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甄监生浪吞秘药 春花婢误泄风情(2)

知县当堂问其实情。甄希贤道:“此人哄小人父亲炼丹,晚间同宿,就把毒药药死了父亲,口中现有血流。是谋财害命的。”玄玄子诉道:“晚间同宿是真。只是小的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起去,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其实一些也不知情。”知县道:“胡说!既是同宿,岂有不知情的?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棍,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玄玄子道:“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打点哄他些东西,事是有的。至于死事,其实不知。”知县冷笑道:“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自然是赖的。”叫左右:“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把这光棍夹将起来!”可怜那玄玄子:

管什么玄之又玄,只看你熬得不得。吆呵力重,这算做洗髓伐毛;叫喊声高,用不着存神闭气。口中白雪流将尽,谷道黄芽挣出来。

当日把玄玄子夹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打够一二百榔头。玄玄子虽然是江湖上油嘴棍徒,却是惯哄人家好酒好饭吃了,叫“先生”、叫“师父”尊敬过的,到不曾吃着这样苦楚,好生熬不得。只得招了道:“用药毒死,图取财物是实。”知县叫画了供,问成死罪。把来收了大监,待叠成文案,再申上司。

乡里人闻知的,多说:甄监生尊信方士,却被方士药死了。虽是甄监生迷而不悟、自取其祸,那些方士这样没天理的!今官府明白,将来抵罪,这才为现报了。亲戚朋友没个不欢喜的。至于甄家家人,平日多是恨这些方士入骨的,今见家主如此死了,恨不登时咬他一块肉。断送得他在监里问罪,人人称快。不在话下。

岂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

原来甄监生二妾四婢,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宠爱的,多日在闺门之内轮流侍寝。终久人多耳目众,觉有春花兴趣颇高,碍着同伴窃听,不能尽情。意思要与他私下在那里弄一个翻天覆地的快活。是夜口说在书房中歇宿,其实暗地里约了春花晚间开门出来,同到侧边小室中行事。春花应允了。甄监生先与玄玄子同宿,教导术法,传授了一更多次。习学得熟,正要思量试用,看见玄玄子睡着,即走下床来,披了衣服,悄悄出来,走到外边,恰好春花也在里面走出来。两相遇着,拽着手,竟到侧边小室中。甄监生猛想道:“日间玄玄子所与秘药,且吃他一丸。”就在袖里摸出纸包来,取一丸,用口唾津咽了下去。一霎时,落得头红面热,火气反望上攻,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大喊人一声,扑的往地上倒了下来。春花站起身来道:“这是怎的说?”去扶扶甄监生时,声息俱无,四肢挺直,但身上还是热的,叫问不应了。春花慌了手脚道:“这事利害!若声张起来,不要说羞人,我这罪过须逃不去。总是夜里没人知道,瞒他娘罢。”且不管家主死活,轻轻的脱了身子,望自己卧房里只一溜,溜进去睡了。并无一个人知觉。

到得天明,合家人那查夜来细帐?却把一个什么玄玄子顶了缸,以消平时恶气,再不说他冤枉的了。只有春花肚里明白,怀着鬼胎,不敢则声。眼盼盼便做这个玄玄子悔气不着也罢。

看官,你道这些方士固然可恨,却是此一件事是甄监生自家误用其药,不知解法,以致药发身死,并非方士下手故杀的。况且平时提了罐、着了道儿的,又别是一伙,与今日这个方士没相干。只为这一路的人,众恶所归,官打见在,正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又道是“拿着黄牛便当马”,又是个无根蒂的,没个亲戚朋友与他辩诉一纸状词,活活的顶罪罢了。却是天理难昧,原不是他谋害的,毕竟事久辨白出来。这放着做后话。

且说甄希贤自从把玄玄子送在监里了,归家来成了孝服,把父亲所做所为尽更变过来。将药炉、丹灶之类,打得粉碎,一意做人家,先要卖去这些做鼎器的使女。其时有同里人李宗仁,是个富家子弟,新断了弦。闻得甄家使女多有标致的,不惜重价,来求一看。希贤叫将出来看时,头一名就点中了春花。用掉了六十多两银子,讨了家去。宗仁明晓得春花不是女身,却容貌出众,风情动人,两下多是少年,你贪我爱,甚是过得绸缪。

