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小女子浑身挂孝,两泪如麻,跪着三太子的马前,奏道:“不劳太子大驾亲征,婢妾不才,情愿领兵出阵,上报国家大恩,下报父兄之仇。”番王道:“你是个甚么人?”女子道:“婢妾是剌仪王姜老星忽剌之女,二公子姜尽牙、三公子姜代牙之妹,叫做姜金定是也。妾父兄俱丧于南将之手,誓不共戴天,望乞我王怜察。”番王道:“你是个女子之身,三把梳头,两截穿衣,怎么会抡枪舞剑,上阵杀人?”姜金定说道:“木兰女代父征西,岂不是个女子?妾自幼跟随父兄,身亲戎马,武艺熟娴,韬略尽晓。更遇神师传授,通天达地,出幽入冥。”番王道:“也自要小心些。”姜金定道:“若不生擒僧人,活捉道士,若不拿住唐英、张柏,火烧宝船,誓不回朝。”即时领兵前去搦战。
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说道:“西洋一夷女声声讨战,不提别人,坐名武状元唐英、前哨里张柏出马,定夺输嬴。”三宝老爷听知夷女讨战,笑了一笑,说道:“这个番王是个朽木不可雕也。”王尚书道:“怎见得是个朽木不可雕也?”三宝老爷道:“有妇人焉,朽人而已。”尚书道:“倒不要取笑。只一个女子敢口口声声要战我南朝两员名将,也未可轻觑于他。”传下将令:“谁领兵战退西洋夷女。”道犹未了,班部中一连闪出四员大将来:第一名武状元唐英,第二名正千户张柏,第三名右先锋刘荫,第四名应袭王良。三宝老爷道:“割鸡焉用牛刀,一个女人哪里用得这四员名将?”王爷道:“他既坐名要此唐、张二将,只着此二将出马便罢。”军令已出,谁敢再违?唐状元单枪出马,远远望见门旗开处,端坐着一员女将:
面如满月,貌似莲花,身材洁白修长,语言清冷明朗。举动时威风出众,号令处法度森严。密拴细甲,岂同绣袄罗襦;紧带銮刀,不比金貂玉佩。上阵柳眉倒竖,交锋星眼圆睁。惯骑战马,凤头鞋宝镫斜登;善使钢刀,乌云髻金簪束定。包藏斩将搴旗志,撇下朝云暮雨情。
果好一员女将也。他看见南朝大将勒马而来,便问道:“来将留名!”唐英道:“你岂不闻我唐状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这女将还是何人?”姜金定道:“吾乃姜总兵之女姜金定是也。”唐状元高声骂道:“你这泼贱婢,焉敢阵前指名厮战!”捻一捻手中枪,飞过去,直取姜金定。只见姜金定柳眉直竖,凤眼圆睁,斜撇着樱桃小口,恨一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怎么与你甘休!”掣过那日月双刀,摆了一摆,竟奔唐状元身上而去。两家大杀一场,有一篇《花赋》为证:
山花子野露蔷薇,一丈莲蛾眉绵绉。玉簪金盏肯甘休,劈破粉团别走。水仙花旗展千番,凤仙花马前赌斗。只杀得地堂萱草隔江愁,金菊空房独守。
两家大战多时,不分胜负。姜金定要报父兄之仇,心生巧计,把个双刀空地里一撇,败阵而走。唐英喝道:“好贱婢,哪里走!”把马一夹,追下阵去。那女将见唐英追下阵去,按住了双刀,怀袖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黄旗来,望着地上一索,勒马在黄旗之下转了三转,竟往西走了。唐英笑了一笑道:“此为惑军之计。偏你转得,我就转不得?”勒住马,也望着黄旗转了三转。转了三转不至紧,就把个唐状元捆缚得定定的:带马往东,东边是一座尖削的高山阻住;带马往南,南边是一座陡绝的悬崖阻住;带马往西,西边是一座突兀的层岚阻住;带马往北,北边是一座险峻的峭壁阻住。四面八方,俱无去路。唐英心里想道:“这桩事好古怪!怎么一行交战,一行撞到山窖里来了?这决是些妖邪术法。不免取过降魔伏鬼的鞭来赏他一鞭,看是何如。”却就尽着力奉承他一鞭。只见忽喇一声响,响里面有斗大的青石头掉将下来。唐英道:“似此青石头,真个是山了。我总兵官又不知我在这里受窘。”正叫是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心中惊惧,没奈何又是一鞭。
却说姜金定在于云头之上,看见这个唐英左一鞭,右一鞭,说道:“似这等打坏了我的山,怎么好还我的祖师老爷去?”连忙讽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唐英一鞭打将去,那石头的线缝里面都爆出火来。唐英大惊,心里想道:“四面俱是高山,又无出路,倘或烧将起来,倒不是个藤甲军的故事?”
