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幸福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XU: XING FU JIU JING LI WO MEN YOU DOU YUAN

每个人知道“幸福”这一概念时,就在追求着幸福了。忙忙碌碌,赴汤蹈火般地去追寻。后来,我们发现,幸福似乎在和我们开着同样一个玩笑,不管我们追求的速度或快或慢,幸福似乎一直和我们保持着相同的距离。有时候,我们觉得已经唾手可得了,当我们伸出手去,她又溜掉了——在前方,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冲我们招手,微笑。于是,我们又奋不顾身地向前奔去。这就是我们人类共同的生存法则。

人们常说,知足者常乐。这是一条真理,可我们每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又有多少时间是知足常乐的呢?于是,快乐就远离了我们。我们在忙碌与愁苦中,不知疲倦地去追求我们认为的那个幸福。

幸福对我们人类来说,似乎是一则寓言。

我想,每个人对幸福都有着不同的理解。一项统计数据显示,经济和文化越不发达的地区,人的幸福指数越高,这也印证了这样的现实:经济、文化的落后,使得人的欲望就小;欲望小了,幸福感也就强了。人们似乎明白了,幸福和我们每个人心底里的欲望是息息相关的。

欲望有多强,幸福就有多远。

欲望是人类发展的源泉和动力,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幸福呢?这又是人类存在以来终极的话题。

《幸福还有多远》是我的“幸福系列小说”的第二部,第一部《幸福像花儿一样》已经拍成了电视剧。《幸福还有多远》不久也将被拍成电视剧呈现给观众。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电视剧的原著小说,讨论的就是关于幸福的话题。我想,读者看过后,不会失望的。

石钟山

李萍跟她的名字一样,在那个年代里普通而又平凡。李萍一晃悠就高中毕业了,她顶了父亲的班,进了长春卷烟厂。时间是20世纪70年代的中期。

20世纪70年代还是知青下乡的高峰,李萍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几年前顶了母亲的班,在一家街道的副食品加工厂里上班,二哥和姐姐没有班可顶,只能上山下乡了。李萍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长得比其他几个孩子都纤细,也漂亮一些,她的漂亮是上高中之后体现出来的,人很白,又瘦,就显得有些病态。父母从心里往外疼李萍,都认为李萍不是上山下乡的料,只能留在城里,于是,李萍高中一毕业,五十刚出头的父亲便忍痛从卷烟厂退休了,让李萍顶了自己的班。

李萍在卷烟厂上班,第一年是徒工,工资每个月21元。这没有什么,当时的工资全国都一样。李萍的父亲工作几十年了,退休前的工资也就是四十出头一点。长春卷烟厂在当时是很著名的,著名的原因是它生产一种叫“迎春”牌的香烟,市场的价格是两角八分钱一包。这在当时是一种不错的卷烟了。当年流行几种烟的牌子有“握手”,一角五分钱一盒,还有“铁花”也是一毛多,还有一种烟叫“金葫芦”九分钱一盒,被人们称为“九分烟”,这些烟都深受人们的喜爱。“迎春”牌香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没有一些身份的人是抽不起的,一般人家逢年过节买上两盒留做待客用,很稀罕地消受。

李萍在包装车间,这是卷烟厂最后一道工序,将散烟装入盒里便流入市场了。李萍每天都在机械地完成这单调的包装任务,把20支卷烟装入盒里封口,就是这样。“迎春”牌香烟的烟盒是很喜庆的,几朵迎春花绽开在紫罗兰颜色的纸上,新颖而又别致。时间长了,在李萍眼里都是单调的。机械地劳动,单调的颜色,很快李萍就厌倦了。一年里除了星期日休息外,天天都是如此,李萍便对生活生出了许多不满,她二十刚出头,正是充满幻想的年龄,李萍上学时功课并不怎么样,她只喜欢语文课,每篇课文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业余时间,她还找来一些小说阅读,李萍在阅读小说时就有了许多幻想。刚顶父亲的班时,随着人流涌进卷烟厂的大门,她也曾经心潮激动难平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短暂的激动便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麻木。

