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们面前比试一比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娘子决赌。”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得些什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若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俱各拍手跌足,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们多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
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输了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不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怎当得许多贵人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
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羞惭窘迫,心里先自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叩一头道:“小子告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丈夫,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吩咐从人,各送了回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今番须没处躲了。”店主、老嬷问其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嬷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老嬷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来:
白皙皙脸揸胡粉,红霏霏头戴绒花。胭脂浓抹露籈牙,鬏髻浑如斗大。沿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犺一对宽鞋。世间何处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
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肆中来。妙观接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老嬷嘻着脸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
妙观呆了一晌,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反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又不失一时口信,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老嬷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拼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嬷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
妙观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称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
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收,回敬倒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服,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搪塞。我不稀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也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面写道:
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悖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服。恳究原情,追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
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原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下。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
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诉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什么文书约契,怎算得?”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总管道:“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道:“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国手,也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籍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周国能与妙观各回下处。
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说知,各王府俱各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家笑耍,各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
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
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有诗为证:
国手惟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姻缘。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