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拥着钟笔出来,“我送你回去。”声音镇定,肩膀宽厚,怀抱温暖,充满安全感,让人如此的依赖。
钟笔点头,“嗯。”声音仍有一丝哽咽。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五花六道,跟鬼一样。毫无形象大哭一通,心情反倒好转不少。张说送她到洗手间门口,“去收拾收拾,难看死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全花了,嘴唇发紫,脸上半点儿血色都没有,双目通红,惨不忍睹。她用纸巾擦干头发,卸了妆,用冷水冲了脸,宽慰自己,只要天不塌下来,太阳照样升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总是要在屈辱轻视里才知道深思反省。
出来时,她已恢复平静,只是眼睛依然红肿。
她情绪不佳,一路都没有说话,微凉的夜风一点点吹散记忆里混乱不堪的过往。张说推她,“到了。”她愣了下才回过神来,忽然拍头,“哎呀,糟糕!”
张说忙问怎么了。她将左学要雪媚娘、榴莲酥的事说了。左学这小子,答应他的事若是忘了,绝不肯罢休,整个儿一太上皇。
张说想了想,“你也没吃饱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极好的广式点心。”就这么让她回去,他不放心。
张说口中的“附近”是北大附近。车子停在路边的店铺前,这是以前钟笔最爱来的一家点心店——干果、蜜饯、饼干、糕点……应有尽有。
多年不曾来过,周围的建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身上披着张说的西装,大眼睛四处张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有些茫然失措。头顶闪烁的霓虹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视线穿过对面划成几何图案的繁花绿草,落在校门口几个镶金大字上,提醒她这里是北大。旧时场景旧时人,她心中蓦地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之情。看着路灯下熟悉的店面招牌,她用力推开玻璃门,欢快地喊:“老板!”
老板身穿白色棉布背心,腆着啤酒肚,摇着一把缺了一角的芭蕉扇,坐在那儿听广播,脚下一双人字拖欲坠不坠,懒洋洋应了一声,“买什么自己拿,钱在鞋盒里,自己找。”
还是这样的脾气,这样的悠闲自在,十数年不变。钟笔不知为何,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抓到一点儿什么熟悉而又永恒的东西,觉得非常高兴。她冲过去,手舞足蹈地叫:“老板,我要买吃的!”激动得恨不得把屋顶掀了。
老板当然不认得她了,晃晃悠悠走过来,也不看人,张口就说:“同学,买什么?”
钟笔要了玫瑰花制的干果、糖腌梅子、豌豆黄以及蓝莓蛋糕,眨着眼睛的样子十分调皮,“老板,忘了带钱,可不可以赊账?”
老板瞄了眼她身上华美的礼服以及颈上的钻石,知道她在开玩笑,痛快地答应:“行。”钟笔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张说又要了雪媚娘和榴莲酥,掏出钱包把钱付了。
俩人沿着南门的林荫道进来。道路两旁是法国梧桐,高大繁茂,密不透光。夜色深沉,偶尔几个晚归的学生步履匆匆,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还未开学,偌大的校园十分安静,周围花木扶疏,虫鸣蝉唱,使人更觉静谧。物是人非,风景依旧,一样的天,一样的脸,一样的你,就在我的面前。
触景生情,往日的片段在眼前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第一次社团活动她便找不到地方,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理工信息二号楼在哪里。有人拍她的肩膀,“同学,你是‘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的会员吗?”钟笔回头,眼睛一亮,不理人家的问话,一直盯着旁边的人看。那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个性美少年嘛!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么大的学校都能碰到。
魏建平和气地问:“同学,你是新会员吗?我是这个社团的团长,我叫魏建平,建设的建,和平的平。”
钟笔撇嘴,名字真老土,手指着张说,“那他呢?”
张说打断她的询问,“时间快到了,走吧。”钟笔跟在后面,一心想着该怎么跟他搭讪。
魏建平和张说也不知道地方,从理教信息楼一路问到东门,最后在一个新建大楼的某个旮旯里找到了。众人都埋怨教室难找,讲座怎么选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张说在最边上坐下,魏建平跟了过去。钟笔一个人都不认识,站在那里不知该往哪儿去,茫然四顾,心里发慌。魏建平见了,连忙招手,“过来,跟我们一起坐。”他心思细腻,温柔体贴,很懂得照顾人,跟张说算盘珠子不拨就不动的性格截然相反。
钟笔大喜,连忙奔过去坐下,隔着魏建平便是张说。讲座开始,众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钟笔随口寒暄了几句,指着张说开始套话,“魏建平,他叫什么?大几了,学什么的?”