父母五十出头就退休在家,觉得浑身上下还有许多劲没有用完,便用相互吵架来挥发他们的余热。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父母和哥、嫂,两年前哥嫂又生了个儿子,小小的屋檐下挤了这么多人,杂乱而又热闹。二哥和姐虽然在农村插队,他们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因为父母退休,没有让他们接班,父母心里本身就歉疚了,二哥和姐也认为父母偏心眼,吃了老大亏了,于是二哥和姐用频繁回家来找补自己吃掉的亏,二哥和姐一回来,就嚷着要吃肉,母亲只好把一家的肉票找齐,排队去买肉。这月二哥刚走,下月姐又回来了,他们走马灯似的回来,并不安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二哥和姐的进进出出,无疑增大了家里的开支,父母还要管他们来往的路费,他们在家里住得安心,吃得踏实,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模样。平时李萍挤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两间房子,屁股大小的地方,父母占一间,哥嫂和侄子占一间,只剩下过道似的那么一个小厅了,哥和姐一回来,还要占去一块地方,属于李萍的地方就更小了。李萍就在这种憋闷中生活着,单调的卷烟厂和小小的家怎么能盛下她的幻想呢?

李萍不论出现在哪里都属于长相出众的那一类,自古以来,生得端庄漂亮都是一件好事。在李萍身上也不例外,二十刚出头的李萍一走进卷烟厂便引起了男性的注意。先是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有事没事总爱往李萍身边凑,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地说些什么。李萍心明眼亮,她的情商不低,因为读小说练就了观察各色人等的能力,应该说她的情商比一般人还要高。她对这些小青年无动于衷,她不是没有看上他们,二十多岁的她心里也是激情四射的,对异性早幻想翩翩了,她之所以没动心思,是因为他们的条件都不能令她满意。这些小伙子大都是接父母班来到卷烟厂的,他们的父亲都是卷烟厂的工人,是工人都一样,家境都好不到哪里去,像李萍的父母能住上楼房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李萍想过,如果自己嫁给他们,自己的结果无非是和父母挤在一个屋檐下,哭哭笑笑,挣挣扎扎过上一辈子,这样的人生一辈一辈的又有什么意思呢?李萍坚决不肯过这样的日子,她要靠文学带给她的幻想去生活去追求,去抓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李萍于是在那帮小伙子面前,表现得很贞洁,很无动于衷的样子。小伙子们就很失望,绕着她的周围不停地吹口哨,打响指,以引起她的关注。

还有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对李萍也是有兴趣的,那就是不厌其烦地要为李萍张罗男朋友。保媒拉纤的事,很适合岁数稍大的一些人干。他们用自己的审美观把两个原本并不相关的男女牵扯到一起,把自己年轻时没有实现的愿望通过这一形式加以实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享受到了愉悦和快乐。

李萍在这些人的说合下,见了不少这样的小伙子,有的是卷烟厂的,有的是别的工厂的,级别从工人到班、组长,最高的级别还有一个是车间副主任。李萍和这些人有的来往了两三次,有的只见过一面,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原因只有一个,这些或大或小的男人,离造就她心目中的幸福都有着不小的差距,于是李萍的恋爱一次又一次有始无终。在经历了一番热闹之后,李萍的生活又平静了下来,但她的心一直没有平静,她一直相信,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李萍期待着自己的爆发,她相信自己的幸福会受到老天的惠顾。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萍就剩下等待了。一天,她正在机械地装烟,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读小说时看到南方某个民族的女人有抛绣球招亲的习俗,这样可以把希望和幸福寄托给命运。这个想法一经冒出便蛊惑着她坐卧不宁,夜不能寐,最后她想到了手里的“迎春”牌香烟,她想,吸烟的人大都是男人,能抽得起两角八一盒“迎春”牌烟的人,肯定不会是一般的男人,既然这样,何不让“迎春”烟做媒呢。当夜,李萍精心裁剪了一个小纸条,写下了一句话: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那是我们的缘分,如果你还没有妻子,我愿意做你的妻子。

下面又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那一夜,李萍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她第一个走进了卷烟厂,走进了包装车间,她在新的一天包装的第一盒香烟里,放进了昨夜写好的那张纸条。直到这时,她的心才平静下来——自己的愿望和幸福一同远去了。那盒烟会流落到南方还是北方,抽那盒烟的人是高还是矮,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反正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支撑。

