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痴公子狠使噪脾钱 贤丈人巧赚回头婿(3)

公子银子接到手,手段阔惯了的,那里够他的用?况且一向处了不足之乡,未免房钱、柴米钱之类挂欠些在身上,拿来一出摩诃萨,没多几时,手里又空。左顾右盼,别无可卖,单单剩得一个身子。思量索性卖与人了,既得身钱,又可养口。却是一向是个公子,那个来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单身光棍,种火又长,拄门又短,谁来要这个废物?

公子不揣,各处央人寻头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几两银子,另挽出一个来,要了文契,叫庄客收他在庄上用。庄客就假做了家主,与他约道:“你本富贵出身,故此价钱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随我使用。禁持苦楚,不得违慢。说过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当初富盛时,家人几十房,多是吃了着了闲荡的,有甚苦楚处?”一力应承道:“这个不难。既已靠身,但凭使唤了。”公子初时,看见遇饭吃饭,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经管,颇谓得计。谁知隔得一日,庄客就限他功课起来。早晨要打柴,日里要挑水,晚要舂谷簸米。劳筋苦骨,没一刻得安闲。略略推故懈惰,就拿着大棍子吓他。公子受不得那苦,不够十日,魆地逃去。庄客受了上官翁吩咐,不去追他,只看他怎生着落。

公子逃去两日,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肚里又饿不过。看见乞儿每讨饭,讨得来倒有得吃,只得也皮着脸去讨些充饥。讨了两日,挨去乞儿队里做了一伴了。自家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只得作一长歌,当做似《莲花落》,满市唱着乞食。歌曰:

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饘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奈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上官翁晓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吩咐了一班乞儿,故意要凌辱他,不与他一路乞食。及至自家讨得些须来,又来抢夺他的,没得他吃饱。略略不顺意,便吓他道:“你无理,就扯你去告诉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脚无措,东躲西避,又没个着身之处。真个是冻馁忧愁,无件不尝得到了。

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够了。”乃先把一所大庄院,与女儿住下了。在后门之旁,收拾一间小房。被窝什物,略略备些在里边。又叫张三翁来寻着公子,对他道:“老汉做媒不久,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公子道:“此中了,可怜众人还不容我。”张三翁道:“你本大家,为何反被乞儿欺侮?我晓得你不是怕乞儿,只是怕见你家主。你主幸不遇着;若是遇着,送你到牢狱中,追起身钱来,你再无出头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无路,只得听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见你了。前日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不知好过日子否?”说罢大哭。张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妻子今为豪门主母,门庭贵盛,与你当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寻一个管后门的。我若荐了你去,你只管晨昏启闭,再无别事。又不消自爨,享着安乐茶饭。这可好么?”公子拜道:“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张三翁道:“只有一件:他原先是你妻子,今日是你主母,必然羞提旧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风声,就安身不牢了。”公子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门下,免死沟壑,便为万幸了。还敢妄言什么?”张三翁道:“既如此,你随我来。我帮衬你成事便了。”

公子果然随了张三翁去,住在门外等候回音。张三翁去了好一会,来对他道:“好了,好了。事已成了。你随我进来。”遂引公子到后门这间房里来。但见:

床帐皆新,器具粗备。萧萧一室,强如庵寺坟堂;寂寂数椽,不见露霜风雨。虽单身之入卧,审容膝之易安。

公子一向草栖露宿,受苦多了,见了这一间清净房室,器服整洁,吃惊问道:“这是那个住的?”张三翁道:“此即看守后门之房,与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胜,如入仙境。张三翁道:“你主母家富,故待仆役多齐整。他着你管后门,你只坐在这间房里,吃自在饭够了。凭他主人在前面出入,主母在里头行止,你一切不可窥探。他必定羞见你。又万不可走出门一步,倘遇着你旧家主,你就住在此不稳了。”再三叮嘱而去。

公子吃过苦的,谨守其言。心中一来怕这饭碗弄脱了,二来怕露出踪迹,撞着旧主人的是非出来,呆呆坐守门房,不敢出外。过了两个月余,只是如此。

上官翁晓得他野性已收了。忽一日,叫一个人拿一封银子与他,说道:“主母生日,众人多有赏。说你管门没事,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吃。”公子接了,想一想,这日正是前边妻子的生辰。思量在家富盛之时,多少门客来作贺,吃酒兴头,今却在别人家了。不觉凄然泪下。藏着这包银子,不舍得轻用。