春花心性飘逸,好吃几杯酒。宗仁高兴时节,问他甄家光景,春花不十分肯说。直等有了酒,才略略说些出来。宗仁一日有亲眷家送得一小坛美酒,夫妻两个将来对酌。宗仁把春花劝得半醉,就便问起甄家做作。春花乜斜着双眼道:“他家动不动吃了药做事。只有一日正弄得极快活,可惜就收场了。”宗仁道:“怎的就收场了?”春花道:“人多弄杀了,不收场怎的?”宗仁道:“我正见说甄监生被方士药死了的。”春花道:“那里是方士药死?这是一桩冤屈事。其实只是吃了他的药,不解得,自弄死了。”宗仁道:“怎生不解得,弄死了?”春花却把前日晚间的事,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宗仁道:“这等说起来,你当时却不该瞒着。急急叫起人来,或者还可有救。”春花道:“我此时慌了,只管着自己身子干净,躲得过便罢了,那里还管他死活?”宗仁道:“这等,你也是个没情的。”春花道:“若救活了,今日也没你的分了。”两个一齐笑将起来。

虽然是一番取笑说话,自此宗仁心里毕竟有些嫌鄙春花,不足他的意思。

看官听说:大凡人情,专有一件古怪:心理热落时节,便有些缺失之处,只管看出好来;略有些小不像意起头,随你承奉他,多是可嫌的,并那平日见的好处,也要拣相出不好来。这多是缘法在里头。有一只小词儿单说那缘法尽了的:

缘法儿尽了,诸般的改变。缘法儿尽了,要好也再难。缘法儿尽了,恩成怨。缘法儿尽了,好言当恶言。缘法儿尽了也,动不动变了脸。

今日说起来,也是春花缘法将尽,不该趁酒兴把这些话柄一盘托了出来。男子汉心肠:见说了许多用药淫战之事,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烦,觉得十分轻贱。又兼说道弄死了在地上,不管好歹,且自躲过,是个无情不晓事的女子,心里淡薄了好些。朝暮情意。渐渐不投。春花看得光景出来,心里老大懊悔。正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时便把舌头剪了下来,嘴唇缝了拢去,也没一毫用处。思量一转,便自捶胸跌足,时刻不安。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公婆处有什么不合意,骂了他“弄死汉子的贱淫妇。”春花听见,恰恰道着心中之事。又气恼,又懊悔,没怨怅处。妇人短见,走到房中,一索吊起。无人防备的,那个来救解?不上一个时辰,早已呜呼哀哉。

只缘身作延年药,一服曾经送主终。今日投缳殆天意,双双采战夜台中。

却说春花含羞自缢而死。过了好一会,李宗仁才在外厢走到房中,忽见了这件打秋千的物事,吃了一惊。慌忙解放下来,早已气绝的了。宗仁也有些不忍,哭将起来。父母听得,急走来看时,只叫得“苦”。老公婆两个互相埋怨道:“不合骂了他几句。谁晓得这样心性,就做短见的事!”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怀羞愧之故,不好说将出来。邻里地方闻知了来问的,只含糊回他道:“妻子不孝,毁骂了公婆,惧罪而死。”幸喜春花是甄家远方讨来的,没有亲戚,无人生端告执人命。却自有这伙地方人等要报知官府,投递结状,相验尸伤许多套数。宗仁也被缠得一个不耐烦。费掉了好些盘费,才得停妥。也算是大晦气。

春花既死,甄监生家里的事越无对证,这方士玄玄子永无出头日子。谁知天理所在,事到其间,自有机会出来。

其时山东巡按是灵宝许襄毅公。按临曹州,会审重囚。看见了玄玄子这宗案卷,心里疑道:“此辈不良,用药毒人,固然有这等事;只是人既死了,为何不走?”次早提问这事。先叫问甄希贤,希贤把父亲枉死之状说了一遍。许公道:“汝父既与他同宿,被他毒了,想就死在那房里的了。”希贤道:“死在外边小室之中。”许公道:“为何又在外边?”希贤道:“想是药发了当不得,乱走出来寻人,一时跌倒了的。”许公道:“这等,那方士何不逃了去?”希贤道:“彼时合家惊起,登时拿住,所以不得逃去。”许公道:“死了几时,你家才知道?”希贤道:“约了天早同去买药,因家人叫呼不应,不见踪迹,前后找寻,才看见死了的。”许公道:“这等,他要走时也去久了。他招上说谋财害命,谋了你家多少财?而今在那里?”希贤道:“止是些买药之本,十分不多。还在父亲身边,不曾拿得去。”许公道:“这等,他毒死你父亲何用?”希贤道:“正是不知为何这等毒害。”