那些日子,李萍都生活在一种冥冥的期盼当中,想象着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接到一封信,那写信的人就是得到她那张纸条的人。那时她会怎么样呢?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李萍在幻想着。等待中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有时身边的小伙子和她搭话,她也能说上两句了。别人都说,李萍变了。她听了这话,只是笑一笑,把甜蜜写在脸上。一个冬天过去了,李萍并没有等来自己期盼的情景,她又恢复到了从前那种水波不兴、无着无落的日子中去了,早出晚归,上班下班,日子依旧。

当迎春花盛开在这座城市的时候,李萍已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春装,她差不多把放在烟盒里的那封信忘记了。这天下午,车间主任风风火火地来到李萍身边,主任告诉她:厂部有人找你。

李萍不知道谁会跑到厂部去找她,厂部她并不熟悉,她到厂里上班时,记得到厂部去过一次,是父亲带她去,办理进厂的手续,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厂部了,厂部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是领导办公的地方,一般人是无缘去那里的。

车间主任告诉她厂部有人找,她疑惑地望了主任一眼,主任也古怪地看她。她懵懂不清地向厂部走去,有人等在门口把她一直带到了厂部的会议室。推开会议室的门,她看见两位厂领导正在陪一个军人,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抽的烟自然是“迎春”烟。厂领导见她进来,就笑着问:你是包装车间的李萍?她点点头。厂领导就回身和那位解放军握握手道:吴同志,人领来了,我们先走,你们谈,有事叫我们。

两位厂领导面带意味深长的笑,看了李萍一眼就走了。空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那位解放军和李萍。她直到这时才有精力打量眼前的解放军,这位吴同志中等个头,看年纪快近中年,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了,脸上却是满面红光,他正微笑着望她。她不知这位军人找她干什么,也疑惑又敬畏地望着他。半晌,那位吴同志说:我叫吴天亮,是81394部队的,你就是包装车间的李萍?

她又冲吴同志坚定不移地点点头。

吴同志就从桌上摸起一支“迎春”烟来,不慌不忙地点燃,眯着眼睛绕着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详细地打量着她,然后嘴里说:好,不错,真的不错。

后来那位吴同志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在坐下之前,拉了一把离她最近的椅子说:李萍同志,你也坐吧。

她看吴同志坐下了,便也犹豫着坐下了,她仍然不知道下面将和眼前的吴同志发生怎样的纠葛,她迷茫、困惑地望着眼前的吴同志。吴同志这回不笑了,而是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掏出一盒“迎春”烟,又从烟盒里抽出一张纸条来,把烟盒和那张纸条一起往她面前推了推说:这是你写的吧?

李萍直到这时才恍悟过来,看到纸条的一刹那,她差点叫了起来,她捂住嘴,睁大眼睛望着吴同志。她脑子里顿时空蒙一片,一瞬间她没了思维,没了意识,只那么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亲人解放军,吴同志。

吴天亮就站了起来,离开椅子,背着手踱了两步,样子很首长。吴天亮就说:事情是这样的,这盒烟我得到了,我看了纸条上的意思,我现在就没有妻子,两年前我妻子回老家探亲,出了车祸,嗯,就那个了。我现在是81394部队政治处主任,副团职干部,每月的工资八十元多一点,我们的部队在河北。噢,我今年刚刚40岁,嗯,年龄和你比是大了点,噢,你看这事?

吴天亮一口气说了下去,她已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神来,她一字不落地把吴天亮的简历听完了。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羞怯、茫然、手足无措、惊慌等,似乎什么滋味都有。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仍然那么不解风情地望着吴天亮。

吴天亮又踱了两步,望了她一眼问道:我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人有差距?有你就说出来,没事的,这次我就当来长春看战友来了。我有个战友就在长春,嗯,你说吧,没有事的。

她仍然不知说什么好,这回不望吴天亮了,看自己的脚尖。说心里话,自从把自己的愿望写进烟盒里,她把对方的什么都想过了,也许年龄大一些,也许个子高一些或矮一些,不管怎么想,那人的样子都很抽象,像梦中的情景。吴天亮站在她眼前,那人一下子就具体了,具体得就是这个人了,关于地位,以前她也曾想过,但她没敢想会是解放军里的首长,副团职干部,每月挣八十多元钱,刚才吴天亮介绍自己时,她都仔细地听到了。八十多元的月工资,相当于她四个月的工资总和,父亲一直干到退休,每个月才四十多一点,八十多元的工资是多么巨大的数字呀,以前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切无疑都在诱惑着她,最初她写那张纸条的动机,就是想让命运之神把她从现实生活中带走。吴天亮的部队在河北,如果同意跟他结婚,那么自己就会离开家,离开卷烟厂,自己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李萍正在漫无目的地想着,吴天亮又说话了,吴天亮说:小李呀,我今天来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想认识认识你,本来我也没抱什么希望,是不是,就当我到长春旅游了一次,看看战友,是不是?

