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一旦没有了行驶声和说话声,车里就变得十分安静。用咳嗽来打破沉默未免太奇怪,勉强寻找话题也很麻烦,我正准备重新开始摆弄手机,冈田先生开口了。
“不过,解散乐队出来单飞,最后又成功了的,好像只有矢泽的阿永,还有奥田民生了吧。”他对我们中的一人说,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
“能不能别把我们当成乐队啊。”我反驳道,“而且,还有别人也成功了啊。”
“为什么兜风的终点在这里呢?”早坂先生来到我身边,坐在长凳上问。
他两只手都拿着罐装啤酒,并递给我一罐。可我刚要接过来,他又把手缩了回去,说:“啊啊,你还要开车呢。”那动作似乎是故意耍我。
我面前是一片湖水。开了一个半小时,找到一个假日里却空荡荡的停车场,湖周围也没什么人。
“听说这个湖从上空看几乎是圆形的哦。周长有三十公里。”我指着面前那个没有一丝波浪、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的湖,“大约五万年前,这里的火山喷发,河流被岩浆截断,形成了堰塞湖。”
“你懂得真多啊。”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双亲带我来过这里。我爸和我妈。”我说完,猛然醒悟到,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家庭旅行呢。难怪我会跑到这里来,我不禁想。考虑要跟早坂一家到哪儿兜风时,我几乎没怎么伤脑筋,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湖。或许是从家族旅行联想到的吧。“我居然如此单纯啊。”
“你跟父母关系很好吗?”
“不。” 我马上回答,“我爸妈是一对夸张得让人忍不住发笑、在育儿事业上一败涂地的父母。他们只会把自己僵硬的想法加在孩子身上,认为孩子的任何失败都不能容忍。”我并没把他们在我正值青春期的时候就去世了的事情说出来。
“冈田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刚刚失业。不过在那个‘刚刚’之前,我做的工作也挺难启齿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沟口先生的那个工作该怎么归类。稍微超越了法律范畴,非常琐碎,类似于替人跑腿的工作。
替人作恶,就像买凶犯罪,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工作。
“是很难说出口的工作吗?”
“多亏了早坂先生,我总算能把它辞掉了。”
“哦?怎么回事儿?”
“我真没想到,会有人回复那条短信。”
“那个啊。”早坂先生自己好像也觉得挺奇怪的。
“先外遇,再离婚,你现在的心情如何呢?”我并无恶意地问。
“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个你在车里说过了吧。”我想起来了,“有没有不舍呢?”
“我什么都舍不得。”
我一边听,一边想象早坂先生体内不断盘旋翻搅的不舍之意。“你跟那个外遇对象不再继续了吗?”
“不再继续了。”早坂先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想起以前一个同学的父母离婚的事情。当时也是因为他父亲有外遇,而且,他跟外遇对象好像也没有持续下去。
然后,我又想起撞上我们奔驰车的文具店老板。那男人当时也跟外遇对象在一起,所以面对我们时完全没有底气。
对话停了下来。气氛并不坏。清风在湖面吹起阵阵波纹,似乎也在我心中引起了共振,心脏跳得像小动物的鼻息。安静平稳,很舒心。
“你觉得,怎样才能挽回我们的关系?”早坂先生轻声问。一开始我根本没觉得他是在对我说话,还误以为他是在对湖面倾诉。
我转头一看,发现早坂先生正看着我。在他后面,早坂沙希坐在停车场的台阶上摆弄手机。
“你想挽回吗?”
“如果可以的话。”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想那种事情。”我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出口了,“一味沉湎于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一直看着后视镜是很危险的,会出交通事故哦。开车的时候必须专心地看着前进的方向。已经走过的路,只要时不时地回顾一下就可以了。”
早坂先生应了一声,难以分辨是叹息还是回应。
我把早坂先生留在原地,离开长凳,向后走去。就在我走过穿着牛仔裤坐在台阶上的早坂沙希时,被她叫住了。
“喂,冈田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原本一直盯着手机的她,此时看着我。
“我刚才已经回答过你了,没有什么企图。”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太奇怪了吗?”
