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忘了他吧

十二月初,冬日微阳。

百步之内,那靶子上红圈之外,三支箭挺挺欲立。

她拿弓箭的手有些颤颤不稳,这是她学射箭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中靶子,第一次中三箭啊!心中激动得不行,连忙跑到那靶子下,仔细端详,真的是她射的,绝无插假!

把箭拔下,抱回来,她对着索埠道,打开大大的笑容,“索埠师傅。”

别板着脸,快夸她,快夸她。

索埠淡淡的看了她拿回的箭一眼,‘嗯’了一声,“百发之内中了三发……臣不敢说这是臣教的。”

说罢,拿过她手中三发箭,再拿过锁奴手中弓箭,搭上,一瞄。

只听见风声而过。

解忧别过头,抽了抽面容,草靶子慢风轻摇,三发同箭,全中红心。

——又在她面前秀箭术。

索埠把弓箭还给她,道,“这射箭术,除了考究臂力与耐心之外,还有眼力,嫣支只是眼力差了些,加以练习下去,必然会好转。”

她接过弓,郑重道,“请师傅放心,我一定勤加练习,不辱师傅威名。”嗯,一定不会让师傅的威名在她手里毁于一旦……

心底却是道,可她是眼瞎没办法,射中百步之内的靶子,如同要她在七步之内射中一颗葡萄,别说射中红心,她练习了一个月,今日能三箭瞄到边已经算运气不错了,不能再对她苛求过多。

本想第二日再好好发挥发挥,却是老天不让,明明昨日晌午还有些冬阳融光,今日却是全天鹅毛大雪,在外头待上一刻,能即刻变雪人。索埠也终于得以解脱,只怕再教她下去,会气得老血外喷。

她穿着犹厚的裘衣绒衫,站在大帐木台之上,接了一抹雪花,不久,又在她掌心融化,流丹又给她来信了,字很冰冷,如同这场冰雪。

让她很冷。

整个人都冷。

若上次梦见,是给了她希望,那这信,是将她彻彻底底的打入永无光明的深渊地狱,一丝希冀火苗都不剩。

锁奴过来,从背后又给她披了一层风衣,劝道,“嫣支,雪大,还是进去吧。”

“是啊,雪真大。”

她轻软呢喃。

在晋国,她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风雪。

如今,也不会再有人陪她看雪。

“嫣支,你……”锁奴当她没听见,上前一步,却是怔了怔,“你怎……哭了。”

嫣支来奴桑也已有七月余,在锁奴记忆里,嫣支是个豁达又爱笑的女子,又没有一点架子,待自己非常好,怎的会在今日……伤神哭了,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滑落,从未间断。

莫非,看见雪花,是想念家了?

因从未见过嫣支会哭,又哭得如此厉害,锁奴反倒显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恰巧琉璃在背后轻轻扯了扯锁奴。锁奴领会,便退去屋子里。

琉璃轻轻上前,“公主?”

只见她右手拽着一封绢帛书信,紧紧地。

琉璃费了些力气,才将信拿出来,字字阅完,却没有解忧那么大悲伤,清凉的风,贯穿着琉璃的声音,飘散,“公主,不如忘了皇上吧。”

忘了他吧。

是啊,早就该忘了。

不是吗?

解忧心中喃喃,心如绞痛,一步一步,走回屋子里去,屋内暖和,温热一下散开在身边,又热了。

炭火里,信封信纸,蹿着火苗,烧末。

熙和二年,晋帝衍年十七,十一月,徐贤贵妃徐氏诞下一子,帝甚悦,立为太子,同月,皇后高氏有喜。

她笑着,十一月,这个数字,怎的如此伤人,在她为了晋国诸多利益为了他嫁来奴桑之前,他和徐昕昕就已经……甚至早已有了身孕,她那时还在宫中看过他,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知道高君凝有孕,她曾在街上掏心掏肺大疯大哭,那如今呢?

第二日,她病了。

许是又受风寒的缘故,她的病情,忽然的辗转反复,时好时坏,清醒了,就两眼发呆,昏迷着,却是神神叨叨,无数次重复的念着一个人名。

女大夫绞尽脑汁也无法治好,只差说药石无救四字,汗王苦于无奈,问琉璃,“阿兮是谁?”

