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丈夫贾成之,把此事说了一遍。贾成之道:“这个姨娘也好笑,这样事何不来问问我们?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说来,曾叫人到我家来问,遇着我家相公,问知其事,说是该借与他。问的人就不来见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与他去的。”贾成之道:“不信有这等,我问爹爹则个。”贾成之进去问父亲廉访道:“商家借东西与府中,说是来问爹爹,爹爹吩咐借他,有此话么?”廉访道:“果然府中来借,怎好不借?只怕被别人狐假虎威诓的去,这个却保不得他。”贾成之道:“这等,索向府中当官去告,必有下落。”遂与商妾取了那纸府牒,在德庆府里下了状子。
府里太守见说其事,也自吃惊。取这纸公牒去看,明知是假造的,只不知奸人是那个。当下出了一纸文书,给与缉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贯当官赏钱,要缉捕那作不是的。访了多时,并无一些影响。
商家吃这一闪,差不多失了万金东西,家事自此消乏了。商妾与商小姐但一说着,便相对痛哭不住。贾成之见丈人家里零替如此,又且妻子时常悲哀,心里甚是怜惜。认做自家身上事,到处出力,不在话下。
谁知这赚去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
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
看官,你道赚去商家物事的却是那个?真个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原来就是贾廉访这老儿。晓得商家有资财,又是孤儿寡妇,可以欺骗。——其家金银什物,多曾经媳妇商小姐盘验,儿子贾成之透明知道。因商小姐带回数目一本,贾成之有时拿出来看,夸说妻家富饶。被廉访留心,接过手去,逐项记着。贾成之一时无心,难道有什么疑忌老子不成?岂知利动人心,廉访就生出一个计较,假着府里关文,着人到商家设骗。商家见所借之物多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当值的问,就问着这个日里鬼,怎不信了?此时商家决不疑心到亲家身上。就是贾成之夫妻二人,也只说是什么神棍弄了去,神仙也不诓是自家老子。所以偌多时,缉捕人那里访查得出?
说话的,依你说,而今为何知道了?看官听说,天下事欲人不知,除非莫为。廉访拐了这主横财到手,有些毛病出来。俗语道:“偷得爷钱没使处。”心心念念,要拿出来兑换钱钞使用。争奈多是见成器皿,若拿出来,怕人认得。只得把几件来熔化。又不好托得人,便烧炽了炭,亲自坯销。销开了却没处倾成锭子。他心生了一计:将毛竹截了一段小管,将所销之银倾将下去,却成一个圆饼,将到铺中兑换钱钞。铺中看见廉访家里近日使的多是这竹节银,再无第二样(便有时零錾了将出来,那圆处也还看得出),心里疑惑,问那家人道:“宅上银两,为何却一色用竹筒铸的?是怎么说?”家人道:“是我家廉访手自坯销,再不托人的。不知为着什么缘故。”三三两两,传将开去,道贾家用竹筒倾银用,煞是古怪。就有人猜到商家失物这件事上去。却是他两家儿女至亲,谁来执证?不过这些人费得些口舌。有的道:“他们只当一家,那有此事?”有的道:“官宦人家,怕不会唤银匠倾销物件,却自家动手!必是碍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此。况且平日不曾见他这等的,必然蹊跷。”也只是如此疑猜,没人凿凿说得是不是。至于商家,连疑心也不当人子,只好含辛忍苦,自己懊悔怨怅,没个处法。缉捕使臣等听得这话,传在耳朵里,也只好笑笑,谁敢向他家道个不字。这件事只索付之东流了。
只可笑贾廉访堂堂官长,却做那贼的一般的事。曾记得无名子有诗云:
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