吴天亮说完就笑。

李萍这时抬起头来,她的眼里已多了份内容,那内容写的就是对吴天亮的初步认可。

吴天亮似乎洞察了李萍此时此刻的心理,便又说:小李呀,我初次见你,对你是满意的,没想到你会这么漂亮,这很好。你对我呢,也许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没关系,你可以和领导啊,父母啊商量商量,我在长春还能住上三天,我在部队的招待所住,在201房间,有什么事可到那去找我,啊——

吴天亮说完就准备走了,他收起了那盒“迎春”牌香烟,连同她那张纸条,一边收一边说:这个我留作纪念,你们厂一天生产那么多烟,又有那么多人抽烟,可这盒烟竟被我抽到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呀,哈哈——

吴天亮说完伸出手,那意思是想跟她告别,她没有和别人,尤其是和异性握手的习惯,但吴天亮已经把手伸出来了,她僵硬地把手伸过去,她感受到吴天亮的手很大,也很温暖,吴天亮感受到她的手是那么纤秀,冰冷。瞬间的握手结束了,吴天亮又说:我在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201房间。啊,我走了。

吴天亮说完就走了,很首长,也很男人的样子。不一会儿,她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她透过窗子看见吴天亮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走了。她刚从窗子旁转回身,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厂长和书记都进来了。他们对待李萍的态度一下子友好、亲近起来。厂长问:小李呀,你是怎么和部队首长联系上的?

书记问:小李,部队首长是不是要接你去当兵呀?

李萍从领导的问话中知道吴天亮并没有对领导实话实说,对于这一点,李萍感到很满意。她冲两位领导笑一笑,并不说什么。

书记又说:首长要是来接员,你冲他说一说,多带几个人去,这是咱们卷烟厂的光荣。

李萍最后在厂领导温暖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厂部会议室。

很快,李萍被部队首长约见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两天李萍成为了卷烟厂最为热门的话题。有人猜测:部队首长看中了李萍要把她带到部队去当兵。

还有人说:是中央的部队来选女兵,这些女兵要给中央领导当服务员。

……

不管说什么,中心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李萍的好运气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会离开烟熏火燎的卷烟厂到部队去了。那两日,李萍也跟做梦一样,一会儿云里一会儿雾里的。

她对各种版本的传说都不置可否,脸上是微笑着的,心里早就心花怒放了。从吴天亮一走,她的心就落地了,那一刻她就下了决心,准备嫁给吴天亮。吴天亮跟她比年龄是大了点,又死过老婆,可这算什么,吴天亮是首长,一个月挣八十多元钱的工资,他的部队在河北,河北离北京那么近,说不定吴天亮的部队就是中央部队。李萍没有急于跟父母说,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李萍知道吴天亮在长春停留三天,就住在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里。那天吴天亮离开后,李萍就下定决心答应这门亲事,下班的时候,她身不由己地去了部队那家招待所,不过她没有上去,而是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地望着201房间,房间里燃着日光灯,很亮的样子。里面无疑住着吴天亮,她刚刚认识的吴天亮。原本她和吴天亮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盒夹着她那张纸条的“迎春”烟,让她和吴天亮发生了关系。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故事的开始本身就挺奇妙。

她在往家里走的一路上,脑子里一直想着吴天亮和与吴天亮有关的事情,在河北某地,有一支部队,以后她就要和那个部队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这里,她的脸在黑暗中红了,热热的,像害了一场感冒。

回到家里的时候,进门看见二哥又从农村回来了,父母小心地坐在桌前陪着二哥,桌上又多了一碗炖肉。李萍一走进自家局促的空间,心里就凉了下来,她又回到了现实中。家里的灯是日光灯,不知是因瓦数太小,还是蒙满了污垢,总之,灯光很灰暗,像此时李萍的心情。

二哥照例仇人似的对待她。她还没有坐在桌前,二哥就开始大吃起来,边吃边说:怎么才回来,我都饿得受不了了。当她坐下后,二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二哥说:小萍这月工资发了吗,我回农村的车票钱还没有呢。