琉璃轻抬了眼皮。

“奴婢不知。”

摇首,心中却尤是苦涩,除了公主自己救自己,谁也救不了。

两个月来的病态反复,她再也没下过榻,换了十多个大夫,都是无药可救,汗王越发愁眉,想着是否是奴桑大夫医术不高,正考虑让索埠召集天下名医,只要能救她,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应。

这日,一位晋国大夫自动请缨为她诊治,汗王将信将疑,又念她见着晋国人或许会有些亲切感,遂让人给大夫带路,为她一治。

帐子里,格外温良。

大夫进来那一瞬,琉璃第一眼并未认出来,直至第二眼,觉得这人眼熟,第三眼,琉璃张开眼睛惊诧讶异,大夫允她调皮一笑。

琉璃心中直冒汗,他、他……是他。

心跳不止,便让锁奴去旁侧的小帐子候着,没有吩咐不能来打扰。

大帐里,只留了三人。

大夫来到榻侧,见解忧如此模样,心有惋惜,她怎还是那么死脑筋,一封信便能将她放倒,他以为她不一样了,没想过却还是如此不堪一击。

一个皇甫衍到底有哪里好,害她还不够惨吗?

把自己莫名其妙折腾到奴桑这破地方不说,还有地处龙海濮水郡的那批丰厚财物,她竟然能为皇甫衍轻易送人。她可知,先皇在那里留了东西给她,关键时候可救她性命!

连番叹息之后,给她喂了颗药丸,“蔺之儒的药,再如何厉害也只能医你的病,却无法医你的心。”

解忧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辨认清了眼前这张脸,喃喃,“……是你。”

“神智总算清醒了。”

“你怎么……”

他笑了笑,有点赖皮的感觉,“你半死不活,我来看看热闹。怎么,不欢迎?”

她扯出几个字,唇色苍白,“欢迎,看完了,就滚。”

“呦,你还有脾气了。”

脾气?她一向都有。

只看发脾气时对不对人。

她背过身,不想再去理他。

“冥解忧,你要死不活的样子,让我更瞧不起。”他甫一发狠,“你眼里除了那个人,还有别的什么?”

解忧看着被褥,无神,“冥栈容,我想了两个月,突然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的心,已经再也无法容我,早已不爱了。”她笑着,声音温弱,“哪怕我再惦念,他有了自己的一堆家人,已是别人夫君,别人的……父亲。我这般模样,又算什么呢,即便我死在奴桑,他也未必会留一滴眼泪,我何苦要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生生折磨我自己,让自己不痛快,你说我傻不傻。”

冥栈容劝道,“你该放下了,别把自己折腾来折腾去,什么都得不到,其实,天下男儿千万,你看我,我也挺不错的。”

她却没心情同他开玩笑,淡淡道,“我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从前过往,烟消云散,从此以后,互不相干,我会……忘了他。”

冥栈容遂也收起玩笑,轻轻搭过她肩,“你真想通了?”

“我饿了。”

冥栈容笑开了面容,“瞧你瘦的,还知道饿,那也不傻。”把目光瞥向琉璃,后者欣然欣喜,忙下去准备食物。

她病了许久才开胃,不宜太过油腻,遂拿上来的都是琉璃亲手煮的寡淡汤水。

两日下来,汗王见她气色好转,一颗沉甸的心算是放下。

解忧勉力能下榻,坐于案桌边侧,冥栈容边盛汤边念叨,“看你日子过多难,得多吃点,能长胖才是福。”

解忧斜斜的看了他一眼。

接起递过来的汤碗,抿了小口,语气又弱了些,“你为什么在奴桑?”

“看你啊。”

“说谎。”她轻轻一言,放下碗,盯着他,戳破。

冥栈容笑了笑,她此刻身体虽羸弱,好转起来,心思却还是蛮快的,遂也不必在拐弯抹角,说道,“奴桑不宁,我怕你危险,这段期间,你还是好好当个病人,静观其变。”

她怔然了片刻,“你怎知道奴桑会不宁?”

“你以为我想愿意,还不都是为你,我才千方百计的去打听……”冥栈容停顿,又抱怨,“这破地方,有时候方圆几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一堆荒土,谁爱来爱来,本公子一天都不想待下去。”

“那你怎么还不走?”她挑眉,准备喝汤。

“这不还没说完。”冥栈容砸砸嘴,“还有,这地方除了破,人也长得那么狰狞磕碜,特别是那个韩馀夫蒙,一大老爷们了竟然还来泡这么小的妞,你说丢不丢人。”

解忧刚入口的参汤咳嗽了出来,嘴角抽了抽。

“冥公子怎能这么说,左贤王虽不像冥公子,是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少年,但一点也不磕碜啊。”琉璃辩道。

“嗳,你这丫头懂什么,重点是……泡妞。”冥栈容翻了白眼,对后面两字重点提拔咬声。

“你见过他?”解忧问。

“……没见过。”冥栈容一焉,又重点补充,“但这不妨碍我想象,要是他长得好看,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怕,哪像本公子这俊俏的模样,人见人爱啊。”

解忧翻了他一个白眼,见过自夸的,没见过这么贬低别人自夸的。

“不过,说真的,别看他如今对你求而不得,耍尽花招,一切依你,把你捧在手心似的,背后你不知他多阴狠。”冥栈容提点她,小声道,“当年有个女子便是如此中了他的招,可他呢,成亲之夜杀了那女子不说,那女子的族人还一个都没放过,一个能做的如此绝的人,你以为,他会对你有多好?”