魏建平真是好脾气,竹筒倒豆子般通通告诉她:“哦,他啊,天才哦,光华管理,学金融的。至于叫什么,你自己问他吧。”
钟笔心中说他真是知情识趣,连忙越过魏建平,拍着张说的肩膀问:“同学,我是新加入的会员,我叫钟笔,你叫什么?”张说见她整个人倒在魏建平身上,姿势亲昵,不喜她这样随便,有点儿不悦,没有回答,拿了本书递给她。
钟笔碰了个冷钉子,有些讪讪的,接过来一看,是《经济学原理》,内页上写着“张说”二字。翻开,满篇全是数字、图表、符号、专业术语,一时头大如斗,连忙合上。对方的冷淡这么明显,她不敢再搭讪了,决定旁敲侧击,便问魏建平:“他大几?”魏建平笑道:“研究生都快毕业了。”钟笔很是吃惊,她以为他还是个小正太呢,没想到已经是老男人了,果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魏建平又接上一句,“十九岁。”和钟笔一样大。
她更吃惊了,嘴巴许久合不上。魏建平叹气,道:“所以说,世界上天才还是有的,只是我们太平凡了。”不可相提并论。北大是全国最好的高等学府之一,藏龙卧虎不在话下,天才少年并不稀奇,少年大学生遍地都是。
张说见他们头抵在一块唧唧咕咕说私房话,便有几分不高兴,低声呵斥道:“你们还听不听讲座?”俩人以为他听见他们在说他的事,互看一眼,连忙停止背后说人的不良举动。
张说之所以一直对钟笔的搭讪不冷不热,正是因为钟笔每次都要找魏建平或者其他人做借口,以至于他从不敢有非分之想。而钟笔这边呢,她脸皮虽厚,但主动勾搭男人也够她害臊了的,事先当然要准备好各式各样的借口,以便搭讪不成,也好有个台阶下。俩人隔了一堵墙互相试探,更加摸不准对方的心思,因此一直处于暧昧不明的状态。
那个年纪,我们总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渴望爱与被爱,可是又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深秋的某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社团组织活动,要出去旅游。钟笔本来不打算去,后来无意中听说张说也会去,出发前一天慌慌张张跑去魏建平那里报了名,哭诉社团不能扔下她不管。魏建平骂她前几天哪儿去了,人数都定了,这不是为难他嘛!最后无法,只得额外增加一个名额。
一行人包车前往北京郊区,路上大家打拖拉机,她跟魏建平输了,罚对唱情歌。俩人合唱《广岛之恋》,众人起哄,连声叫好,大有将俩人凑成一对的意思,那会儿小薇还没成为魏建平的女朋友。张说把帽子拉下,遮住眼睛,靠在那里睡觉,对眼前热闹的场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钟笔见他冷冷淡淡、事不关己的样子,便有些意兴阑珊。不就一天才美少年吗,装什么深沉冷酷!