她默默地把这月工资的一半交给了二哥。自从她接了父亲的班,二哥和姐便把她当成了敌人,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对不起他们了,她每月的工资,一大部分差不多都被二哥和姐要走了,刚开始的时候,她气不过,就是给了也不心甘情愿。

后来母亲说:小萍呀,你就给他们点吧,你在城里,他们在农村,他们比你苦。

居然母亲也这么认为。

这天晚上,李萍给二哥钱时给得心甘情愿,她一边数钱一边想:再给你一次,下次你也许就拿不到我的钱了。

由钱李萍联想到吴天亮的工资,吴天亮每月八十多元钱,在她的眼里这是高级干部的工资,她入厂之后,曾听人说,他们厂长和书记的工资每月才五十多一点。一想起吴天亮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她甚至想把吴天亮的事冲母亲说出来,可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父母起了口角,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最后李萍就把说出吴天亮的事放弃了。家里的种种境况让她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信念。那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只要一醒,她就会想起吴天亮。

第二天,她又煎熬了一天,她不是犹豫见不见吴天亮的问题,而是犹疑着见吴天亮的火候分寸。她不想让吴天亮看出她太着急了,太上赶着了,怕吴天亮瞧不起她。她要装出她不着急的样子,让吴天亮急。第二天,她是在外表沉静、内心风起云涌的状态中过来的。

第三天,上午她也照例上班,中午吃着自带的盒饭,面对着工友们三番五次的询问,她依旧笑而不答。下午的时候,她向车间主任请了假,跑到洗手间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了衣服,才离开卷烟厂。她很顺利地来到了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但她并没有急于上去,而是在楼下徘徊,溜了一趟又溜了一趟,心里在说:快点上去;心里又说:先别急,再等等。李萍在和自己打架,打来打去,太阳都西斜了,她才鼓足最后的勇气走进了那家招待所,很容易地找到了201房间,她在门前站了片刻,才伸手敲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自然是吴天亮,他站在门口很惊讶地望着她。李萍一点儿也不惊慌的样子,仿佛这家招待所她都来过一百次了,她很容易就看到了地上放着的提包,提包的拉锁拉开了,上面放着吴天亮的洗漱用具,显然,吴天亮正在收拾东西,他做好了随时离开的打算。这个效果很好,李萍很满意。

李萍对呆愣在门口的吴天亮笑了一次,仿佛他们已经是老熟人了。

吴天亮语无伦次地说:你……来了,快里面坐。

吴天亮对李萍的最后出现显然没有足够的准备,他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对李萍的突然出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萍走了进来,坐在一把椅子上,吴天亮这才恢复了常态,点了支烟,很首长地吸,他也坐下来,跷起腿来,用烟头在皮鞋底上磨来磨去,这样烟上就没了烟灰。

他说:李萍同志,想好了?

李萍不说话,仍又冲他那么一笑。

他说:你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让我去你家看看,看看你的父母。

李萍之所以选择这时候来,就怕吴天亮提出去自己的家,她不情愿那样,自己都不喜欢,何况别人。

吴天亮又说:你看,我车票都买好了,晚上五点半的火车。

说完还把车票拿出来让李萍看了看。

李萍说:你走你的。

吴天亮就很遗憾的样子,搓着手说:两个老人都没看到,怎么说也得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李萍说:我自己的事,他们不管。

吴天亮就“噢”一声,似乎卸去了最后的重负,他站起身来又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又像个首长了。

吴天亮走了一气,然后冲李萍说:小李呀,我见你是满意的,如果你也满意,这样,回去呢,我就打结婚报告,我都40了,岁数不小了,也拖不起呀。

李萍低下头去,本能地红了脸。

吴天亮看到李萍的样子很满意,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趟我总算没有白来,小李呀,咱们算是有缘呢。

这时,吴天亮的战友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李萍,惊呼一声:这就是卷烟厂的李萍吧,没想到你来了,天亮这两天等得好苦哇。

显然,吴天亮的战友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了如指掌的。

李萍听了这话又红了一次脸,低了一次头。吴天亮的战友对李萍也很满意,一遍遍地说:天亮,你小子有福哇。

吴天亮不说什么,只是笑。

吴天亮的战友是来为吴天亮送行的,车在楼下等着。几个人从楼上下来,吴天亮走到吉普车旁,把提包放到了车上,冲着李萍不知说什么,吴天亮战友就冲李萍说:上车吧,咱们一起送送天亮。

