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不平之夜

月上轮回,外头黑黝黝的,已是四更天。

解忧起了身,侧坐在床榻边。

他的右手,还有她包扎的痕迹,她轻轻过去握了握。

再往前低看去,韩馀夫蒙睡的很熟,很沉,对于她的行为,没有任何察觉,也不会有察觉。

她忽然记起他昏睡前那句话,那个要求,不过分,是他应该给的。然后他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若嫁我,那是肯定只能给你。

肯定给她。

她被肯定这两个字触动了。

本来她也不在意名分不名分,只要他心里有她,身边没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女子,名分终究不过是个虚称。她知道,他从不缺女人,只要他想,任何女人都可以靠近他。可他这个人,却似乎不会乱想。

他说他的女人要能与他平起平坐,她想来想去,除了妻子,别的女人没有资格可以这样。那么这个妻子名分,她想要,便提出这要求。

正妻之位,别人无法轻易给她的东西,他说肯定,似是一点都不难,只要她说要,他就给,那么随意,随意到颠覆她一贯的观念。

可她知道,他的话,不会假。

只是……

“过了今晚,你只怕不会娶我了,你空欢喜一场,我也是。”

她抽出手,没有再看他,直奔他方才放钥匙的暗格……

夜。

此次行动,前半部分算是顺利,如她所料,这把钥匙果然是韩馀夫蒙亲手收着,她也用了点不耻的法子,拿到了手。而后半段,却是刀光剑影。

她到达关押少正修鱼之处,便忽然有一拨巡回过来的守卫直接冲来与看守的侍卫厮杀。两方服饰相似,解忧倒是佩服这些巡回守卫,乱斗之下还分得出来自己人。

不过仔细一瞧,巡回守卫的手臂上,绑了黑条,看来是以此区分。

趁情势混乱,她从暗处现身,避开人群,进入帐子里头,再转入侧帐,便看到少正修鱼站在那里。他听见外面有乱斗,只怕也是刚醒来,见到她来此,他是惊讶的。

解忧也看了他片刻,他全身上下安好无损,除了套着两手的那两根锁链,锁链并不简单,末端深入地底下,连着的是地底下埋入的一块万斤重的铁石,挪动铁石是不可能的事,锁链又弄不断,自然也不可能让他断手保命,除了用钥匙打开,别无他法。

很快,她便拿出钥匙,上前快速解开他两手锁链,少正修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只念了个字,“你……”

“别说了,趁现在乱,快走吧。”

她打断他话,很明白时间珍贵,一息一刻都珍贵,不是闲聊的时候。等到公玉鄂拖赶来,他就没那么容易走得掉。

她拉着他出来,很准确朝北而走,少正修鱼看着后边黑衣人与侍卫的厮杀,有些犹豫,那些人……

解忧没有管那些人死伤如何,只顾带着少正修鱼往前走。北营北门口,亦是有一堆人在打斗,她知道,纳达已领黑衣人在北门边下撕开了一道出入的缺口。

两人一路行去,抵达门下。

纳达见着她果真把汗王给带了出来,看她的眼神变得有几分不一样,连忙行到少正修鱼跟前,又看了她一眼,黑面纱下开口,“汗王,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解忧也说道,“我再送你们一段。”

她与少正修鱼先行撤离这方乱地,走了近三里远,才看见另一拨备马接应的人,她算了算,那些还在相斗的人该要撤离了,也知道,为了救一个人,别的人性命纳达他们从来不会在乎,也不会考虑。

今夜这场计划,她知道的不多,她唯一的任务是拿到钥匙,去到他关押的地方,如若她不在那里出现,证明没拿到钥匙,事情便不会依次执行下去。

只是,她预感不好,总觉得事情有些,太过顺利。

对,就是顺利。

她可以把韩馀夫蒙弄昏迷,也可以提个建议,用个美人缠着公玉鄂拖以便拖延时间,但是,其他人呢?这么大的动静,她竟然连破丑都没见到。

这有点,很不寻常。

“解忧。”

少正修鱼一声将她拉回思绪,她半顿片刻,只听他极为冷道,“为什么?”

