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附录一红楼梦考

钱静方

《红楼梦》一书,描写人情世故,深入细微,脍炙人口者,垂二百数十年矣。前清俞曲园先生尝考之,谓为康熙朝相臣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姓纳兰氏,长白人,其子名成德,字容若,长于经学,又好填同。《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岁。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所述颇合。此书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随园诗话》云:“曹楝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自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于乾隆朝,使出曹手,必不备此体例,而是书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俞说如是,又云纳兰容若《饮水同巢》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子清即雪芹也。余观钱唐袁兰村先生选刊之《饮水词钞》,标为长白纳兰性德容若着,下注原名成德,则容若有二名矣。

又鄞县陈康祺先生《郎潜二笔》云:“姜西溟太史与其同年李修撰蟠同典康熙己卯顺天乡试。时因士论沸腾,有‘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之谣。风闻于上,以致被逮,姜竟卒于请室。第前辈多纪述此事,而不能定其关节之有无。昔读《鲒(土奇)亭集》先生墓表,称‘满朝臣僚皆知先生之无罪’,而王新城亦有‘我为刑官,今西溟以非罪死,无以谢天下’之语,知同时公论,早以西溟之连染为冤。嗣闻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生以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以妙玉之孤洁而横罗盗窟,并被以丧身失节之名,犹先生之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受赇之谤,作者盖深痛之也。’徐先生言之甚详,惜余不尽记忆。”此编(指《郎潜》)网罗掌故,从不采传奇稗史自污其书,惟《红楼梦》笔墨娴雅,屡见称于乾嘉后名人诗文笔札,偶一援引,以白乡先生千载之诬。且先师遗训也。由陈之说,是《红楼》一书,写美人实写名士,特化雄为雌而已。高澹人名士奇,浙人。

前清康熙帝为右文之主,一时渡江名士,辐凑辇下。或以经术着,或以文才显,或以理学称。其遗闻轶事,往往散见于各家记载,使按图而索骥焉,虽金钗之列,上中下三册多至三十六人,亦不难一一得其形似。第恐失之附会,不若阕疑以存其真之为得也。惟《饮水词钞》一卷,为纳兰侍御亲笔所着,中有与诸名士酬唱之作。余尝读之,见为南丰梁汾而作者居多数,姜宸英次之,严绳孙、陈维崧辈又次之。以交谊言之,彼质夫、荪友、迦陵三先生,当亦在金钗之列,第不知为之影者系何人耳。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容若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言斤)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为录三词于左,以资印证。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洒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走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侍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渡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罩画桥。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面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位尽风檐夜雨淋。

前清研究红学者,不一其说。有谓红楼一梦乃影清初大事者,林、薛二人争宝玉,即指康熙末允(礻冀)诸人夺嫡事。宝玉非人,寓言玉玺耳,故著者明言顽石也。黛玉之名,取黛字下半黑字与玉字相合,去其四点,则代理二字。代理者,代理密亲王也。和硕理密亲王名允(礻乃),为康熙帝次子,故以双木之林字影之。犹虑阅者不解,又于迎春名之曰二木头,盖迎春亦行二也。袭人为宝钗之影,写宝钗不便尽情极致,乃旁写一袭人以足之。袭人者,龙衣人,指世宗宪皇帝允祯也。海外女子,指延平王郑氏之据台湾。焦人指洪承畴,观其醉后自表战功,与承畴之为清效力者近似。妙玉乃指吴梅村,走魔遇劫,即状其家居被迫,不得已而出仕。梅村吴人,妙玉亦吴人,居大观园自称槛外人,寓不臣之意。王熙凤指宛平相国王熙。康熙一朝,汉大臣有权者,熙为第一。书中明言熙风为男子也。此说旁征曲引,似亦可通,不可谓非读书得间。所病者举一漏百,寥寥钗黛数人外,若者为某,若者为某,无从确指。虽较明珠之说似为新颖,而欲求其显豁呈露,则不及也。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近人又谓《红楼》一名《情僧录》,情僧指清世祖。世祖纳冒氏之妾董小宛为妃,小宛早卒,世祖伤感不已,遂遁五台为僧,《红楼》之作,刺世祖也。此说最为谬妄。无论年岁悬殊,即事实亦多不类。近见某君着《董小宛考》以辨之矣,余何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