些妙处。怎么妙处?起眼一瞧,瞧着是把伞,他不慌不忙,说道:“我儿流,你敢把这个伞来撑我老娘哩!”轻轻的伸起只手,头上取下一根簪儿,名字叫做搜地虎。照地上一摔,也喝声道:“变!”一会儿,就成一个文笔峰,约有万丈之高,拄天拄地,把个伞就撑得定定的。鹿皮大仙看见个伞不得下来,却又扭转身子,把衣服一抖。即时间,就变做一只无大不大的山鹿。原来那件衣服,却是一张鹿皮,故此抖一抖,就是一只山鹿。变成了鹿之时,只见呼的一声响,一跳跳到黄凤仙的头上来。黄凤仙看见他来得狠,一手就收起那个搜地虎,照着他一搠。这一搠又不曾搠得鹿倒,恰好的那把伞又掉将下来,黄凤仙也只得土囤而行。可怜这一伙南兵摸头不着,无处逃生,一伞就收有百十多个在里面。
鹿皮大仙不胜之喜,提着个伞,望山上径跑。唐状元高叫道:“那妖道哪里去?”赶向前去,狠是一枪。王应袭高叫道:“番狗哪里去?”赶向前去,狠是一标。雷游击高叫道:“贼奴哪里走?”赶向前去,狠是一铲。
鹿皮大仙只作不知,向山上径跑。跑进洞里面,连声叫道:“师兄!师兄!你都来也。”金角大仙说道:“你今日这等喜孜孜,想是得胜而回。”银角大仙道:“师弟,你拿出那个女将来,我把这个六阳首级还你。”鹿皮大仙道:师兄,军中无戏言。你的六阳首级,坐得只怕有些不稳当哩!银角大仙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是拿得女将来,我怎么又和你反悔!金角大仙说道:口说无凭,拿出来便见。你且拿出来再处。鹿皮大仙欢天喜地取出个伞来,喝声道:变!那把伞一会儿就变得有一丈来多长,尺来多阔。又喝声道:开!把个伞一会儿腾空而起,渐渐的张开。那两位师兄抬头一看,只见南朝那一干军士,一阵风刮下十数多个来;又一阵风,又刮下十数多个来;刮来刮去,吊来吊去,共有百十多个;只是不见黄凤仙。
银角大仙说道:“挡刀的倒有这些,只是那个女将却不曾看见在那里。”鹿皮大仙说道:“分明收在伞里,怎么不见下来?想必是他有些怕死,躲在伞肚里不肯下来。”一会儿,一阵风呼的一声响,没有个甚么人下来。一会儿,又一阵风呼的一声响,又没有个甚么人下来。鹿皮大仙说道:这个贼婢是有些作怪,待我取下伞来,看他再躲到哪里去!把手一招,那个伞一毂碌掉将下来,细细的查点一番,哪里有个女将在里面!银角大仙说道:师弟哩,今番只怕你的六阳首级有些不稳当哩!
鹿皮大仙看见赌输了,就撒起赖来,说道:我分明拿住了他,想是二师兄放得他去了,故意的要我认输。银角大仙说道:谁见我放他去了?鹿皮大仙说道:先前同着这一干的军土,都在遮天盖地,有则俱有,无则俱无,岂有有军士,又没有女将之理?银角大仙说道:那女将变化如神,出没似鬼,你哪里拿得他住哩!鹿皮大仙说道:偏你就晓得他变化如神,出没似鬼,却不是你放了他?银角大仙说道:没有。一个赖说道:放了。一个说道:没有。师兄师弟争做一团儿。金角大仙说道:你们两个都不消争的。三师弟没有拿住得女将,不算做全赢,二师弟的六阳首级不须取下。拿住了许多军马,又不算做全输,三师弟的六阳首级也不须取下。彼此都取一个和罢。鹿皮大仙自知理亏,唯唯就是。只有银角大仙说道:师弟不当如此欺我。金角大仙说道:你也不消这等多怪少饶,待我明日出阵,擒住那个妇人,解了二位师弟之忿罢!