为什么。

她想了想,大概猜出他问的是什么,明明她与韩馀夫蒙联起来设计把他抓了,为何今夜又助他逃走。

他问的是这个为什么。

那夜公玉鄂拖与他说的那些假话,他是当真了。她想解释,可除了亲眼看见他被抓,连她自己都不知前因后果,甚至都不明白,他为何认定那个女子是她,为何要去劫下马车,为何要为了她涉险,为何他不交给别人做。他是汗王,却亲自动手去劫那马车。偏偏的陷入别人设好的圈套。

公玉鄂拖拿她设计他,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他怎么就每次都上当,每次吃亏,每次也要连累她。他就不能稍稍的有点心眼吗?

是真是假,她说了不算,只有他自己体会,她只道,“公玉鄂拖这个人坏心眼一向多,他说的话没有几分能信得,他尤其对你很有敌意,你要提防他些。”

“你又有几分能信得?”他冷道,“你救我,恐怕不单单是救我,你身在奴桑,心却在晋。”

解忧听着他这最后一句,觉得这其中很是意味深长,继而联想起乌恩图也与她说过立场一类的话题,那少正修鱼现在是认为,她是晋国派来搅乱奴桑的奸细?

她是晋国人,不假。果然是个外来人,就会被怀疑,会遭非议排斥。

解忧却是不想受这屈辱,尤其质疑她的人,是她在奴桑最好的朋友,她直接问道,“你认为我来奴桑心存不轨?”

少正修鱼声音略淡,“是,只是我以前一直不信。”

以前不信,那如今是信了?信了她是晋国来的细作?

他又是听说了谁的话?

她本想解释,但一细想,其实早就解释不清了,连乌恩图都有些疑心她,又何况是少正修鱼。她或许本身并没有做过什么,但是,晋国做了。

无论晋国做了什么,最终都会引到她身上,谁让她是晋国公主呢。就像冲零军,那假遗书,还有先汗死于来自晋国的雪里屠,放走韩馀夫蒙导致如今南北局面。这些,都与她有关,她否认不了。

淡淡苦笑了一下,她道,“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信了我那么久,如今终于看清了我真面目。今夜我不后悔救你,但愿你日后行事前多思量,你是南庭汗王,凡事还是不要以身涉险,以免再落得弃剑投降的下场。既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别人。”

弃剑投降。少正修鱼微敛轻动,那夜的事,她果然是知道的,她故意设计抓他,如今却又故意放他逃走,届时,韩馀夫蒙定会因他逃走而发怒,她做这一切,是想再激起他与韩馀夫蒙的矛盾,让这次谈和不成功。

她的心思,他何曾晓得,何曾懂过。

她还承认了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我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教训。”他索性也毫不顾忌,冷声道,“冥解忧,我问你,我父汗的死,是不是你所为?”

她果断道,“不是。”

说完后,她又想,若说与自己有关,他会是何种反应,是不是准备为父报仇,杀了她?

可即便她说不是,他眼中,明明还是质疑。

能给先汗下毒的只有两个人,他应当很清楚,她和绮里尔朱,乌恩图与韩馀夫蒙都认为是绮里尔朱,那他呢,可有怀疑过绮里尔朱?

或许,他压根不会怀疑绮里尔朱,这个人毕竟是他姐姐,是他的亲人,他绝不会相信这个亲人会杀自己父亲。

而她来自晋国,利益交错之下,用手段弄死一个奴桑汗王,似乎很正常,任谁都只会怀疑她。他这般凶然怒问,也已经把她当成了杀父嫌凶。

她与他的情谊,抵不过那亲情。

终究是个外来人。尤其这个外来国家表现出来的种种,都对奴桑不利,她又能如何作解释。一来她没有证据证明她自己清白,二来她也不是那种因为别人不信就要去一遍遍解释的人。如若说两次都不信,说第三次也没意义。

“不管你与不信,我没有做过。”她再说了一遍,敛了一下神情,又看见远处纳达等人已经快速赶来,她道,“我送你至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便要往回走。

他很不明白,他一直纠结想弄明白的事,她为什么可以这么淡然,这么无所谓,为什么就只有一句不管他是否信。模棱两可的回答,一件又一件的事实摆在他眼前,要他怎么信?