这唐英吃惊还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来,说道:“武状元唐英与夷女姜金定交战多时,姜金定败阵,唐英赶下阵去,只见热烘烘一股黄气升空,唐状元不知下落。”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有此异事!刀便刀劈了,枪便枪刺了,捉便活捉了,怎么一个人不知下落?此必是个妖邪术法。快差哪员将官出阵,擒此妖妇,救取唐状元。”
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狼牙棒张柏来,提棒出马,誓擒妖妇,救取唐状元。姜金定看见宝船上另是一员将官出来,即时勒马迎敌,问道:“来将留名!”张千户哪有个心肠和他通名道姓,只是一片狼牙钉凿翻他。姜金定一则是力气不加,二则是武艺不高,三则是要佯输诈败,好弄邪法,故此荡不得手。你看狼牙棒张千户大展神威,有一篇《花赋》为证:
一丈葱晒红日,十样锦剪春罗。金梅银杏奈他何,凤尾鸡冠笑我。红芍药红灼灼,佛见笑笑呵呵。菖蒲虎刺念弥陀,夜落金钱散伙。
只一交马,姜金定便自败阵而走。张柏自料双臂有千斤之力,坐下马有千里之能,这一根狼牙棒有百斤之重,假饶他强兵猛将,也须让我三分,何况一女子乎!实指望赶他下去,一狼牙棒结束了他的终生。哪晓得这一个妖妇袖儿里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马在白旗之下转了三转,望北而去。张柏大骂道:“泼贱婢哪里走!”放开马赶去,只在白旗之下打一转。这一转却不是有心跟随他转,只为赶他下阵,却就转了这一转。猛听得忽喇一声响,把个千里马陷住了,不能前进。张千户起头一看,只见天连水,水连天,四面八方都是这等白茫茫的。张千户心里想道:“好古怪,一行厮杀,一行陷在水里,这却不是个水淹七军么?”把个张千户只是激得暴跳如雷。
南阵上早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说道:“千户张柏与夷女交战多时,夷女败阵,张千户赶下阵去,只见白澄澄一股白气腾空,张千户不知下落。”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这都是个术法,一个人错误,第二个人岂容再误。快差一员将官出阵,擒此夷女,救取两员大将来。”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回子鼻,铜铃眼,威风抖抖,杀气漫漫,全装擐甲,绰衣上马,竟奔阵前,要捉夷女姜金定,救取南朝两员大将。
姜金定对着马便问道:“来将何人?”大将应声道:“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威武副将军片西右先锋刘荫的便是。你是何人?”夷女道:“我是刺仪王姜老星忽剌之女,姜尽牙、姜代牙之妹姜金定便是。”刘荫道:“汝何等尤物,敢播弄妖邪,陷我南朝大将?”姜金定道:“败兵之将各自逃生,他与我何干!”刘荫道:“胡讲,趁早把我南朝二将送上船来,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教你碎尸万段,立地身亡。”姜金定大怒,掣过日月双刀,分顶就砍。刘先锋举起绣凤雁翎刀一杆,劈手相迎。砍的砍得快,迎的迎得凶,倒也一场好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大将军芭蕉叶,西夷女洛阳花。绣球团儿挂着花木瓜,攀枝孩儿当耍。火石榴张的口,锦荔枝劈的牙。浓桃郁李漫交加,撇却荼縻满架。
大战多时,姜金定败阵而走。刘先锋杀得性如烈火,况兼坐下一匹五明马急走如飞,不觉的跑下阵去。猛然间想起夷女邪术之事,好一个刘先锋,知己知彼,知进知退,勒住马折转回来。那姜金定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长的青旗,照着刘先锋的脑后一撇撇将来。飕地里一阵狂风,乌天黑地,走石扬沙,就刮得刘先锋双目紧闭,不敢睁开。及至风平灰静,睁开眼一看时,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些酸枣茨树,周周围围,重重叠叠,不知所出,刘先锋心里暗想道:“分明是这个妖妇的术法,我这等英雄好汉,岂有束手待毙之理?”举起那一杆绣凤雁翎刀,照着那酸枣茨蓬儿着地一扫。那茨蓬里五万的毒蛇排头而出,都要奔着这个先锋身上来。刘先锋道:“与其惹火烧身,不如静以待动。”没奈何,只得息怒停威,再作区处。却说应袭王良看见刘先锋不见回阵,早知其计,绰短枪,披细甲,放马前去,见了姜金定,高声骂道:“泼贱婢!你既没个堂堂六尺之躯,又没个三略六韬之妙,但凭着些旁门小术,敢淹禁我上国大将军,我教你剐骨碎尸,叠为齑粉。”姜金定道:“小将军不须怒发,且看你手段何如?”王良骂道:“泼贱婢!你岂不晓得我应袭王良百战百胜。”姜金定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王良喝一声道:“照枪!”喝声未绝,一枪早已刺到姜金定面前。姜金定急忙里举起日月双刀,左遮右架。一个一杆枪,一个两口刀,枪来刀往,刀送枪迎,好一场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滴滴金摇不落,月月红来的多。芙蕖香露湿干戈,铁线莲蓬踢破。挂金灯照不着,水晶葱白不过。绣球双滚快如梭,十姊妹中惟我。
两家大战二十多回,不分胜负。姜金定又是诡计而行,败阵下去。王良料他是计,不去赶他。姜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说道:“今番是小将军输了。”王良道:“你败阵而走,怎么算是我输?”姜金定道:“你不赶我,便是怯阵,却不是你输么?”王良道:“你今番一尺二寸的法儿行不得了。”姜金定道:“一个一杆枪,一个两面刀,凭着手段厮杀,说甚么一尺二寸长的法儿。”王良道:“你只在阵上厮杀,不许假意的丢身,便见你的手段。”姜金定道:“你既是要当面硬杀,你看刀来。”扑通一声响,日月双刀早已飞在王良的面前。王良连忙的举枪相架,两个里又战了二十多合,不分胜负。姜金定把个双刀晃了一晃,却又败阵而走。王良勒住了马,又不去赶他。姜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诡计又行不得,却又跑马上阵来。王良骂道:“泼贱婢输了两阵,有何面目又上阵来?”姜金定道:“虽是我输,你却不敢赶我,终是怯阵,也算不得嬴。”王良道:“你既是本领高强,再和我对面硬杀几十合。”姜金定道:“对战的本事,我已自看见了,莫若你先丢身败阵,待我赶来。”王良道:“我便败阵,任你赶来。”
不知王良怎么败阵,姜金定怎么赶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