结果李萍就上车了,她和吴天亮坐在后排,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吴天亮的战友在前面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李萍一句话也没听清,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坐吉普车,况且身边还坐着吴天亮,她就云里雾里了。

到了车站,吴天亮的战友冲吴天亮眨眼睛说:天亮,我就不进去了,让李萍送你吧。说完把吴天亮的提包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萍的手上,李萍只好随吴天亮走进了检票大厅。他们走的是军人通道,很便利地来到了站台上,那列火车已经停在那儿了。

这时,吴天亮才从李萍手里接过提包,很满意地望着李萍说:我一回去就打结婚报告,你到部队来结婚。

李萍的脸就红了,她低着头用脚一下下踢着月台上的小石子。

吴天亮又说:很好,那我就上车了。

李萍这才抬起头,她望着吴天亮,吴天亮的眼睛在熠熠放光。吴天亮伸出手在向她告别,她下意识伸出手,吴天亮用力握住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的意思。他用了一下劲,又用了一下劲,李萍感受到他传达过来的力量和温度,那一刻,李萍不知为什么,只想哭。

直到车站已经打铃,吴天亮才放开她的手,向车门走去。

列车很快起动了,吴天亮在车窗里一直向她招手。

她走出车站时,看见吴天亮的战友还在那儿等她,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她坐在吉普车里又云里雾里了一回。吴天亮的战友一直在说天亮真有福气之类的话。

她坐在吉普车里,看着长春的夜景,感觉很好。

吴天亮真是说到做到,一回部队便给卷烟厂发来了一封对李萍的外调函,这是部队现役军人择偶时必须履行的一道手续,一直到现在仍然沿袭着。

人们的种种猜测终于水落石出,有了个结果。吴天亮走后,李萍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她认定自己已经是吴天亮的人了,不久的将来便会和吴天亮结婚,然后到部队去,也就是说,自己就是一名官太太了。那几日,李萍在用一种告别的心情在包装车间上班,周围的一切都觉得值得留恋和可爱。这一天,书记亲自到车间来找她,书记把她领到一个角落里,从兜里掏出了那封部队寄来的外调函。

书记微笑着说:你和吴天亮确定爱情关系了?

她看到了那封外调函,便意识到了什么,心骤然快速地跳了起来,然后脸红耳热地冲书记点点头。

书记又问:你就要和吴天亮结婚?

她这次没有点头,结婚一词从书记嘴里说出来,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如何回答书记。

书记又说:李萍你给我一个痛快话,人家可是结婚前的外调,你没有个痛快话,我没法给人家部队回函。

李萍下了最后决心似的点了一回头,便跑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书记冲着她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走了。李萍在一刹那,似乎要哭出来,激动最终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工作着。

下午的时候,消息就不胫而走了。人们怀着新奇又嫉妒的心情打探着传播着。

人们说:李萍要嫁给部队首长了。

人们说:李萍要嫁的首长比厂长、书记的官还大。

人们说:这个首长的岁数都快有李萍的爹那么大了。

……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信息是明确的。那就是李萍要结婚了,嫁给一位部队首长。女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男人们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审慎地望着她。毕竟李萍是卷烟厂里的一枝花儿,这枝花自己没有采到,让别人采走了,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最后得到这一消息的就是李萍的父母了,李萍在接到外调函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吴天亮的信,吴天亮在信里催她快些办手续,到部队去完婚,这时李萍才知道,吴天亮的驻军所在地是河北某县。这也没什么,她要嫁过去的地方是部队而不是某县。她怀揣着吴天亮的信,心情波动着回到家里,她从记事起对家就没什么好印象,除了穷就是父母不停地吵架,仿佛他们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吵架似的。但现在的心情不一样了,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就要向生她养她的地方告别了,心里就多了几分纤细的东西,最软的地方波动着。她就这么柔软地回到家里,大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家人都没有个笑模样,饭也没有做,还有早她回来一步的大哥大嫂都在黑暗中阴沉沉地坐着。显然,家里刚刚又吵过一架,李萍一进门心情就似受了传染,白天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