到了明日,南兵又在山脚之下摆成了阵势。金角大仙骑了一只金丝犬,飞奔而来。黄凤仙看见金角大仙,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照头就还他一锦缠头。—刀口金角大仙一时躲闪不及,一粘粘着锦缠头上,一毂碌跌下金丝犬来。黄凤仙只说跌他下来,却好就中取事。哪晓得金角大仙手里拿着一杆三股托天叉,步碾而来,抡得就是个鸟飞兔走。一只金丝犬又古怪,张开一嘴的狗牙,露出四只狗爪,奔向前来,就像个虎窜狼奔。黄凤仙反吃它一吓,即时取下了夜夜双来,左来右架,右来左支;人来人架,犬来犬支。架了一会,支了一会。金角大仙呼的一声响,就是一口法水喷将过来。黄凤仙没奈何得,取出月月红来,马前十展,那口法水也又落空。法水未了,金线犬吠的一声响,一跳跳到头上来。黄凤仙复手一刀。这一刀不至紧,早已把个尾巴上的毛劈下来一大堆。金丝犬护疼,迎风一摆,起在半天云里去了。
金角大仙看见自己不奈人何,金丝犬又不得力,一手掣过一口刀,颈脖子着实一磨,磨下一个头,满天飞,好耍子,不过悠悠扬扬,盘盘旋旋。过了一会,那个头一片的法水喷将下来。黄凤仙连忙的取出个月月红,遮天遮地的晃着。这一阵法水来得凶,饶是个月月红晃着,十个中间,还有一两个挡着他的。挡着他的,就骨软筋酥,眠在地上,如醉如痴,一时间扛抬不及。
不觉的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南阵上还有好些昏迷着的,都吃那些毛头毛脑的番兵一亏,捞进洞里。金角大仙一个头,又斗在个身子上,跨了金丝犬,走进洞门,不胜之喜,说道:“今日这一场杀,虽不曾拿住那个妇人,却也挫了他许多锐气,拿了他许多军士,算做是我全赢。”一边吩咐办下酒席,自己赏功。一边吩咐把这两日拿住的南兵,都送到安乐窝里,和前日那个黑脸,打伙儿受些快活。吩咐已毕,布置停当,金角大仙畅饮三杯。银角大仙说道:“明日出阵之时,我两个都来帮你,包你就拿住那个妇人。”金角大仙一团的英气,哪里肯服些输,说道:“我今番拿不住那妇人,誓不回山!”举起一杯酒来,照地一奠:“若不全胜,誓不回山!与此酒同。大小山神都来鉴察!”这也莫非是金角大仙数合该尽,黄凤仙的功合该成。
到了明日,临阵之时,更不打话,一手一口刀,一手磨下一个头。那个头仍旧是满天飞,仍旧是满口法水,仍旧是挡着的骨软筋酥。黄凤仙抖擞精神,支支架架。这一日到晚,点水不漏下来。金角大仙没奈黄凤仙何,黄凤仙却也没奈金角大仙何。天晚之时,各自收兵回阵。到了明日,又是现成腔调:一边是一个光头,满天上喷下水来;一边是一幅月月红,遮天遮地的晃着。
一连缠了三日,不见输赢。黄凤仙心上有些吃恼。唐状元道:“夫人连日出阵,每有英勇,怎么今日恼将起来?”黄凤仙道:“非干我吃恼。只是这等样儿迁延岁月,不得成功,何日是了!”唐状元道:“依我愚见,那贼道只是些妖邪术法,不如还去求教天师或国师,才有个结果。若只是吃恼,也徒然无补。”黄凤仙道:“状元之言有理。我和你两个同去。”
道犹未了,只见天师、国师和元帅都在元帅帐上,谈论军务。唐状元直入,行一个礼。天师笑一笑儿,说道:“唐状元此来为夫人求计。”唐状元道:“非为夫人,远为朝廷,近为元帅。”天师道:“状元恕罪,前言戏之耳。”唐状元却把个金角大仙的始末缘由,细说了一遍。天师道:“邪不能胜正,伪不能胜真。只求国师老爷一言足矣!贫道其实未能。”国师道:“贫僧只晓得看经念佛,这杀人的事哪里得知。”唐状元道:“这不是杀人的事。只是金角大仙头在一处就会飞,身子在一处又不动,一会儿,头又斗在身子上半点不差。这却都不是些术法?只求二位老爷指教一番,教他的头斗不上他的身子,就完结了他的帐。”国师道:“这个不难。既是他的身子在一边,你明日把本《金刚经》放在他的颈脖子上,他就安斗不成。”唐状元道:“承教了!功成之日,再来拜谢老爷。”躬身而出,走到外面,把《金刚经》的事告诉黄凤仙。黄凤仙道:“焉有此理!一本《金刚经》哪里会显甚么神通?”唐状元道:“国师自来不打诳语,不可不信。”黄凤仙道:“既是如此,明日且试一遭。倘不灵应,再来不迟。”唐状元道:“你明日和他争斗之时,待我们悄悄的放上一本经,两不相照,他一时却就提防不来。”黄凤仙大喜,说道:仰仗朝廷洪福,近赖元帅虎威。此计一成,胜于十万之师远矣!计议已定。
到了明日之时,金角大仙一拥而来,撇下了金丝犬,除下了金角头,一会儿就在天上,一会儿就喷出水来。黄凤仙道:你这贼道,今番才认得我老娘的手段哩!金角大仙道:你这几日,还有几个毛将官来相护。今日之间,只身独自而来,那些毛将官也害怕了。你这等一个蠢妇人,岂识得我仙家的妙用?金角大仙只说是仙家的妙用,哪晓得唐状元站在一边还有个妙用。道犹未了,只见金角大仙飞起了头,一任的法水喷将下来,黄凤仙一任的月月红照将上来。两家子正在好处,金角大仙哪里又顾个文身?
却说唐状元拿了一本《金刚经》,找着他文身,只见他颈颡脖子上一股白气冲出来。唐状元也不管他气不气,白不白,连忙的把那《金刚经》放在上面。放了这《金刚经》不至紧,一会儿就不见了文身,就变成一个土堆在那里。一会儿土堆又长起来,一尺就一丈,一丈就十丈,就变成一个大山在那里。唐状元心里想道:“我夫人还不准信,原来佛力广无边。国师之教不当耍子!”道犹未了,一骑马径出阵前,手里拿着那杆滚龙枪,照东一指。一声锣响,南阵上将转兵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