“这还不算奇怪。”此时我脑中浮现出几年前,我还没遇到沟口先生时,在闹市大施暴力的光景。我当时因为心情烦躁,便对刚好路过的公司白领大打出手,拳打脚踢,直到对方无法动弹。因为火儿还没撒完,又扯开牛仔裤的拉链,掏出性器,准备对着那人撒尿。周围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但因为太害怕我,所以没人上前阻止,这我可以理解。但其中竟还有毫无责任地交头接耳、为此兴奋不已的人,这让我实在无法忍受。像那帮看热闹的人一样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那些人算什么呢?只知道站在安全地带,为了舒缓自己的郁闷而围观别人受苦。
“冈田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你父亲刚才也问过我,我今天才把工作辞掉。”
“无业?”
“是的。”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从明天开始,我的余生就都是假期了。我要度假。”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早坂沙希目瞪口呆,但总算抬起头来看我了。“不过度假真的很好呢。”她笑道,“不如我也学你吧,余生皆假期。”
烦恼了好一会儿,我决定不客气地实话实说:“你还早得很呢。”
离开静谧的湖边,本以为要原路返回,车子却在途中绕了个道。又开了一会儿,我趴在窗边感叹道,“这个酒店好大啊,这种地方肯定是有钱人才会来的吧”,却听到冈田先生说:“我们在这里吃饭吧。”然后把车子开了进去,这让我吃了一惊。
父亲的惊讶程度也丝毫不逊于我,因为我们家根本沾不上半点有钱人的边。母亲倒是很冷静,她赞同道:“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奢侈一下也不错呢。”
“当然,我来请客。”冈田先生等我们走到餐桌旁落座,翻开制作豪华的菜单后才说,“这张卡的额度应该挺高的,你们随便点吧。”他甩了甩右手上的信用卡。
“这怎么行,不能让你破费的。”父亲推辞道。
“你这么大方,反而更可怕了。”我说。
“因为是我在短信上邀请你们吃饭的。”冈田先生笑道。
“难得这么一次,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最后还是母亲拍了板。
我点菜挑得左右为难。因为实在不知道可以点什么价位的,不可以点什么价位的,这种世间所有人都能掌握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个难题,让我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们的表现过于难看,只见母亲“啪”地合上了菜单。“不如我们都这样吧,就点季节限定的全套大餐。”她指着桌上摆着的特别菜单。
“啊,那就这个吧。”冈田先生马上表示赞同。既然如此,我和父亲也就无法再反对了。
背挺得笔直的服务生走了过来,向我们一一确认葡萄酒要如何如何,前菜要如何如何,肉的烹调方式要如何如何等问题。我听着那些问题简直头都大了,父母却回答得十分淡定且明确,这让我在心里感叹了一番。
“真让人怀念啊。”父亲稍微探身,把餐巾夹在领子里,然后说,“过去经常到这样的餐厅来呢。”
我奇怪他在对谁说话,后来发现是对母亲。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对母亲说话。
“那是二十多岁时的事情了。”母亲点头道,“当时我们除了到处找好吃的,也没别的事情做了。”
“呵呵”,我应了一声。坐在我对面的父亲,戴着餐巾的样子实在太丑,让我觉得很尴尬。
“到处找好吃的。”冈田先生也加入对话,“那种事情好玩吗?”
