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李道人独步云门(3)

正在徬徨之际,忽听得隐隐的渔鼓简响,走去看时,却是东岳庙前一个瞎老儿,在那里唱道情,聚着人掠钱。方才想起:“临出山时,仙长传授我的偈语,第二句道:‘听简而问。’这个不是渔鼓简?我该问他的。且自站在一边,待众人散后,过去问他便了。”只见那瞎老儿,止掠得十来文钱,便没人肯出。内中一个道;“先生,你且说唱起来,待我们敛足与你。”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个瞎子,倘说完了,都一溜走开,那里来寻讨?”众人道:“岂有此理!你是个残疾人,哄了你也不当人子。”那瞽者听信众人,遂敲动渔鼓简板,先念出四句诗来道:“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桥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念了这四句诗,次第敷衍正传,乃是“庄子叹骷髅”一段话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

李清挤近一步,侧耳而听,只见那瞽者说一回,唱一回,正叹到骷髅皮生肉长,复命回阳,在地下直跳将起来。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叹的,却好是个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简。待掠钱足了,方才又说。此乃是说平话的常规。谁知众人听话时一团高兴,到出钱时,面面相觑,都不肯出手。又有身边没钱的,假意说几句冷话,佯佯的走开去了。刚刚又只掠得五文钱。那掠钱的人,心中焦躁,发起喉急,将众人乱骂。内中有一后生出尖揽事,就与那掠钱的争嚷起来。一递一句,你不谦,我不让,便要上交厮打。把前后掠的十五文钱,撒做一地。众人发声喊,都走了。有几个不走的,且去劝厮打,单撇着瞽者一人。

李清动了个恻隐之心,一头在地上捡起那十五文钱,交付与瞽者,一头口里叹道:“世情如此硗薄,钱财恁般珍重!”瞽者接钱在手,闻其叹语,问道:“你是兀谁?”李清道:“老汉是问信的,你若晓得些根由,到送你几十文酒钱。”瞽者道:“问甚么信?”李清道:“这青州城内,有个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晓得么?”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问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今年七十岁了。”瞽者笑道:“你怎么欺我瞎子,就要讨我的便宜。我也不是个小伙子,年纪倒比你长些,今年七十六岁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怎么也叫做李清?”李清见他说话有些来历,便改着口道:“天下尽有同名同姓的,岂敢讨你的便宜?我且问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去了?”瞽者道:“这说话长哩!直在隋文帝开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岁,要到云门山穴里,访甚么神仙洞府,整脩了许多麻绳,一吊吊将下去。你道这个穴里,可是下去得的,自然死了。原来我家合族全仗他一个的福力,自他死后,家事都就零落;况又遭着兵火,遂把我閤族子孙,都灭尽了。单留得我一个现世报,还在这里,却又无男无女,靠唱道情度日。”李清暗忖道:“原来错认我死在云门山穴里了。”又问道:“他吊下云门穴去,也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这等死灭得尽?”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四年,被宇文化及谋杀了,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让与父亲做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节,我只有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说道快哩!”李清又道:“闻得李家族里,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二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个。”瞽者道:“老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边只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却不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大皆属了别姓,这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怎的?”叹了几声,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你道这本书是甚么书?原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旧容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好几时,不是容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的要去行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好做理会。”

刚刚走得三百馀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卖川广道地生熟药材。”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偈语,说道:‘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哉!岂不信哉!”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向前,与他唱个喏,问道:“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道:“别人家买药的,就要现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上贴着‘招赁’两字么?只怕窄狭,不彀居住。”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便一间也尽勾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要药厢、药刀,各色家伙,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也赊得否?”金大郎道:“我铺里尽有现成馀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生意兴旺时,连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有诗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不应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悬壶处”三个字。直竖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铺内一应什物家伙,无不完备。真个装一佛像一佛,自然像个专门的太医起来。

