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2)

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一个高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我结果他去。”跑下来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飕的一响,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去看见,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楼来,仍旧改了男妆,要到学中看那枝箭的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扑的一响,掉下地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仔细看那箭干上,有两行细字道:“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子中念罢,笑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得,跳出来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蛾记”三小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诧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

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的?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撰之道:“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什么?”撰之道:“有‘蜚蛾记’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捣个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许人家。”撰之道:“模样如何?”俊卿道:“与小弟有些厮像。”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姐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箭来收拾在拜匣内了。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收来束在腰间。撰之道:“小弟作诗一首,道意于令姊,何如?”俊卿道:“愿闻。”撰之吟道:

闻得罗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津无?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不便似贾大夫之丑,却与令姊相并,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姊姊,美貌巧艺,要得为妻。有个这个念头,并不与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他拾着的,今自己把做宝贝藏着,恐怕他知因,来要了去。谁想这个箭原有来历。俊卿学射时节,便怀有择配之心。竹干上刻那二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迷。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为夫妻。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姐姐,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凭他捣鬼,只道真有个姐姐罢了。

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撇打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日别寻件事端,补还他美情罢。”明日来对魏撰之道:“老父与家姊面前,小弟十分撺掇,已有允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高捷了,方议此事。”魏撰之道:“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之喜。

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来拉了俊卿同去。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

闻俊卿见两家报了,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个揭贴,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犯人,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父亲。府间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吩咐,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嘱道:“令姊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倒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一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丢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了。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要修下一个辨本,做成一个备细揭贴,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夫,是你去毕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缇萦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庠已过,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什么人盘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他过,不足为虑。只是须得个男人随去,这却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多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妇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是。”

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亲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做事。”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了。路经省下来,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

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

飘飘巾帻,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裁成短后,蛮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看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士。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走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怎当是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干事去。

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见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间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的,与娘子非亲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及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错(做)了对头,后来怨怅。常对景小娘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舍人有些姻缘动了。”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着。”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

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吟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老身支持来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笺纸上,封好了付妈妈。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

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二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诗云:

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罢,也写在乌丝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俊卿看罢,笑道:“原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俊卿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怎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覆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覆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

老姥去得,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是夜无词。

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撒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小娘子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俊卿听罢,呆了半晌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吩咐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身。

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说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就是闻舍人了么?”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

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实是一对佳偶,足下不可错过。”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父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辩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担阁,所以应承不得。”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宫名士,指日飞腾,岂分什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