有一项水上竹筏运动,俩人一组。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钟笔用了点儿小心计,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和张说分到一组。张说撑着竹篙轻轻一点,竹筏晃晃悠悠飘了出去。钟笔站在上面兴奋地活蹦乱跳。
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空气清新,她不由得精神大振,深深吸了口气,张开手臂念了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张说见她高兴得有些过头了,不知为何,竟然心有不平,凭什么他就得当苦力?偏要坏她兴致,便问:“会游泳吗?”钟笔吐了吐舌头,摇头。他点头,事不关己似的说:“我也不会。”而后加了一句,“我也不会撑船。”
钟笔一愣,忙问:“那掉水里怎么办?”这水看起来挺深的。张说瞟了她一眼,“看着办。”钟笔满头黑线,不由得有些担忧。
哪知一语成谶。
她见对面是连绵起伏的陡峭山峰,硬生生从中劈开一般,壁立千仞,甚是惊险,不由得心神激荡、逸兴遄飞,风花雪月的毛病又犯了,开口便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张说一听她背书心里就发毛,偏偏她还歪着头问:“你听过这句话吗?”他不答,没听过也不会说出来。
钟笔以为他不屑和自己说话,一心想讨好他,便说:“反正没事,我们说笑话打发时间吧。”
她最擅长讲冷笑话,率先说:“从前有一只小羊,有一天它出去玩,结果碰到了大灰狼。大灰狼说,‘小羊,我要吃了你!’你猜,结果怎么了?”张说心想,难道是小羊把大灰狼吃了?但是这个结果太不合情理,于是继续维持缄默。
钟笔见他并没有配合地问:“结果怎么了?”有种一个人唱独角戏的感觉,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结果大灰狼就把小羊吃了。”
非常冷的一个冷笑话。张说的天才都用在正途上,说到不务正业,半点儿天分都没有,慢整整一拍才反应过来,想了许久,认真地说:“这个笑话不好笑。”不但不好笑,而且极度无聊,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钟笔本来想说“从前有个太监……”就这样“下面没有了”的冷笑话的,考虑到他的幽默细胞不是那么发达,于是讲了一个稍微正常一点儿的:“老师让小明用长城造句,小明说,‘长城很长。’老师很不满,说,‘不行,再造一个。’小明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秦始皇。’”
张说唇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钟笔心里在擦汗,他总算笑了,虽然有点儿勉强,比起冷美人来,笑美人还是更养眼一些。她拍手道:“好啦,好啦,轮到你了。”张说摇头,“我不会。”钟笔跺脚,“不行,不行,来而不往非礼也,一定要说一个,随便什么。”
她一激动,竹筏便来回晃动。张说吓坏了,“你站稳,你站稳。”想了半天,记起学校里广为流传的一个笑话来——
“周教授精通佛学,开了一门课叫《中国佛教史》。学生问他考试怎么考,他说‘随缘’……”
钟笔听到这里就笑起来,哈哈哈,考试随缘,果然是周教授的风格。张说继续说:“有个学生考试没做准备,于是交白卷……”
钟笔听到这里,“咦”了一声,“交白卷?”北大许多人将84分都视为耻辱,交白卷可以上未名BBS头条新闻了。他点头,“这位交白卷的同学随了周教授的缘,给了他一个很高的分数。后来另外一个同学有样学样,也交白卷,结果考试不及格。”
这其实算不上笑话,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但是钟笔觉得前后很有戏剧性,拍手笑得前仰后合。结果乐极生悲,动作太大,来回颠簸得厉害,竹筏剧烈晃动,一个不稳,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掉下去之前,她心慌意乱地伸手去抓张说,张说一个踉跄,结果俩人一起洗了“鸳鸯浴”。
幸好靠近岸边,水不深,仅到张说的嘴巴,但是刚好没了钟笔的头。张说便撑着她腋下,尽力托住她。俩人湿淋淋站在水里,硬着头皮接受周围或诧异或好笑的目光。钟笔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恨不得化作落水鬼,省得光天化日之下出来丢人现眼,哪里还有半点儿先前预想的旖旎、浪漫的场面?
他俩浑身是水爬上岸,听见有人高声喊:“快来看,快来看,有人跳水啦。”别提有多狼狈了。
后来有人问他们怎么会掉下水,钟笔埋怨道:“还不是张说的笑话闹的。”大家便问什么笑话有这么大魔力,听得俩人往水里跳。钟笔便说了,所有人都露出鄙视的眼神,“这笑话都没听过,你是北大的吗?”
她低着头不说话,大家津津乐道的这则笑话是在她休学期间发生的。她看似快乐的大学生活曾经发生过严重的断层。
“落水”一事在“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广为流传,弄得别的社团都知道了。有山鹰社的人跑来拉住她,“哎,你就是自杀学会那个听笑话掉水里的吧?这些资料是校团委发下来的……”
“自杀学会?”她听了满头黑线。
因为受凉加上尴尬、羞愤,回来后她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滚来滚去,低烧不退。到了校医室,经检查,医生确认不是“非典”,随便开了些药,便将她打发了。她将大把的药丸当饭吃,吃了一星期,不但不见效,结果反倒烧成了肺炎。
她半夜跑去医院挂急诊,拍X片打点滴,闹腾了一整夜。她以为这下总该好了吧,哪知医生低头写方子,面无表情地说:“记得天天来啊。”钟笔心中一惊,什么?天天来?
等她病好了,手臂早扎成了马蜂窝,肿得老高,一片淤青。而一个学期也快结束了,接下来是紧张的期末考试。
这就是她勾搭男人的后果,后果很严重。
可她不但不吸取教训,下学期还照样勾搭。
死不悔改,勇气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