又,剧贼郑广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员每做诗,他也口吟一首云:
郑广有诗献众官,众官与广一般般。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
今日贾廉访所为,正似此二诗所言“官人与贼不争多”、“做官却做贼”了。却又施在至亲面上,欺孤骗寡,尤为可恨。若如此留得东西与子孙受用,便是天没眼睛。看官不要性急,且看后来报应。
果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二十年,贾廉访已经身故,贾成之得了出身:现做粤西永宁横州通判。其时商妾长子幼年不育,第三个儿子唤名商懋,表字功父。照通族排来,行在第六十五。同母亲不住德庆,迁在临贺地方,与横州不甚相远。那商功父生性刚直,颇有干才,做事慷慨,又热心,又和气。贾成之本意怜着妻家,后来略闻得廉访欺心赚骗之事,越加心里不安。见了小舅子,十分亲热。商小姐见兄弟小时,母子伶仃,而今长大知事,也自喜欢他。所以成之在横州衙内,但是小舅子来,千欢万喜,上百两送他,姐姐又还有私赠,至于与人通关节得钱的在外。来一次,一次如此。
功父奉着寡母过日,靠着贾家姐姐、姐夫恁地扶持,渐渐家事丰裕起来,在临贺置有田产庄宅,广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为妻,规模日大一日,不似旧时母子旅邸荒凉景况。
过了几时,贾成之死在官上。商小姐急差人到临贺地方接功父商量后事。诸凡停当过,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撺掇姐姐道:“总是德庆也不过客居,原非本籍。我今在临贺,已立了家业,姐姐只该同到临贺,寻块好地,葬了姐夫,就在临贺住下,相傍做人家。也好时常照管,岂非两便?”小姐道:“我是女人家,又是孑身孀居,巴不得依傍着亲眷。但是安居,便是住足之地。那德庆也不是我家乡,还去做甚?只凭着兄弟主张,就在临贺同住了。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大事便定,吾心安矣。”原来商小姐无出,有媵婢生得两个儿子,绝是幼小,全仗着商功父提拨行动。
当时计议已定,即便收拾家私,一起望临贺进发。少时来到。商功父就在自己住宅边寻个房舍,安顿了姐姐与两个小外甥。从此两家相依。功父母亲与商小姐两人,朝夕为伴。不是我到你家,便是你到我家,彼此无间。
商小姐中年寡居,心贪安逸,又见兄弟能事,是件周到停当,遂把内外大小之事,多托与他执料,钱财出入,悉凭其手,再不问起数目。又托他与贾成之寻阴地,造坟安葬,所费甚多。商功父赋性慷慨,将着贾家之物,作为己财,一律挥霍。虽有两个外甥,不是姐姐亲生,亦且乳臭未除,谁人来稽查得他?商功父正气的人,不是要存私,却也只趁着兴头,自做自主,像心像意,那里还分别是你的我的?久假不归,连功父也忘其所以。贾廉访昔年设心拐去的东西,到此仍旧还与商家用度了。这是羹里来的饭里去,天理报复之常,可惜贾廉访眼里不看得见。
一日商功父害了伤寒症候,身子热极。忽觉此身飘浮,直出帐顶,又升屋角。渐渐下来,恣行旷野,茫茫恰像海畔一般,并无一个伴侣。正散荡间,忽见一个公吏打扮的走来。相见已毕,问了姓名,公吏道:“郎君数未该到此。今有一件公事,郎君合当来看一看,请到府中走来。”商功父不知什么地方,跟着这公吏便走。
走到一个官府门前,见一个囚犯,头戴黑帽,颈荷铁枷,絣在西边两扇门外。仔细看这门,是个狱门。但见:
阴风惨惨,杀气霏霏。只闻鬼哭神号,不见天清日朗。狰狞隶卒挨肩立,蓬垢囚徒侧目窥。凭教铁汉销魂,任是狂夫失色。
商功父定睛看时,只见这囚犯絣处,左右各有一个人,执着大扇相对而立。把大扇一挥,这枷的囚犯叫一声“啊呀”,登时血肉糜烂,淋漓满地,连囚犯也不见,止剩得一个空枷。少顷须臾,依然如旧。