“嗯,如果你喜欢吃东西的话。”母亲说,“冈田先生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怎么说呢,我好像没太想过。”
“这种事情应该不用想的吧。”我忍不住插嘴道。
冈田先生只是耸耸肩,并不回答我,然后举起杯子说:“干杯吧。”
“这真是一次快乐的散伙呢。”母亲看着我说,“但并不是结束,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明天开始都是假期。”冈田先生又说。
“假期,真不错呢。”母亲马上回答,“是啊,我和你父亲辛苦了这么多年,明天开始就能享受假期了。”
“我可不需要什么假期。”
“总之,为我们用短信获得的朋友干杯。”冈田先生举起酒杯。母亲很有气势地说了一声“干杯”,父亲只小声应了一句,我的声音则更小了。
饭菜很美味。与我家最近毫无对话、只有沉默和重重阴影覆盖的晚餐相比,这顿饭更加开放、舒畅。
吃饭时冈田先生问:“夫人,你从明天起要怎么称呼早坂先生呢?因为已经不是家人了,不能像往常那样叫了吧。”
父亲闻言,却很认真地反驳:“家人就是家人啊。”
母亲冷静地回答:“从明天开始就不会见面了。”她微笑着。
我也笑着说:“不过,还是有可能偶然碰到的嘛。”
“到时候,我可是会认认真真地称呼‘早坂先生’哦。”母亲一边说,一边把叉子上的白身鱼送进嘴里,并小声称赞道,“真好吃。”
“那样太见外了吧。”父亲神经质地舞动着餐刀,发出几乎能割伤餐盘的刺耳声音。
“不已经是外人了吗?”我也吃了一口鱼肉。酸酸辣辣的味道十分可口。
周围的餐桌渐渐都坐上了人,客人们动作优雅地用着餐。老年男女尤其多,而且明显是夫妇,我不禁对他们升起一种尊敬之情,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散伙,携手走向了晚年。就像那些维持了好多年都没有解散的摇滚乐队一样。
“对了,冈田先生,我想问问你,你有什么秘密吗?”在鱼肉被撤走,桌上突然变空的时候,母亲突兀地问道。
“秘密?”冈田先生尴尬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什么秘密?”
“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接下来,母亲又笑着说,今天本来要让家里人每人说一个秘密的,但谁都不愿意说,一点都不干脆。
“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来而已。”父亲苦笑。其实我也一样。要是真有什么秘密,我早就说了。
“对早坂一家保密的事情啊。”冈田先生动了动嘴唇,露出苦恼的表情,“有什么呢……”
我本来就坚信他有什么企图,这时更是急切地想,赶紧把你的秘密交代出来吧。
“这个嘛。”冈田先生思忖道,“这个啊……”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掏出刚才给我们看过的那张信用卡。“真要说的话,”他先说了这么一句,“这张卡其实不是我的。”然后咧嘴笑了。
“呃。”父亲一脸讶异,仿佛觉得自己成了犯罪同伙,吓得面色苍白。
“这是别人的卡,我不认识的人。所以你们不用客气,随便点菜就好。”
我的脸一定在抽搐。
“我倒是不希望你说出这种秘密来。”
父亲本来就不擅饮酒,稍微喝一点儿就满脸通红。然而此时他却面色苍白。“不好意思,我想吐。”他说完突然离开了座位。虽然我觉得刚才葡萄酒确实喝得有点快,但还是头一次见他反应如此剧烈。
看着摇摇晃晃往厕所走的父亲,冈田先生丢下一句“我怕他出事,过去陪着”,也追了上去。桌边只剩下我和母亲。
“真难看。”我对坐在左边的母亲说。
“我很久没见他醉成那样了。”母亲有些吃惊。
“对了,妈妈有什么秘密吗?”
接下来应该只有甜点了,餐桌上有种庆典之后的冷寂气氛。而我会有这种感觉,应该是因为这顿饭真的很好吃吧。
“秘密……吗?”
“妈妈肯定有的吧。”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大妈啊。”
“比起老爸,我还是更害怕妈妈,因为你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感觉。”
“没有啊。”母亲悠闲地说。
“你就说一个秘密吧。连老爸都不知道的。”我借着酒劲说,感觉跟电视上那种一边说着“就让我摸一下嘛,又不会少块肉”,一边扑向吧女的中年大叔没什么两样。我把身体靠过去,冲母亲撒娇道:“告诉我嘛,又不会少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