隔几日,又有个人走出来道:“主母唤你后堂说话。”公子吃一惊道:“张三翁前日说他羞见我面,叫我不要露形。怎么如今唤我说话起来?我怎生去相见得?”又不好推故。只得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俨然是主母尊严。公子不敢抬头。上官氏道:“但见说管门的姓姚,不晓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此与人守门?”说得公子羞惭满面,做声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门勤谨,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去。”丫鬟递出来。公子称谢受了。上官氏吩咐,原叫领了门房中来。公子到了房中,拆开封筒一看,乃是五钱足纹,心中喜欢。把来与前次生日里赏的一钱并做一处,包好藏在身边。就有一班家人来与他庆松,哄他拿出些来买酒吃。公子不肯。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一个。我们大家凑些,打个平火。”公子捏着银子道:“钱财是难得的。我藏着后来有用处。这样闲好汉再不做了。”众人强他不得,只得散了。

一日黄昏时候,一个丫鬟走来说道,主母叫他进房中来,问旧时说话。公子不肯道:“夜晚间不是说话时节。我在此住得安稳,万一有些风吹草动,不要我管门起来,赶出去,就是个死。我只是守着这斗室罢了。你与我回复主母一声,决不敢胡乱进来的。”

上官翁逐时叫人打听。见了这些光景,晓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张三翁来看公子。公子见了,深谢他荐举之德。张三翁道:“此间好过日子否?”公子道:“此间无忧衣食,吾可以老死在室内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时不知性命在那里。只有一件:吃了白饭,闲过日子,觉得可惜。吾今积攒几钱银子在身边,不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教导我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或做些本等手业,也不枉了。”张三翁笑道:“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惜财物起来了?”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时学得的。而今晓得也迟了。”张三翁道:“我此来,单为你有一亲眷,要来会你。故着我先来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亲眷无一人理我了。那个还来要会我?”张三翁道:“有一个在此,你随我来。”

张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只见一个人在里面,巍冠大袖,高视阔步,踱将出来。公子望去一看,见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声:“阿也!”失色而走。张三翁赶上,一把拉住道:“是你的令岳,为何见了就走?”公子道:“有甚么面孔见他?”张三翁道:“自家丈人,有什么见不得?”公子道:“妻子多卖了,而今还是我的丈人?”张三翁道:“他见你有些务实了,原要把女儿招你。”公子道:“女儿已是此家的主母,还有女儿在那里?”张三翁道:“当初是老汉做媒卖去,而今原是老汉做媒还你!”公子道:“怎么还得?”张三翁道:“痴呆子!大人家的女儿,岂肯再嫁人?前日恐怕你当真胡行起来,令岳叫人接了家去,只说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了,故着老汉设法了你家来,收拾在门房里。今见你心性转头,所以替你说明,原等你夫妻完聚。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住在此多时,只见说主母,从不见什么主人出入。我守着老实,不敢窥探一些,岂知如此就里?原来岳丈恁般费心!”张三翁道:“还不上前拜见他去?”一手扯着公子,走将进来。

上官翁也凑将上来,撞着道:“你而今记得苦楚,省悟前非了么?”公子无言可答,大哭而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这所房子与你夫妻两个住下,再拨一百亩田与你管运,做起人家来。若是饱暖之后,旧性复发,我即时逐你出去,连妻子也不许见面了!”公子哭道:“经了若干苦楚过来,今受了岳丈深恩,若再不晓得省改,真猪狗不值了。”上官翁领他进去,与女儿相见。夫妻抱头而哭。说了一会,出来谢了张三翁。

张三翁临去,公子道:“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倘或旧主人寻来,怎么好?”张三翁道:“那里什么旧主人?多是你令岳捏弄出来的。你只要好做人家,再不必别虑。”公子方得放心。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虽不及得富盛之时,却是省吃俭用,勤心苦胝,衣食尽不缺了。记恨了日前之事,不容一个闲人上门。

那贾清夫、赵能武见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合了一伴,来拜望他。公子走出来道:“而今有饭,我要自吃,与列位往来不成了。”贾清夫把些趣话来说说,议论些箫管。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某人的弓硬,某处地方禽兽多。公子只是冷笑。临了道:“两兄看有似我前日这样主顾,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同去,赚他些儿。”两人见说话不是头,扫兴而去。

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把来告了一状。搜根剔齿,查出前日许多隐漏白占的田产来,尽归了公子。公子一发有了家业。夫妻竟得温饱而终。可见前日心性,只是不曾吃得苦楚过。世间富贵子弟,还是等他晓得些稼穑艰难为妙。至于门下往来的人,尤不可不惧也。

贫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门楣?今朝败子回头日,便是奸徒退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