少正修鱼见到她手上防身的短剑,是他送她的。在她转身那刻,忽然一下抓着她手腕,将她拉了回来。或许是为了求证什么,他拉开了她袖口。

他听闻,韩馀夫蒙身边有个官奴便是那晋国公主,韩馀夫蒙只要不悦便会凌虐折磨她,甚至还给她烙上官奴烙印,他一直半信半疑。直至那日在帐外听到她惨绝人寰的叫声,又听到他们半夜会把她送去另一个地方,他才一时冲动,带人去劫马车。

她手肘上……这个烙印……这点公玉鄂拖没骗他。韩馀夫蒙确实对她不好,竟然可以心狠到这个地步,如此屈辱的烙印,居然真的……

解忧惯性前倾了两步,对他这举动,有点意外。

只听他突然道,“既然你也已逃出来,那就跟我回王庭。”

逃出来?

她对此颇有咬文嚼字,难道他以为,她是被韩馀夫蒙囚着,今夜才好不容易有机会逃出来的么?

解忧将手抽回来,袖子放下,只道,“你忘了,你已经把我送人了。”

虽然她很不喜欢他们这种交易的方式,可这是事实。

“这个送亲已经废了,韩馀夫蒙将你要了过去,可他并没有知足,依旧索取,依旧在增兵扩地。”

她敛了一下思绪道,“那是因为你们先不仁,不给他一条活路,所谓送亲,不过也是一场阴谋,巴属之战,不是因为送了一个假的,而是你们早就准备在他打开城门迎亲那刻,发兵攻城。”

可谁也没有想到,韩馀夫蒙心思难猜,非得验明人之后才肯让人入城,而最终,这一关没过,才导致韩馀夫蒙死守几日,又反败为胜。

她甚至会想,如若当时她没有半路被劫,而是去了巴属,结果又是如何?

韩馀夫蒙会大开城门,等到放她入城,几百送亲侍卫入城,城门大开那刻,也就是赫尔王准备攻城之时。

若真发展成那样,谁胜谁败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会死,或许被突然混乱而来的人砍死,或者,被怒极的韩馀夫蒙亲手杀了,他连废一个人的手都满不在乎,更别说他那时一直恨极了她,也不会在意她这条微不足道的命。

她静了静,又道,“修鱼,我信你,当时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是赫尔王擅作主张。你不会让我去巴属送死。”

不会那样把她放在风口浪尖,不管不顾。不会那样利用她。

可是,当她说完信他,却看到他神色凝空迟疑时,她就知道,或许,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吧。

他可是南庭汗王,这么重大的事,即便他再如何没真权,赫尔王发兵前也必须得过问他,即便赫尔王不告诉他,还有一个处处为他谋虑的薪离王,他怎么可能会不知情呢。他是知道如何后果,却还是拿她作为牺牲,就为了除去韩馀夫蒙。

他避开那话题,再说道,“解忧,跟我回王庭。”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记得一年多前,你不停问我原因,为何要帮韩馀夫蒙,为何放他走。修鱼,如若当时是你落到那个地步,我也会帮你,也会那么做。那时我放走他,我承担了后果,如今我放了你,那么,我也该对韩馀夫蒙有个交代。”

她那时对韩馀夫蒙没有感情,有些感激他救过她几次,虽然他一直都很令人讨厌,可她明知有人在争对他害他,还利用她手里的遗书,令他陷入篡权绝境,她无法做到对他袖手旁观。

就如今夜,明知少正修鱼是被设计,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被关押。必然要出手相救。

她做这些,仅仅只是,情分。

当然,如今与那时不同,她与韩馀夫蒙之间,关系有些微妙的转变。

“你还要回去?”少正修鱼不可置信,又想起她说的承担后果,是在说他也并不能护她?是,因为她放走人,他关了她一个月,即便放她出来,也是因为要送她去巴属。

现今她放走他,韩馀夫蒙怎会对她罢休。

这个后果,她能承担得了么?

她轻苦笑了一下,“你说过,你不喜欢战争,有些争端,是没有必要的,我一直很赞同你这话。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止休。”

纳达已经赶了过来,对她又很是不友好起来,“怎么还不走?”但对少正修鱼又恭敬了些,语气有些急道,“汗王,公玉鄂拖已经带了人追过来,必须得快些离开。”

解忧明白纳达急成这样,想必事态严重,皱眉道,“你们快走,我去挡他片刻。”

说完,便只身一人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