原来,姐这次回来告诉父母一个消息,那就是再也不想回农村了,她要当逃兵了。后果是可以想见的,也就是说,姐这么做,这辈子的户口别想从农村办回来了,城里不会给她安排工作,她就要在家待一辈子。如果她在农村坚持下去,就有返城的可能,那结果是不一样的,姐不回农村的理由是,她插队的那个农村大队书记的儿子看上了她,非得要和她结婚。一家人都劝她忍一忍,姐不想忍了,于是一家人就吵了起来。

当李萍得到这一消息时,她心里一下子平静下来,她开了灯,坐在一家人最显要的位置上,然后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话,让姐接我的班吧,我马上就要走了。

接下来李萍才把自己要嫁给部队首长吴天亮的决定说出来。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李萍,他们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李萍的话,待确信李萍的话是真实的,母亲才过来问长问短,李萍只有一句话:你们放心吧,我已经同意了。

李萍本想着好好在家准备一番再到部队去的,姐的突然回来,完全破坏了她待嫁这段时间美好的心情,她决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家把自己嫁掉。

第二天,她准备去第一百货商店给自己买几件衣服,第三天就走。姐硬陪着她去,没办法,她只好让姐陪着。她已经没有买衣服的心情了,胡乱地选了两件就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姐不知为什么,竟然哭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我愿意,我高兴,你倒是哭什么。

姐在她后面说:姐没有赶走你的意思。

李萍只冷冷地笑一笑。原来李萍还想保留自己的工作,到部队看一看,如果那里条件好再把自己调过去,如果不好,那她还回来上班,先两地分居一阵子,等待机会让吴天亮转业。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她必须得走,办理所有的手续,只有这样,姐才能留在城里。她这么做,多少有了些牺牲的成分,无形中就多了一点悲壮。

李萍离开长春时,吴天亮的战友派了辆吉普车送她去车站,吴天亮在信里已经交代好了,让她动身前跟他战友说一声,并由战友打电话告诉李萍的车次,他好去车站接李萍。

李萍动身的时候,一家人都到楼下送李萍,她坐上车的一刹那,母亲哭了,姐也哭了,只有父亲没哭,父亲背着手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车开动的一瞬间,李萍吁了一口长气。她的心随之松弛了。她望着东北的原野从车窗外掠过,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将是首长的妻子了,嫁到了部队,远离家,远离长春,此时,她有了一种自由感,一种飞翔起来的感觉。大半天又一夜的火车,李萍眼睛都没有合一下,她在憧憬自己未来的幸福。

吴天亮果然在车站接她,她一下车,吴天亮就一直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吴天亮不知是激动还是热的,鼻梁和脑门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一遍遍地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真快。

一直到坐在吉普车上,吴天亮仍拉着她的手,然后说:今天晚上咱们就举行婚礼,一切都准备好了,啊——

列车是在县城停下的,吉普车三拐两拐地就驶出了县城,钻进了一个山沟里,路是沙石路,很颠簸的那一种,李萍吃惊地睁大眼睛问:咱们这是去哪呀?

吴天亮说:去部队,回咱的家呀。

吉普车颠簸了几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片部队的营房,有楼也有平房,就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李萍看到部队心里舒缓了一些。部队大门口有一条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门口的哨兵冲车敬礼,直到这时,李萍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李萍一下车,吴天亮便领着她来到了他们的新房。三间平房连在一起,有一个小院,厨房厕所什么的也在院内,院外大门上贴着喜字,屋里的墙上和窗子上也贴着喜字。李萍站在那里,不知用什么心情形容,以前部队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眼前就是具体的部队和家,这一段时间,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吴天亮的部队,还有吴天亮带给她的家是什么样子,千万次想过,就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样子。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床都铺好了。红被子,红枕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晚上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食堂里也贴着大红喜字,有政委,有团长,还有很多军官,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就算结婚了。吃完饭之后,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吴天亮回到了家里,这几天她一直没有休息好,转车换车的,她真的很累,她没有犹豫,动作很快地上了床,她一上床,吴天亮就熄了灯,呼吸沉重地在她身旁躺下来。她不习惯有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边,她想侧过身去,却被吴天亮抱住了,随后他的身体压了过来。新婚的事情完毕之后,她脑子里清醒了一刻,她想:自己这就是结婚了,身边躺着的吴天亮,被称为首长,每个月八十多元钱的工资,接着她就睡着了。