功父看得浑身打颤,呆呆立着。那个囚犯忽然张目大呼道:“商六十五哥,认得我否?”功父仓卒间不曾细认,一时未得答应。囚犯道:“我乃贾廉访也。生前做得亏心事颇多,今要一一结证。诸事还一时了不来。得你到此,且与我了结一件。我昔年取你家财,阳世间偿还已差不多了,阴间未曾结绝得。多一件,多受一样苦。今日烦劳你写一供状,认是还足,我先脱此风扇之苦。”说罢,两人又是一扇,仍然起初狼藉一番。
功父好生不忍。因听他适间之言,想起家里事体来道:“平时曾见母亲说,向年间被人赚去家资万两,不知是谁;后来有人传说是贾廉访,因为亲眷家,不信有这事。而今听他说起来,这事果然是真了,所以受此果报。看他这般苦楚,吾心何安?况且我家受姐夫许多好处,而今他家家事,见在我掌握之中,原来是前缘合当如此。我也该递个结状,解他这一桩公案了。”就对囚犯说道:“我愿供结状。”囚犯就求旁边两人取纸笔递与功父。两人见说肯写结状,便停了扇不扇。功父看那张纸时,原已写得有字。囚犯道:“只消舅舅押个字就是了。”功父依言,提起笔来写个花押,递与囚犯。两个就伸手来,在囚犯处接了,便喝道:“快进去!”囚犯对着功父大哭道:“今与舅舅别了,不知几时得脱。好苦,好苦。”一头哭,一头被两个执扇的人赶入狱门。
功父见他去了,叹息了一回,信步走出府门外来。只见起初同来这个公吏,手执一符,引着卒徒数百,多像衙门执事人役,也有掮旗的,也有打伞的,前来声喏,恰似接新官一般。功父心疑。那公吏上前行起礼来,跪着禀白道:“泰山府君道郎君刚正好义,既抵阴府,不宜空回,可暂充贺江地方巡按使者。天符已下,就请起程。”功父身不自由,未及回答,吏卒前导,已行至江上。
空中所到之处,神祇参谒。但见华盖山、目岩山、白云山、荣山、歌山、泰山、蒙山、独山许多山神,昭潭洞、平乐溪、考槃涧、龙门滩、感应泉、漓江、富江、荔江许多水神,多来以次相见,待功父以上司之礼,各执文簿呈递。公吏就请功父一一查勘。查有境中某家肯行好事,积有年数,神不开报,以致久受困穷;某家惯作歹事,恶贯已盈,神不开报,以致尚享福泽;某家外假虚名,存心不善,错认做好人,冒受好报;某家迹蒙暧昧,心地光明,错认做歪人,久行废弃;以致山中虎狼食人、川中波涛溺人,有冥数不该,不行分别,误伤性命的,多一一诘责,据案部判。随人善恶细微,各彰报应。诸神奉职不谨,各量申罚。诸神喏喏连声,尽服公平。迤逦到封州大江口,公吏禀白道:“公事已完。现有福神来迎,明公可回驾了。”就空中还至贺州。到了家里,原从屋上飞下,走入床中。一身冷汗,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汗出不止,病已好了。
功父伸一伸腰,睁一睁眼,叫声:“奇怪!”走下床来。只见母妻两人,正把玄天上帝画像挂在床边,焚香祷请。
原来功父身子眠在床上,昏昏不知人事,叫问不应,饮食不进,不死不活,已经七昼夜了。母妻见功父走将起来,大家欢喜道:“全仗圣帝爷爷保佑之力!”功父方才省得公使所言“福神来迎”,正是家间奉事圣帝之应。
功父对母妻把阴间所见这事,一一说来。母亲道:“向来人多传说,道是这老儿拐去我家东西,因是亲家,决不敢疑心。今日方知是真,却受这样恶报。可见做人在财物上不可欺心如此。”正嗟叹间,商小姐恰好到来,问兄弟的病信,见说走起来了,不胜欢喜。商功父见了姐姐,也说了阴间所见。商小姐见说公公如此受苦,心中感动,商议要设建一个醮坛,替廉访解释罪业。功父道:“正该如此。神明之事,灼然可畏。我今日亲经过的,断无虚妄。”
依了姐姐说,择一个日子,总是做贾家钱钞不着,建启一场黄大醮,起拔商、贾两家亡过诸魂,做了七昼夜道场。功父梦见廉访来谢道:“多蒙舅舅道力超拔,两家亡魂,俱得好处托生。某也得脱苦狱,随缘受生去了。”功父看去,廉访衣冠如常,不是前日蓬首垢面囚犯形容。觉来与合家说道。商小姐道:“我夜来梦见廉访相公,说话也如此。可知报应是实。”
功父自此力行善事,敬信神佛。后来年至八十余,复来见前日公吏,执着一纸文书,前来请功父交代。仍旧卒徒数百人簇拥来迎,一如前日梦里江上所见光景。功父沐浴衣冠,无疾而终。自然入冥路为神道矣。
周亲忍去骗孤孀,到此良心已尽亡。善恶到头如不报,空中每欲借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