许公就叫玄玄子起来。先把气拍一敲道:“你这伙人,死有余辜。你药死甄廷诏,待要怎的?”玄玄子道:“廷诏要小人与他炼外丹,打点哄他些银子,这心肠是有的。其实药也未曾买。正要同去买了,才弄起头。小人为何先药死他?前日熬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许公道:“与你同宿是真的么?”玄玄子道:“先在一床上宿的。后来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去。小人睡梦之中,只见许多家人打将进来,拿小人去偿命,小人方知主人死了。其实一些情也不晓得。”许公道:“为什么与你同宿?”玄玄子道:“要小人传内事功夫。小人传了他些口诀,又与了他些丸药,小人自睡了。”许公道:“丸药是何用的?”玄玄子道:“是房中秘戏之药。”许公点头道:“是了,是了。”

又叫甄希贤,问道:“你父亲房中有几人?”希贤道:“有二妾四女。”许公道:“既有二妾,焉用四女?”希贤道:“父亲好道,用为鼎器。”许公道:“六人之中,谁为最爱?”希贤道:“二妾已有年纪,四女轮侍,春花最爱。”许公道:“春花在否?”希贤道:“已嫁出去了。”许公道:“嫁在那里?快唤将来。”希贤道:“近日死了。”许公道:“怎样死了?”希贤道:“闻是自缢死的。”许公哈哈大笑道:“即是一桩事,一个情也。其夫是何名姓?”希贤道:“是李宗仁。”

许公就掣一签,差个皂隶去,不一时拘将李宗仁来。

许公问道:“你妻子为何缢死的?”宗仁磕头道:“是不孝公姑,惧罪而死。”许公故意作色道:“分明是你致死了他,还要胡说?”宗仁慌了道:“妻子与小人从来好的,并无说话。地方邻里见有干结在官。委是不孝小人的父母,父母要声说,自知不是,缢死了的。”许公道:“你且说他如何不孝?”宗仁一时说不出来,只得支吾道:“毁骂公姑。”许公道:“胡说!既敢毁骂,是个放泼的妇人了。有甚惧怕,就肯自死?”指着宗仁道:“这不是他惧怕,还是你的惧怕。”宗仁道:“小人有甚惧怕?”许公道:“你惧怕甄家丑事彰露出来,乡里间不好听,故此把不孝惧罪之说支吾过了,可是么?”宗仁见许公道着真情,把个脸涨红了,开不得口。许公道:“你若实说,我不打你。若有隐匿,必要问你偿命。”

宗仁慌了,只得实实把妻子春花吃酒醉了,说出真情,甄监生如何相约,如何吃了药不解得,一口气死了的话,备细述了一遍,道:“自此以后,心里嫌他,委实没有好气相待。妻子自觉失言,悔恨自缢。此是真情。因怕乡亲耻笑,所以只说因骂公姑,惧怕而死。今老爷所言,分明如见,小人不敢隐瞒一句。只望老爷超生。”许公道:“既实说了,你原无罪,我不罪你。”一面录了口词,就叫玄玄子来道:“我晓得甄廷诏之死,与你无干。只是你药如此误事,如何轻自与人?”玄玄子道:“小人之药,原有(用)解法。今甄廷诏自家妄用,丧了性命,非小人之罪也。”许公道:“却也误人不浅。”提笔写道:

审得甄廷诏误用药而死于淫,春花婢醉泄事而死于悔。皆自贻伊戚,无可为抵。两死相偿足矣。玄玄子财未交涉,何遽生谋?死尚身留,必非毒害。但淫药误人,罪亦难免。甄希贤痛父执命,告不为诬;李宗仁无心丧妻,情更可悯。俱免拟释放。

当下将玄玄子打了廿板,引“庸医杀人”之律,问他杖一百,逐出境,押回原籍。又行文山东六府,凡军民之家敢有听信术士道人邪说,采取炼丹者,一体问罪。发放了毕。

甄希贤回去与合家说了,才晓得当日甄监生死的缘故却因春花,春花又为此缢死,深为骇异。尽道:“虽不干这个方士的事,却也是平日误信此辈,致有此祸也。”六府之人见察院行将文书来,张挂告示,三三两两尽传说甄家这事乃察院明断,以为新闻。好些好此道的,也不敢妄做了。真足为好内外丹事者之鉴。

从来内外有丹术,不是贪财与好色。外丹原在广施济,内丹却用调呼吸。

而今烧汞要成家,采战无非图救急。岂有神仙累劫修,不及庸流眼前力。

一盆火内炼能成,两片皮中抽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