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叫做小儿瘟,但沾着的便死。那幼科就没请处,连大方脉的,也请了去。岂知这病,偏生利害,随你有名先生下的药,只当投在水里,眼睁睁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这老儿古怪,不消自到病人家里切脉看病,只要说个症候,怎生模样,便信手撮上一帖药;也不论这药料有贵有贱,也不论见效不见效,但是一帖,要一百个钱。若讨他两帖的,便道:“我的药,怎么还用两帖?”情愿退还了钱,连这一帖也不发了。那讨药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无奈病势危急,只得也赎一帖回去吃看。你道有这等妙药?才到得小儿口里,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里去,便全然好了。还有拿得药回去,小儿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药香,冲在那小儿鼻孔内,就醒将转来。这名头就满城传遍,都称他做李一帖。

从此后,也不知医好了多少小儿,也不知赚过了多少钱钞。我想李清是个单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还了房钱、药钱,和那什物家伙钱以外,赢馀的难道似平时积攒生日礼一般,都烂掉在家里?毕竟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原来李清这一次回来,大不似当初性子,有积无散。除还了金大郎铺内赊下各色家伙,并生熟药料的钱,其馀只勾了日逐用度,尽数将来赈济贫乏,略不留难。这叫做广行方便,无量功德。以此声名越加传播。莫说青州一郡,遍齐鲁地方,但是要做医的,闻得李一帖名头,那一个不来拜从门下,希图学些方术。只见李清再不看甚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脉,凡遇讨药人来,收了铜钱,便撮上一帖药,又不多几样药味。也有说来病症是一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拿药去吃的,无有不效。众皆茫然,莫测其故,只得觅个空间,小心请教。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脉,就要下药。不知医道中,本以望闻问切,目为神圣工巧,可见看脉是医家第四等,不是上等。况小儿科与大方脉不同,他气血未全,有何脉息可以看得?总之,医者,意也。无过要心下明,指下明,把一个意思揣摩将去。怎么靠得死方子,就好疗病?你等但看我的下药,便当想我所以下药的意思。那大观本草这部书,却不出在我山东的,你等熟读本草,先知了药性,才好用药。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与他分个温凉。二者看害病的是那地方人,就与他分个燥湿。三者看是甚等样人家,富贵的人,多分柔脆;贫贱的人,多分坚强,就与他分个消补。细细的问了症候,该用何等药味,然后出些巧思,按着君臣佐使,加减成方,自然药与病合,病随药去。所以古人将用药比之用兵,全在用得药当,不在药多。赵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此其鉴也!”众等皆拜,谢教而退。岂知李清身边,自有薄薄的一本仙书,怎肯轻易泄漏?正是:

小儿有命终须救,老子无书把甚看。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五年,行医开铺起,真个光阴迅速,不觉过了第六年,又是显庆五年、龙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总章二年、咸亨四年、上元二年、仪凤三年、调露一年、永隆一年、开耀一年,一总共是二十七年了。这一年却是永淳元年,忽然有个诏书下来,说御驾亲幸泰山,要修汉武帝封禅的故事。你道如何叫做封禅?只为天下五座名山,称做五岳。五岳之中无如泰山,尤为灵秀,上通于天,云雨皆从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遇着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亲到泰山顶上,祭祀岳神,刻下一篇纪功德的颂,告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填的,叫做金书。碑外又有个白玉石的套子,叫做玉检。最是朝廷盛举。那天帝是不好欺的,颂上略有些不实,便起怪风暴雨,不能终事。这也不是汉武帝一个创起的,直从大禹以前,就有七十九代,都曾封禅。后来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两个,这怎叫得有道之君?无非要粉饰太平,侈人观听。毕竟秦始皇遇着大雨,只得躲避松树底下;汉武帝下山,也被伤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后,再没有敢去封禅的。那唐高宗这次诏书,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处,刺史官接了诏,不免点起排门夫,填街砌路,迎候圣驾。那李清既有铺面,便也编在人夫数内,催去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