她微微心颤了一瞬。

记起那人临走前夜对她的话:你可以讨厌我,可以不顺从我。但千万别背叛我,冥解忧。

也是他离开前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狠话。

是警告吧。

想了想,解忧说道,“他好像有些疑心我。”

“很正常,难道你认为他这样的人会真心为你付出?你脑子长点聪明,不要别人给了你一点好处,救过你一命,就处处当别人是恩人,知道不?”

她喝完一碗汤,擦了擦嘴边汤渍,笑着,声音孱如,“冥栈容,那你呢,你是好人吗?”

冥栈容一瞬怔住,许久,苦笑了一下,“别把我当好人,我不是。”

解忧微微笑,“我从未把你当好人。”即便是如此与他谈话,在她眼里,他和别人一样,同属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不然,当年在长须河边,渡口农舍,她会看到那张纸卷:阻蔺之儒寻公主,携公主,速归龙海。

她不知那纸卷由谁传送给冥栈容,目的又是为何,可惜,冥栈容不知怎的离开了,没有看见这传信。她只知,是她自己犯傻走进蔺哥哥的清风堂,被人报信,她以为当初蔺哥哥能助她逃,必然不会……可她还是被人逮住。

时至今日,该认清的人,都已经认清了。

冥栈容又怔了一下,面容放柔和些许,叹息,“如此,也好。”

他若是好人,兴许不会隐瞒她有孩子的事情,即使他明白枭鹰羽容不下这个孩子,无论她知道与否,这个孩子一样也活不下来。龙海冥家如今半依附着枭鹰羽,不过是庞大的枭鹰羽中一根细枝末节,并非枭鹰羽的对手,哪能保她孩子。

他若是好人,明知前日那封信……他只知,一定会彻彻底底断了她对皇甫衍所有的念想,这是枭鹰羽所要的。信中内容,也的确为真。

皇甫衍已是后宫佳丽十几个,这有了孩子,那个怀孕的,这个封妃那个贵妃,可逍遥快活,而她却孤身一人在这破地方受苦受难,他也看不下去,早断早好。

他更知,她会同意嫁来奴桑这破地方,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徐太后与高家为了攀附奴桑,解决战乱,手脚太快,几乎是将她连日连夜送出,又沿途设阻,让人半路劫的机会都没有。

枭鹰羽族主都为震撼,却是连骂了两声奴桑老儿死心不改,得不到儛后,向晋国开出这样条件,却非把她女儿给弄奴桑去了。

可惜,奴桑看着疆土开阔,却是黄沙土地占了大半,枭鹰羽的人大部分蔓延晋国、夏朝,奴桑这地方,他们只当是没受过教化的蛮夷外敌,商贸文化或是资土,都不足与夏朝高骊等国媲美,安插的人手不足。

若不是今时今日的晋国朝堂乌烟瘴气,内争不止,如何能轮到奴桑来此嚣张,即便是费劲手段,也一定会把她弄回晋国。

冥栈容在此日,向她道别,汗王允他百金为医钱,他笑脸相迎毫不客气收下。走时,奉了她几字‘虎狼之地,当且小心为上’,解忧点头沉允。

在他走后,琉璃忍不住说,“公主,你别听冥公子瞎说,左贤王哪里对你不好,左贤王离去前夜,还亲自抱你上床,还怔神温柔般看了你好久……”

解忧淡淡的回复琉璃,“你一定是眼花,看错了。”

她说着,又看着前面,那个熟悉的方向,大片的雪,蔓延无尽,像一张白色的大网,绞尽肃杀,清风,冷凉。

晋国,也在下雪吧。

她笑了笑,仿佛看到,梅花亭中,一个尊贵雍容的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幼儿,欣赏着冬日寒梅,又极温柔的看着身侧的男人,“皇上,您看,咱们的允儿笑了呢。”

“是吗?”男人的音轻淡,瞥过去,襁褓中的孩子两眼若星,甜嘴张开,如同温笑,男人单手伸去,轻抚,眉碎笑如,“倒是呢,爱妃辛苦了。”

一家人,极其,温馨。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满目沧夷。

琉璃过来,扶住她瘦弱的身子,“风中冷,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